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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禍國 - 第39章字體大小: A+
     
    三 來者誰

      看過薛采的墓後,我本決定立刻下山回家,不料大雪封山,竟將通往山下的一座橋給壓榻了,因此走到一半,只能折返。

      青嵐寺的僧人們披著蓑衣前往搶修,我則被留在寺中,等橋修好。

      主持方丈怕我無聊,於是派了名小和尚陪我下棋。那小和尚法號慧達,唇紅齒白,烏溜溜的一對大眼睛,長的極為可愛。

      我問他:「你多大了?」

      他彎眼一笑,露出兩顆小小虎牙,「回女施主,小僧今年九歲。」

      我的眼神一下子就迷離了起來。

      九歲。

      竟然又是這個年紀。

      慧達擺開棋局,落子的動作無比純熟,我不禁又問:「你的棋下的好麼?」

      他歪頭想了想,「下的不好,還請女施主賜教。」

      一局下來,卻是與我不分勝負。

      我凝視著他,久久難言。他還待布棋,見我不動,便抬起長長的睫毛,露出幾分詫異:「女施主,還下嗎?」

      我按住棋子,輕嘆道:「不下了。」

      「那……我陪女施主做些別的?」大大的眼睛轉動著四下看了看,卻因為找不到其他可以做的事情而呈現出幾分失望,「要不,我說些佛家的小故事給女施主聽?」

      「不用了。我不愛聽故事……不如說說你吧。」

      「我?」

      「我去年來,沒看見你。你是新來的麼?」

      「回女施主,我本來是原生寺的,師父說讓我來跟這裡的方丈多學點東西,所以今年三月送我過來的。」

      「你……的棋下的真好。」我不是恭維。我之所以如此驕傲,不僅僅只是因為我是天下首富的女兒,更因為我自小便琴棋書畫無所不精。這個小和尚才九歲,就能在棋藝上與我一爭高下,可見聰慧。

      慧達不好意思了,臉微微的紅了起來,垂頭道:「是女施主承讓了。」

      「現在的孩子,真是越來越聰明的早了。」

      慧達謙虛道:「哪裡哪裡,我很一般的啦。師父說了,做人最最要不得的就是驕傲自滿。需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別且不說,光是院外安葬的那位前朝的丞相大人,就遠超於我,聽說石頭上的那首詩是他四歲時寫的……真了不起,四歲就能寫出那樣的詩……」

      我的思緒一下子飄遠了。

      有關於薛采的話題,於我而言,就像衣食住行般縈繞左右,不可掙脫。我千萬次下定決心要忘記,但總有人會不時的提起。

      慧達嘆道:「不過天妒英才,竟也那般薄命。聽說他是感染瘟疫死的,死的時候也不過才十五歲,當時的女王親自趕赴寒渠想見他最後一面,都被他嚴加拒絕了……」

      他不提此事也就罷了,提起我就好生惱火,忍不住出言譏諷,「他嫌命長,活該自閉門內孤獨死去!」

      慧達震驚的看著我,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張了張嘴巴,卻沒有說出來。

      我被這個話題攪合的心煩意亂,便起身道:「我有點困了,小師父請回吧。」

      慧達連忙躬身退下:「如此,女施主好好休息,小僧告辭。」

      房門被輕輕的帶上,我捧住額頭,感應到太陽穴處一陣一陣的抽悸,疼痛難當。我忍不住起身,推開窗子,寒冽的冷風湧進鼻息,整個人一激靈的同時,疼痛的感覺便消散了。

      就在那時,我看見了兩個人。

      一男一女,非富即貴。

      因為他們身上那件看似不怎麼起眼的藍色披風,乃是用極為罕見的藍狐毛皮縫製而成,屬於那種就算有錢也買不到的珍品。

      更因為他們舉手投足間的優雅,無不顯現出與生俱來的尊貴之氣。

      而且,他們還都非常非常美麗。

      男子身長玉立,一雙鳳眼,不笑時也帶著三分笑意;女子纖細窈窕,淡眉小口,氣質沉靜。

      一動,一靜;一妖嬈,一文秀;一熱情如火,一婉約似水。

      堪稱絕配。

      我看著看著,忽然辛酸了起來。

      為何世間有仙侶如斯,卻獨留我淒涼一人?

      那兩人又是誰?來這裡做什麼?

      第二個問題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因為我看見他們走到了薛采的墓前,女子將手裡的提盒放到地上,打開來後,全是吃的。

      白糖方糕、赤豆甜糕、水鹵豆皮、雲州香餅、香魚蛋粉、菊花栗子……但凡所能想到的小點心,竟然都齊了。

      我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不是因為這些東西有多麼稀奇,事實上它們都很便宜,幾文錢就能買一大把,我所驚訝的是這些天南地北地方特色的小吃,竟然彙集在了一處!

      她到底蒐羅了多久?

