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揚一揚酒壺,笑道:“我已看罷,現在輪到你了。”
說罷,少年足尖輕靈一點,躍下百丈山崖,隻余小半衣帶在空中飄揚片刻,便徹底消失在練如心眼中。
此後許久,練如心才知道城中發生了什麽。
一名疫魔作祟,被一位少年道長斬殺,禍源一斷,諸多百姓不藥而愈。為了衝喜,本來定在月中的燈節亦如期舉行。
人人稱頌那少年道長為仙君,說他瀟然來,瀟然去,怕是仙君下凡臨世,若是沒有他,城中人不知還要死傷多少。
燈節那日,練如心坐在山崖上,俯瞰城中燈星點點,宛如一條漫長星河,目光低垂,摸著心口,似是有些難受。
但練如心知道,自己是石頭出身,本沒有心。
他躲開了繁華喧闐,隻孤身一人蹲在澗邊玩水,想,那位仙君是一個很好的人,他很快活,很自由。
但讓練如心怎麽也想不到的是,那次災殃過後,城中開始立起“弗言”仙君的廟宇,香火鼎盛,神廟前,人群往來如織。
城中人只有數千之眾,信了這家,便不會再去信那家。
往後,不管練如心再如何煞費苦心,城中的和平安樂,幾乎全都歸算在了“弗言”仙君頭上。
曾經將自己獻祭給山石的信徒家中,懷春的年輕女兒也日日前往“弗言”仙君神廟中參拜,祈禱著仙君能賜給她一個如意郎君。
練如心守在她身後,彈著石頭,趕走一名尾隨她許久的登徒子後,仰頭望天,神情迷茫。
石神廟中,香火一天天衰微下去。
終於,在某一次的祭典大禮上,練如心打開結界,在山道上等候了整整一夜,也沒有見到一位登山獻祭的信徒。
在日出時分,練如心一步步走到了神石邊,學著獻祭者的模樣,低聲誦念古老的經文,低頭想要進入石頭中。
……他想要獻祭自己。
然而,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石頭沒有魂魄,沒有靈氣,就連神石也不肯收下他。
練如心撫著神石,跪在石頭前,將額頭抵在石身之上。
他不知道該怎樣辦了。
從那之後,練如心再沒有等來任何一名獻祭者。
……而天上的裂縫,比先前更大了,天象也逐漸變得異常起來。
除了日日守在此處的練如心,沒人會發現這一點。
他天天去東南崖邊觀望,有些著急,再下山看一看香火,更是悵然。
但他不能逼著別人去信神,更不能逼著別人去獻祭。
時光飛逝,練如心在山上,已獨活了一十九載。
某天,米脂山上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是一名魔道,練如心一眼就看得出來。
不過,他的身上未沾血氣,顯然是個還沒殺過生的年輕魔道,修的也不是專殺人命的血宗,因此練如心沒有管他,隻當他是一個過路客。
他行路到此,像是累了,摘了野果,大快朵頤後,又掬了一捧山泉喝。
很快,他便腹痛不止,在樹下蜷成一小團,動不得了。
最終,做慣了好事的練如心還是把他撿回了自己棲身的山洞裡去,替他揉腹化解腹中寒氣,靜靜道:“那野果性寒,色澤又古怪,過路人都知道不能亂吃,你為何要吃它。”
年輕又莽撞的小魔道盯著他冷著的紅透的臉:“你是什麽人?”
“我不是什麽人。”練如心說,“你快些走吧。”
小魔道也不怕他,笑嘻嘻道:“你不說你是什麽人,我就不走。你是這山裡頭的神仙?”
練如心說:“我不是神仙。”
除了對祭品外,他很少同人說話,越說話臉越紅,偏偏自己感覺不到,因此在小魔道看來,這人著實有趣得很。
小魔道嘟囔道:“是啊,現在是個道士就要殺我。你若是神仙,也不會不殺我。”
練如心雖然守著這一隅城池,哪裡也不能去,卻也知道天下滅魔之事,又聽他這樣說,便乾巴巴道:“我不會殺你。”
小魔道微微眯起眼睛,翻起身來,手腳並用地逼近練如心:“你這是想要我留下來?”
練如心嗅到了他身上的氣味,才知道他修的是魔道中的合歡宗。可惜他既無心,自不會被合歡宗自帶的媚香惑心。
練如心正襟危坐,說:“你可以留下來,或許比較安全。”
對他而言,這不過是又一樁做順手了的善事。
小魔道也不客氣,一咧嘴,露出一顆尖尖翹翹的虎牙:“我叫衣上塵。”
練如心說:“我叫練如心。”
衣上塵上下打量著他。
練如心問他:“你來這裡做什麽?”
衣上塵伸了個懶腰,笑道:“我這人啊,人如其名,就是一顆塵土,是追著風來的。我喜歡四處走走,風吹到哪兒就走到哪兒,我看過華山,看過黃山,看過渭水。或許等下一陣季風來時,我就又走了。”
這樣令人歆羨的浪漫與自由,讓練如心想起了那名等待日出的少年。
四處遊逛、自由自在,不必一睜眼就想著今日要做的善事,是練如心畢生都無法實現的夢想。
練如心擺出請求的姿態,低頭道:“請務必跟我講一講,那些地方是什麽樣子的,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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