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因為這個時候還在正月里,夏州這邊比長安還北,還是很冷的。
這天天色鉛灰,從前一天的夜裡頭就下著鵝毛大雪,朔風凜冽。
底下人心疼主上,原本打算在中間搭建營帳,好讓容睡鶴跟那伏真在帳子里議事來著。只是雖然出發之前,不管是容睡鶴還是那伏真都給自己的心腹分析了對方不敢造次的緣故,一群人還是擔心對方會下陰手,計較了一回,最後決定還是什麼都不做,就讓他們在兩軍注視的露天之下談話!
反正雙方雖然身份尊貴,都是沙場上較量過幾個回合的老手了,又不是那種見天待在錦繡堆里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主兒,沒那麼嬌貴。
雙方雖然是仇人……嗯,準確來說,是那伏真對容睡鶴恨之入骨,容睡鶴對那伏真倒是笑容滿面,見禮后,率先招呼:「還沒當面恭賀可汗承位之喜!」
「更該恭喜郡王算無遺策!」兜兜轉轉了幾十年,從懵懂天真的少年時代,到將近暮年,終於坐上了可汗之位,要說那伏真在諸多遺憾惆悵的情緒之外,沒有喜悅跟得意,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甚至要是沒有登辰利予算計他,讓他落入盛老太爺之手這一節,他就那麼順風順水的登基的話,都未必有這份得意還有喜悅:這個帝位,實打實是他自己爭取來的。
這種成就感,是憑藉母寵繼位無法取得的。
只是恭喜的話從容睡鶴口中出來的時候,那伏真一點都不覺得高興,反而充滿了深深的戒備與忌憚,「我軍此番南下,沿途幾若無人,原本以為大穆氣數已盡,未料還有郡王這樣的人物在!」
前面的那句話,是刺容睡鶴;後面卻是為了給他上眼藥,故意捧殺了。
容睡鶴哪裡聽不出來?
當下笑容不變,說道:「可汗此番才生出這樣的想法么?孤還以為,可汗上次被孤俘虜時,就知道大穆不是諸位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了?」
「上次在西疆盤桓了些日子,還要多謝郡王的招待。」被容睡鶴俘虜,還是帶著一群女衛連哄帶騙的俘虜,這件事情是那伏真平生引以為恥,迄今都是最不想提的事兒。
不過既然要跟容睡鶴照面,那伏真也是做好了被揭傷疤的準備,當下就說,「卻不知道郡王何時也去草原一行,讓我親自款待,還了這個人情?」
「孤前段時間就去過了。」容睡鶴繼續笑,「只可惜可賀敦遠不如可汗的好客,以至於好好的會晤,弄的腥風血雨的,卻教可汗見笑了。」
見那伏真瞳孔收縮,深吸了口氣按捺住心頭暴漲的殺意,他嘴角上勾,笑意加深,主動轉開了話題,「可汗,你我許久未見,本該促膝長談!只是如今眾多兒郎環繞在側,天公又不作美,正朔雪紛紛!你我固然不在乎些許風雪,只恐兒郎們連日辛苦,難以承受……不如還是言歸正傳?」
那伏真正落下風,此刻雖然不願意看到他掌握談話的節奏,到底沒法子唱反調,只陰沉著臉,說道:「你待如何?」
「戰馬……」容睡鶴才開口,那伏真就差點沒跳起來,寒聲說道:「你血洗王帳,殺我髮妻,擄我愛子,偷襲骨愛鹿,利用阿托……做下這許多事情,你還妄想跟我索取戰馬?!」
茹茹可汗是真的怒了!
他甚至下意識的按住了腰間從不離身的彎刀,只要容睡鶴敢說個「是」字,他絕對會先砍了再說!!!
「可汗,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容睡鶴看出他心思,笑了笑,侃侃而談道,「俗人可以沉浸其中,你我手底下都是有一班人要吃飯要前途的,哪裡有這樣的閑工夫傷春悲秋?」
那伏真怒視著他,這混賬郡王當然沒必要傷春悲秋,畢竟被殺了髮妻擄了兒子弄死了外甥女挑唆了侄子侄孫的又不是他!!!
