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後大婚第四天宴賞眾臣,是大夏由來已久的規矩。
京城凡是四品以上的官員,都要來參加宮宴。
由於閑月閣面積不是很大,所以每次都是在禦花園東側的興慶殿舉辦的,那裡風景不如閑月閣好,可隔著一條回廊就能看到不遠處的禦湖,也算是別有意趣。
不到申時,眾臣便已在宮人安排之下入座,等著宮宴開始。
好在沒等多久,秦睢就帶著鬱寧一前一後地進來了。
感受到眾臣打量在自己身上的視線,鬱寧手心微微沁了汗,濕滑涼膩。
他不敢偏頭去找祖父鬱淮安坐在哪,隻跟在秦睢身後乖乖落座。
待兩人落座,眾人的目光才終於收回,鬱寧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稍散,他便忍不住用目光去搜尋鬱淮安的位置。
沒一會兒,就在前排左側看到了他,身旁還坐著鬱寧的父親鬱積文。
鬱淮安是三朝元老,聲名遠揚,地位頗高,坐在這裡倒也說得過去,只是他身旁的鬱積文則是完全沾了鬱寧的光了。
不同於父親的才華出眾,鬱積文才疏學淺,三十歲才考上了進士,之前一直在長洲郡做一個八品小官,後來因著父親升遷,才跟著來了京城,受提拔在禮部當修纂。
所以按他的品階,是絕對不可能參加宮宴的。
可誰讓他的兒子是皇后呢?
陛下頗為寵愛這個皇后的事,宮裡宮外可都傳遍了。
雖然流言大多有些難聽,可寵愛卻是實打實的。
眾臣自是有意見也不敢多言。
此刻的鬱寧卻不知道眾人所想,隨著宮宴正式開始,他也開始跟著秦睢共同舉杯致意,目光卻又不自覺地盯著酒杯出神。
最近天冷……祖父有沒有加衣呢?他的腿還疼麽?
沒想多久,歌姬舞女們的到來和奏樂聲的響起就打斷了鬱寧的思考,他回神,下意識朝鬱淮安的方向看去,卻見對方也正看向自己,蒼老渾濁的眼中是一閃而過的失望。
怎麽了?
鬱寧心頭一跳,仔細往那邊看了眼,卻見對方已經偏過頭不再看自己。
鬱寧抿了抿唇,心中愈發不安。
除了早死的娘,他心裡最親的家人就是祖父了,現在祖父卻連看他一眼也不看。
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麽。
還是等一會兒見面再問個究竟吧。
鬱寧收回目光,卻又在無意中與一旁的鬱積文對視一眼。
見對方臉上的喜色,鬱寧心中忍不住冷笑,隨即像沒看到這個人似的轉過頭去。
秦睢摩挲著手中的酒杯,目光饒有興致地將一切都看在眼裡,卻並未開口。
這一家子倒是有趣。
昨晚的宮宴因著都是宗親,相處之間都還算隨意,今天卻因為是君臣的關系,相處之間拘謹許多。
所以宮宴進行不到一半,秦睢就又提前離場了。
臨走前他道:“戌時一刻,去偏殿等著鬱淮安。”
鬱寧忙點頭答應。
剛過戌時,他便起身打算去偏殿。
“你先下去吧。”鬱寧在偏殿窗前獨自欣賞了會兒月亮,看到不遠處長廊上朝這邊走過來的兩道身影,連忙對身旁跟著的小林子道。
“是。”
小林子退出去時正看見鬱淮安父子走進來,行禮之後還貼心地關上了門。
“祖父……”鬱寧看見鬱淮安進來,不禁上前兩步,卻又在鬱淮安身前停住,頗有些近鄉情更怯。
明明也不過幾天沒見而已,現在看著卻像恍若隔世。
鬱寧從前天天見沒感覺,現在才突然發現鬱淮安似乎老了許多。
“微臣見過皇后娘娘。”鬱淮安表情平靜,說著竟要跪下來行大禮。
只是還沒跪下,就被一旁的鬱寧著急扶住。
他眼圈微紅,低聲道:“您這是做什麽呀……”
“是啊,爹,這是您的孫子啊。”鬱積文這才覺出這祖孫倆之間的不對勁,連忙也在一旁勸:“就算他現在是皇后,可他還是您嫡親的孫子啊,更何況現在周圍又沒有旁人……”
話還沒說完,便被鬱淮安的冷眼瞪得閉嘴。
他道:“你出去守著。”
鬱積文:“……是。”
鬱積文一走,偏殿就只剩祖孫倆,鬱淮安一改剛剛的恭敬疏遠,神情凌厲地看著眼前的鬱寧,反問他:“你可還認我這個祖父?”
鬱寧嘴唇發白:“孫兒不敢忘。”
“好,那你跪下。”
話音剛落,鬱寧就已經跪在鬱淮安身前。
“你可知道,你在宮外是個什麽名聲?”鬱淮安語氣微緩,目光回暖。
到底是從小教導到大的孩子,他又怎麽可能一點感情都沒有?
