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無咎的手數次抬起又放下,終究沒能做出那一個簡單的動作。
他將手收回來,緊緊的握成拳,半晌又緩緩松開,然後轉過了身去。
“陛下,不進去嗎?”貼身的近衛端酩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心中也跟著有些不是滋味起來。
殷無咎沒說話,邁步往來時的路行去。
“無咎——”沒走多遠,他忽聽身後傳來一聲輕喚。
殷無咎一下就辨出是江錦安的聲音,他的脊背頓時變得有些僵硬,停下了腳步,卻又遲遲沒有回過頭去,似是在害怕些什麽。
他此番前來,本意便是想找江錦安確定一些事情的,只是臨了卻發現,自己連敲開這扇門的勇氣都沒有。
“既然來了,為何不進去?”江錦安走到殷無咎對面,問道。
殷無咎掙扎半晌,終是開了口:“師兄,你一開始就知道,是嗎?”
江錦安默了下,如實道:“是。”
“當年將軍府裡……為何我會失去那段記憶?”
江錦安見他的表情,心裡有些不確定:“你……你想起來了?”
“是,我都記起來了。”殷無咎茫然而痛苦的說,“師兄,你為何……要跟著他一起瞞我呢?”
“當初你因為得知了師父的身份,大受打擊之下想要自殺,師父他將你從將軍府裡帶出來,幾乎請便了帝京裡所有的大夫,所有人都說你活不成了,唯有師父他,一直堅信你會好起來……無咎,師父他好容易才將你救回來,我們都不想你再出事!”
“所以你們抹去了我的記憶?”
江錦安:“……”
“果真如此……”殷無咎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過了一會兒,幽幽的說,“我自小最崇拜他,覺得他是這天底下最厲害的人,沒有什麽事情是他辦不到的,事實證明,他果真是無所不能的,竟連抹去人的記憶這種事情,都做的出來!”
“無咎,師父他雖隱瞞了你許多事情,可是,他從未想過要傷害你的?”
“從未想過傷害我?”殷無咎像是被這句話給刺激到了,一直強自壓抑的情緒忽然撕裂了一道豁口,他那雙乾澀的眼睛倏然變得通紅。殷無咎嗓音嘶啞著說,“他分明,是傷我最深的人。”
“昨日……昨日他還笑著同我說,他要離開兩天,去辦些事情就回來,可事實上呢?他設計讓我親手殺了他,並且隱藏的那麽好,若不是殷弘玉,我甚至不會知道……不會知道我的師父已經死了,我還會傻傻的等著他回來,或者滿世界的去找他。”心上傳來的劇痛,讓殷無咎忍不住緊緊揪住了胸前的衣襟,他微弓著身子,語氣艱澀道,“他如此費盡心思的欺我瞞我,就是為了讓我坐上那個位置,可他是否關心過,我心裡想不想要?呵……他才不會關心這些,現在想想,也許從十多年前,他帶我回來的那一刻,就早已謀劃好了這一切。”
“怎麽會?”
“怎麽不會?還有什麽,是他做不出來的呢?”年少的帝王,無盡嘲諷而蒼涼的說。
江錦安被他這一句話堵的啞口無言。
其實他心裡也明白,殷無咎說的是對的,他們的師父,所做的這一切事情,都太過驚世駭俗,太讓人無法理解了。
就連他自己,亦是想破了腦袋也不能看透他的。
“無咎,你恨師父嗎?”半晌,江錦安輕輕的問。
“恨他?我恨死他了,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也不會原諒我自己。
江錦安看著殷無咎深陷痛苦之中的模樣,忽然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心中也十分的悔恨——若早知道師父會死,他絕對不會替他隱瞞這一切,還幫他做那些事情的!
“我想去看看師父,無咎,你……”
殷無咎想也不想的否認:“我不會去的。”
“……也好,那你早些回宮去吧,夜深了,你在外面不安全。”
殷無咎站在那裡杵了半晌,然後沉默得跨上了馬背。
江錦安見他調轉馬頭要走,又忍不住喚了他一聲。
殷無咎卻仿佛就等著他這一聲似的,幾乎是一瞬便勒住了韁繩,只是卻固執的不願轉過身來。
“無咎,師父的死不是你的錯,你什麽也不知道……別太內疚了!”