「可賀敦雖去,但諸王子還在,不是嗎?」然而容睡鶴輕飄飄一句話堵住了他即將噴薄而出的暴怒:莫那婁氏作為那伏真的髮妻,雖然給他生育了好幾個子女,但草原苦寒,就算王孫公子,嬰孩夭折也是尋常之事。
兩人才成親那會兒,那伏真的境況比起現在來也是差的太遠了。
以至於兩人的嫡齣子女很有幾個夭折的,唯一活下來,長到成年的男嗣,就是大王子了。
其他幾個嫡出的,全部是女孩兒。
如果莫那婁氏還活著,為了大局,那伏真一度犧牲過少年時候起的同伴圖律提,也未必狠不下心來放棄大王子。
可是莫那婁氏死了,那伏真對這結髮之妻還是很有感情的,不然之前也不會明知道莫那婁氏有意打擊妃嬪跟庶齣子女,卻還是選擇了放任甚至是支持。髮妻才去,就對她留下來的唯一的男嗣也不管了……那伏真實在是不忍心。
此刻就是躊躇。
「十萬匹無殘疾無傷病馴養好的戰馬,孤將諸位王子禮送回草原上,如何?」容睡鶴看著那伏真沉默的模樣,微微一笑,問。
「郡王還是殺了他們好了!」話音才落,本來還在糾結的那伏真臉色大變,毫不遲疑的說道,「如果郡王願意將他們的屍首交給我的話,我正好送回草原上同他們的生身之母一塊兒安葬。不願意的話也沒什麼,權當郡王好心,為我省事!」
容睡鶴笑道:「漫天要價坐地還錢……這個道理,其他茹茹不知道也還罷了。可汗精通穆文,對坊間俚語也不陌生,怎麼可以忘記呢?」
「確實漫天要價坐地還錢。」那伏真冷笑,「然而郡王這開價,豈止是漫天?壓根就是在夢裡了!」
他伸出一根手指,「一千匹!一千匹戰馬,保證無殘疾無傷病,到手就能用!再加上茹茹軍中如今的人口牲畜!不能再高了!」
「這是不可能的事情!」這次輪到容睡鶴表演變臉了,瞬間沉了臉色,低喝道,「一千匹戰馬?!可汗可知道,孤此番趕來夏州,路上因為種種緣故出岔子的坐騎,就快有一千匹了?!怎麼孤千里迢迢跑過來,是專門趕著賠本的不成?!」
至於說茹茹軍中的人口牲畜之類戰利品,容睡鶴冷笑了一聲,說道,「可汗此番之所以退兵,可不是因為認識到侵襲我大穆的過錯,幡然醒悟,而是因為國中生亂,急於回去坐鎮!既然如此,這些本來就帶不走,要扔下來的!」
「卻打算用這些來搪塞孤……是覺得孤年輕可欺么?!」
「郡王麾下的精騎滿打滿算統共也才一萬,之前郡王距離夏州就不是很遠,如果是將精騎全部帶上趕過來,竟然有近一千匹坐騎出了岔子,平均一下,豈不是說差不多十匹駿馬裡頭,就有一匹要出事兒?!」那伏真眯起眼,說道,「這麼廢物,還稱什麼精騎?簡直貽笑大方!以我看,郡王還是不要折騰騎兵了,回去海上主持水師豈不是好?」
又說,「人口牲畜我確實不打算全部帶走,然而大軍行動本就遲緩,帶上大部分還是沒有問題的!何況這些對於我茹茹來說,一句『戰中所得』一帶而過,沒什麼新鮮的。但對於大穆,尤其是對於郡王的名聲來說,救下諸多子民,這份收穫,豈是區區戰馬所能比的?!」
容睡鶴說道:「之所以精騎的坐騎會出事兒,這都是因為可汗早先送的戰馬參差不齊的緣故。當年可汗在西疆跟孤告辭時,許諾的可是很好聽的。可汗違背承諾在前,竟然還好意思懷疑孤麾下精騎的精銳么?」
「而人口跟牲畜,可汗當然可以帶著走。」
他慢條斯理的笑了笑,「孤還可以趁機送一送可汗呢對不對?」
你不怕老子趁你大軍行動遲緩的功夫攆在後頭蠶食打秋風……試試看!
「郡王真是太客氣了!」那伏真冷冰冰的回敬,「我等此行乃是返回草原,路途熟悉非常,就不勞煩郡王相送了。倒是如今軍中的人口跟牲畜,如果郡王嫌麻煩,不願意接受的話,孤以為,也不是不能一勞永逸!」
帶不走又換不回自己兒子的話,索性都殺了好了!
反正不是我茹茹子民,老子這個可汗不心疼!
就是不知道你這個大穆郡王,還是作為大穆代表過來跟老子談判的,事後會不會受到什麼影響?
「可汗看怎麼方便怎麼來就是。」然而容睡鶴本來就沒多少悲天憫人匡扶社稷憐惜百姓的想法,這人海匪出身,良心跟惻隱都很捉急,尤其自己干多了敲詐勒索的事情,最不吃這套,聞言笑容紋絲未變,甚至語氣格外溫柔道,「孤少年時候在岳家祖父膝下讀書,祖父曾教導孤三人行必有我師……孤年輕,很多地方,正要請教可汗!」
你殺啊!
你今天就是敢殺大穆一頭豬,猜猜看老子回頭會殺茹茹多少人來抵命?!
老子從十幾歲起就有那麼個對茹茹欲殺之而後快的祖父耳提面命,你看老子像是會因為你們殘暴就服軟的人?!
兩人面色還算平靜,目光交匯,卻是電光火石,不啻是無形的刀劍在交鋒!
冷場片刻,那伏真深吸了口氣,道:「當年離開西疆的時候,我就說過會讓嫡長子到郡王跟前求教,靄履等人,陪伴兄長,也是理所當然!」
「既然郡王如今不太捨得同他們分別,那就回頭再說!」
「還是說退兵的事情罷!」
他緩緩道,「雖然阿托作亂,使得胏渥部吃了個大虧,如今連莫那婁氏也受到了侵擾,但郡王該知道,他不過是一時得意,只待大軍歸返草原,覆滅不過是轉手之間的事情!所以,我是可以不全部撤兵,只分兵前往鎮壓的!」
「如今大穆希望我等全部離開,而且還是即刻離開……難道連一點辛苦慰問一點心意都沒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