只是傳言太過難聽,他不得不求證。
更何況現在不教導,日後就更來不及了。
“你與那雲郡主是怎麽回事?”
“我記得你性情一向溫和知禮,怎麽這次還惑得陛下為了你如此處置她?”
“如今本就是多事之秋,天災人禍不斷,你竟還惹得草原與朝廷不睦……”鬱淮安臉上閃過失望痛惜:“你可知錯?”
原來是這件事……
“旁人也就算了,祖父您也不相信我嗎?”鬱寧鼻尖微酸,他沒急著解釋,只是仰頭看著鬱淮安,神情倔強。
他自小便跟在鬱淮安身旁,是個什麽性子,鬱淮安再清楚不過。
鬱淮安嘴唇顫動,終究是歎息一聲,將鬱寧扶起來:“正是因為相信,才怕你被宮中富貴迷了眼,失了心性。”
祖孫倆把話說開,氣氛才微微緩和,鬱寧仔細將事情向鬱淮安說清楚,鬱淮安這才放下心。
倆人說了會話,鬱淮安便要走,臨了對鬱寧交代:“宮中生存不易,你好好保重自身,遇事不要強出頭,沉住氣……”
他難得絮絮叨叨說了許多,難得展露出嚴厲外表下的慈和,鬱寧看的心中微澀,認真點頭記下。
“另外,祖父還想拜托你一件事。”鬱淮安猶豫再三,忍不住又道:“若你……若你日後得了陛下寵愛,能否多勸勸陛下?”
鬱寧沒聽懂:“什麽?”
“我還記得陛下年少時,是皇子中最聰明,最良善的一個。”
鬱淮安歎口氣道:“後來我調離京城,如今再回來,他竟成了這幅模樣……”
“你既身處後位,位列中宮,便有勸誡之責,應當時時敦促陛下勤政為民,納言求治。”
鬱寧這才明白他的意思,神情猶豫,隨即點頭道:“知道了……孫兒會盡力。”
鬱淮安的性格鬱寧再了解不過,他愛民勝過愛己,對秦睢的期望怕是也比旁人以為的要多得多,哪怕秦睢報復他故意將他的嫡孫娶了,他卻還是希望孫子可以趁機勸誡他走向正途。
“時間也不早了,我先走了。”鬱淮安望了眼門外的鬱積文,問他:“你可有話要與你父親說?”
鬱寧搖搖頭,隻道:“我送您出去吧。”
“不用。”鬱淮安拒絕道:“總得避嫌。”
冬日的風向來刺骨,鬱寧推門出去時眼睛還是紅的,涼風一吹,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小林子還在外面等,見他出來,連忙過去給他披上狐裘。
“走吧。”
回到大殿時歌舞還在繼續,秦睢不知何時已經回來了,正斜倚在軟塌上喝酒,看著像是喝了不少,俊臉浮出一抹紅。
“多謝陛下。”鬱寧坐回來,低聲向他道謝。
秦睢挑了挑眉,什麽也沒說,仰頭又灌了一口酒。
鬱寧看著他毫不顧忌,猶豫道:“陛下要不要喝些解酒湯?”
“醉了又如何?”秦睢嗤笑一聲,覷他一眼,又道:“喲,還哭了。”
鬱寧:“……”
“……是路上風太大迷了眼。”他小聲遮掩,毫無說服力。
秦睢哼笑一聲,並不接話。
晚宴結束後,秦睢頗給面子地跟著鬱寧一起送了鬱淮安,雖然只是將人送到興慶殿門口,卻也讓眾臣驚歎。
要知道兩月前陛下可是一點面子也不給鬱淮安的。現在態度大變,誰都知道是因為什麽。
“祖……鬱大人,近來天氣濕寒,還望您保重身體,不要過度辛勞。”
他早就將要說的話在心裡演過千百遍,可真到送鬱淮安的時候,能說出口的也只有這句‘保重身體’。
下一次見,又是什麽時候呢?
鬱淮安聞言頓了頓,躬身向秦睢行了一禮,又轉身向鬱寧也行了禮。
“陛下和娘娘是國之根基,更應珍重自身。”鬱淮安忍不住看了鬱寧一眼。
秦睢雖沒說話,卻也難得頗給面子地點了點頭。
“微臣先告辭了。”鬱淮安又行了一禮,隨即才帶著鬱積文離開。
人已經漸漸走遠,鬱寧還站在原地微微出神。
一旁的秦睢看了他一眼,也沒出聲,轉身剛走了兩步,一旁的鬱寧方才如夢初醒。
大腦尚且遲滯,他下意識問:“陛下今晚還來甘泉宮嗎?”
問完鬱寧就後悔了。
自己真是傻了,問這個作什麽?
秦睢腳步果然頓住,聞言回身望了他一眼。
只見鬱寧站在冷風中,眼眶微紅,白皙的臉縮在黑色的狐裘裡,頭髮被吹的有些凌亂,看著可憐兮兮的。
“……來。”秦睢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