      只見女子將小吃一碟碟的擺到薛采墓前,然後輕輕的開口,聲音清甜,極為悅耳:「我又來看你了……我知道,你不喜歡吃甜食,我帶這些來,也不是給你吃的。而是讓你知道,這一年來,我又去了哪些地方……」

      口吻很是親暱,於是我更感好奇——她是誰?

      「寶寶快要出世了。」女子撫摸著自己的小腹,我這才發現,原來她竟是名孕婦,「如果你想給他起名,就托個夢給我,如果你不來入夢,那他也許真的得叫雙黃連這個難聽的名字了……」

      「喂喂喂?」一直在旁邊微笑不語的男子聽到這裡,忍不住也開口了,「這名字哪裡難聽了?」

      女子笑睨了他一眼,繼續道:「總之,當我拜託你也好,快來入夢給我的孩子起個名字吧,免得他長大後因為名字而被人取笑。」

      「誰敢取笑我們的孩子?」男子哧鼻,流露出一種與生俱來的傲態,卻在女子起身時,第一時間去攙扶,看得出,是個非常細心的丈夫。

      女子轉頭,忽然朝窗內的我看了過來,我下意識的就想躲,卻聽她道:「這位姑娘,大雪封山,我與夫君暫時都回不去了,不知方不方便進屋休息一下?」

      我連忙應道:「夫人快請進來。此處非我住所,我也不過是路人而已。」

      男子便扶著她走了進來。

      剛才隔著三丈遠看,已覺他們儀容風神為一般人所遠遠不及,如今近在咫尺,越發覺得氣勢逼人。我之前說錯了,他們不是非富即貴。他們就是貴。

      富有,與權勢,是兩種定義。

      雖然通常來說,有錢就有權,有權就有錢,但較權勢而言,富有還是要弱氣些的。這一男一女,雖然毫無倨傲之色,但一看他們的眼睛,就立刻讓人萌生一種要臣服的怯懦——而這種氣勢,即使是當年傲極天下的薛采,都是沒有的。

      男子朝我拜謝,我連忙回禮,兩人便在慧達原來的座位上坐下了。女子看見殘棋,抬眼重我一笑:「姑娘也喜歡下棋?」

      「打發時間而已。」

      她提議道:「我看外面的雪,一時半會也停不了,聽說山下的橋斷了,不知道要修到什麼時候。不如我們來對弈一局?」

      今天是怎麼了?人人找我下棋?

      不過,我為她的氣勢所逼,雖有點不太情願,但還是同意了。

      這一下,就是整整兩個時辰。我傾盡了生平所學,卻越陷越深,下到最後,連額頭的冷汗都出來了。

      男子見我如此,不禁撲哧一笑:「喂,見好就收,你真要逼死人家麼?」

      女子怔了一下,鬆手道:「一時忘形了。」停一停,又道,「姑娘的棋下的真好,讓我忍不住就急了,動了執念。」

      「哪裡,夫人的棋才是真好。」我擦汗。也許我是真的自視太高了,自以為棋藝不凡,不想一日之內,就連遇兩位對手,如果說慧達的棋藝還與我在伯仲之間,那麼這位夫人,則是在我之上了。

      「姑娘……」女子的目光在我臉上打了個轉後,「你的氣色不是很好,可是病了?」

      我一怔。

      「妾身略通醫術,姑娘如不嫌棄,可否將手腕給我?」

      我咬了咬唇,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將手伸遞出去。細柔的指尖帶著溫暖輕輕搭到我的脈上,女子眉頭微蹙,面色逐漸凝重,不待她開口,我便連忙抽手,起身道:「你不用說了。我、我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很清楚,我沒有病!」

      我沒有病,我有的,只是夜夜失眠,日日倦懶,以及,長達三年的閉經。

      女子靜靜地看著我,眼波非常非常溫柔,讓我不禁想起娘親。小時候,每當我做錯了什麼,娘親都會這樣靜靜地看著我,一直一直看著,直到我心慌的道出真相。

      娘親在我六歲時就病逝了。

      我有時候覺得都是因為她死的太早,所以我長大後才會性格殘缺。雖然從小到大我應有盡有,卻獨獨沒有一個可以指正我,責罰我,勸慰我的母親。

      而今,再看到這相似的目光,相似的表情,我的心,一下子就亂了。

      「我……我……」我咬著下唇,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又拚命的想說些什麼,慌亂的結果就是眼淚洶湧而下,又是窘迫,又是委屈。

      女子和男子對望了一眼,男子開口道:「姑娘莫要著急。外子一向心善,相逢即是有緣,她只是想幫你一把,沒有別的意思。」

      我抬袖捂眼,低聲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也不是因為你們而哭,我只是、只是……自己太內疚了……」

      是的,我太內疚了。

      內疚,就像一把鋼刀,日日夜夜的懸在我心上,搖來晃去間,就將我的心劃得傷痕纍纍。

      因為太內疚所以我選擇遺忘。我假裝自己已經不記得那天發生的事情。但怎麼可能不記得呢?

      因為,因為,因為……

      「我不肯救一個人,所以……我遭到了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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