如一知曉,封如故這是在與他論劍。
看他對各家劍法圓融如意、信手拈來之態,非是劍中癡人,絕難做到。
同為愛劍之人,如一對他升起一絲別樣的心緒。
他道:“我非佛道中人,而是護佛之人。既非佛道,何拘手段?”
封如故淡笑:“這倒是。羅漢中亦有怒目金剛。然而納群鬼於身,以元陽抑之,隻關鍵時加以釋放,至多能發揮出娑婆劍法的七分威力。”
如一望上他的眼睛:“但聽雲中君指教。”
封如故拈子而笑。
他擅長劍上巧思,歸墟劍法從十三式到八十一式,皆是他悉心所創。
但從幼時起,他家小紅塵在劍道上的大局之觀就比他好上許多。
用俗話說,就是他能輕易看出劍法的本質、優劣,以及破解之法。
……這樣的孩子,天生就該提三尺劍,立不世功。
舉一例子,歸墟劍法如此繁雜,多有奇變,但小紅塵只在旁觀望偷學一兩日後,便在吃飯時問他:“義父的劍法如水形,一浪坐千尺,與義父授我的另一套劍法全然不同,不知是什麽劍法呢?”
彼時,小紅塵口吻誠懇又平淡,仿佛只是在請教一篇他看不大懂的文章。
但封如故根據他的三言兩語,已然確信,此子天賦極高,尚握不穩劍時,便能一眼看穿歸墟劍法倚水而生的特性,頓時生出一腔隨手在街頭撿得稀世珍寶的喜悅之情。
封如故本欲多指點他兩句,但怕他基礎不牢,便修習高深劍法,於己有害無益,便止了心思,甚至未向他詳說。
時隔十年,他竟然憑靠天賦,一路長到能和自己論劍的年紀與眼界了。
百感交集之余,封如故道:“你看好。”
說罷,他落下一子。
分明是一招棋中劫殺,如一卻是眼前一花,被他徑直引入劍境。
——白子凝成一道劍氣,如湃然海潮,自天襲來,天都之門被杳然衝開,鬼出神入,氣吞虹蜺。
如一心驚,立即以黑子相迎。
方才,他與義父切磋,各自皆有留手。
義父留手,許是怕傷到自己,而如一唯恐義父窺破他光風霽月下的暗潮洶湧,不敢妄出全部實力。
但在封如故面前,他不必再顧忌什麽。
如一指下黑子所幻之形,再無諦聽寶相,而是大開森羅鬼蜮之門,群鬼出遊,上窮碧落,下至黃泉,空華聚散,業果沉冥。
而封如故所使劍法,如一乃是生平初見。
劍主風勢,走勢輕靈,且蘊有奇巧之思,劍路有時看來明明相似,但形意可自由轉換,全憑一顆玲瓏劍心與一把如電快劍,在運使之中,近乎肆意地揮霍自己的靈氣。
且此劍法極合封如故性情,隻攻不守,隻進不退,大有瘋癲狂妄之態。
一個狂妄的瘋子,一個冷靜的瘋子,二人以靈比劍,正是棋逢對手,劍遇知音,在方寸之間戰得酣暢無比。
幻境之中,封如故被砍去一臂,如一腰腹被劍刃劃開,仍無一人肯罷手。
一盤棋罷,二人俱是大汗淋漓。
眼前劍氣華景消散過後,二人回歸現實。
他們仍坐於劍上對弈,四周風平浪靜,掠過身體的風很是舒服,不帶任何殺意。
唯一還帶有殺氣的,是棋盤上的黑白兩色棋子,如同兩條廝殺的遊龍,彼此已是傷痕累累,但白子終勝一籌,狂嘯一聲,掀翻黑龍。
最終,封如故竟僅勝半子。
封如故撫掌大笑:“痛快!許久沒這樣痛快過了!”
如一從劍境中脫身,搓撚著被棋子染得微涼的指尖,掌心卻是滾燙一片,手腕微顫,剛才與義父比劍時的壓抑一掃而空。
就在剛才,封如故以棋入劍理,點出了娑婆劍法中的弊端。
——如一向來主張以殺止殺,以劍融入業果,借陰兵之魂,為己所用,平時卻用陽氣加以抑製,難免損耗劍法威力。
封如故攪弄了一番劍上風雲,為他指點出了一條明路。
他劍中業果眾多,卻強弱有別,容易被各個擊破。
……最好的解決之法,是以養蠱之法,讓眾家業果在劍中爭鬥,篩出強者,再在丹宮中留出一處陰地,以身體豢養煞氣陰魂,與之共生,助其強大,讓它為己所用。
若是如一在寒山寺中的掛名恩師聽到這等修煉之法,定會跌足,大呼荒唐。
如一不遵殺戒,自引業果上身,已是泥足深陷,斷了登上西方極樂之途,哪裡還有將業果養於己身的道理?
但如一練劍,卻從不拘囿於這些佛理。
他對封如故的指點深以為然,一時在心中將封如故引為劍友。
他問封如故:“這便是歸墟劍法嗎?”
封如故將最後一顆棋子擲於棋罐,發出清脆的啪嗒一聲:“不是。”
“劍名何名?”
“無用劍法。”封如故脫口而出,話音中帶了一點自嘲,卻很快又換了說辭,“哦,不是,隨緣劍法。”
……如一懷疑他是隨口起的。
渺渺劍意憑空散於六合間。
夕陽將落,青巒染上千丈玉色。
封如故收起棋盤,懶懶地蹺著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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