殷無咎身子一僵,而後嘲諷的笑了起來:“是他騙了我,他這樣騙我……我有什麽好內疚的。”
“無咎……”
師兄放心吧,我會活的比誰都好。”殷無咎說著,用力夾了一下馬腹,駿馬發出長長一聲嘶鳴,然後便如離弦的劍般竄了出去。
耳畔是呼嘯的風聲,兩旁景物飛快的倒退著,然後被甩出老遠,殷無咎感覺自己的心與靈魂,似乎也被拋到了腦後,隻於一副空蕩的軀殼,隨著顛簸的馬背起起伏伏。
行至半道時,殷無咎忽地停了下來,然後調轉馬頭,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當皇帝的好處,大概就是這世上,沒人敢違逆他的意思。
殷無咎不過刷了個臉,不用通報便直接進了寧王府,甚至是直接騎著馬進去的,並且很快的找到了殷弘玉與先他一步到來的江錦安,兩人在客廳裡似乎在說些什麽,一個神情焦灼煩躁,一個滿臉震驚眉頭緊鎖,殷無咎騎著馬到了大廳門口,他們也未曾注意道。
殷無咎心中忽然爬上一種不安感,他忍不住問道:“出了何事?”
直到他這開口,殷弘玉與江錦安方才後知後覺他的到來。
江錦安愣了愣,朝著殷無咎走過來,語氣凝重道:“無咎,師父他……不見了!”
“什麽?”殷無咎一瞬變了面色,等意識到自己過激的反應,他又別扭的收斂了神情,轉而面無表情的看向殷弘玉。
雖然沒說話,但眼裡卻分明的寫著質問。
殷弘玉此刻全然沒了之前的咄咄逼人,在殷無咎看過來時,他甚至有種理虧內疚的心情。
是他執意要帶走溫崇洲的屍體的,他還說要好好的安葬對方,可是現在,他卻將他弄丟了!
“一個時辰前,我過去看他,發現外面看守的人都被弄昏了過去,有人將他偷走了,我已派了王府裡所有的人手前去找尋,卻沒有一點消息,也不知會是誰偷走了他的屍體……朝堂內外恨他的人那麽多,若是,若是落到那些人的手中,他……”
殷弘玉說著說著,一顆心越來越慌,殷無咎強撐的鎮定也徹底破裂了,他沉著一張臉,一聲不吭的離開了寧王府。
殷無咎快馬加鞭回到皇宮,立馬下令封鎖了城門,並且調動了所有的人手在城中進行地毯式搜索,可饒是如此,一夜過去卻仍舊毫無所獲。
都說雁過留痕,人過留聲,可是他,卻像是就這麽憑空消失了一般!
一家不起眼的小酒樓裡,官兵們將屋子翻了個底朝天,又浩浩蕩蕩的離開了。
年輕的小老板看著人遠去,跑到院子裡曬的那一堆乾菜邊,扒開乾菜,刨開一層土,打開了掩藏在下面的地窖木門。
“公子,他們已走了,您快帶著恩公出來吧。”
飛弧側耳聽了一會兒,見外面確實沒有動靜了,背起躺在乾草上的人,順著地窖的□□爬了上來。
“恩公他,到底是怎麽了,為何還沒醒過來啊?”看著飛弧背著溫訣進屋,少年皺著眉頭,滿眼擔憂地問道。
飛弧算了算時辰,說:“就快醒過來了。”
溫訣服用假死藥的事情隻告訴了飛弧一人,他入宮前交代飛弧在自己“死”後將自己的“屍體”帶走,所以從一開始,飛弧就一直潛伏在溫訣的身邊,以便在他“出事”後,尋找著合適的時機將他帶走。
雖然他也不是很理解主子的這些行為,但不理解,卻並不妨礙他服從命令。
他們原本是安排了另外的落腳點的,然而他帶走溫決的事兒實在暴露的太快,行至半道的時候,寧王府的人就追了上來,情急之下,飛弧背著溫決胡亂鑽進了這家小酒館,結果進來之後才發現,這小酒館的老板,是自家主子曾經幫助過的一個少年。
於是他乾脆就帶著溫訣在這裡落了腳。
飛弧小心的將溫決放回床上,替他擇去頭髮上的草屑,對少年說:“小松,勞煩你去打些水來。”
“好,我這就去。”小松一溜煙跑出去,轉眼弄了盆熱水過來,飛弧將一條毛巾沾濕了,替溫訣擦著臉上在地窖裡沾上的灰,擦到人中時,手忽然頓住了。
——他感覺到了溫決的呼吸。
“主子!”飛弧向來穩重,此時卻忍不住激動的喚出了聲。
這兩天以來,溫決沒有呼吸,沒有脈搏,甚至全身上下連半點的溫度也沒有,塔給他處理了胸前的傷口,那裡不流血,卻也一直不能愈合,飛弧雖然親耳聽溫訣說過,他會沒事,可看著主子這副無聲無息、死氣沉沉的模樣,心中卻還是回不安和害怕。
溫決眼瞼微微動了動,過了一會兒,緩緩睜開了眼睛。
“飛弧。”
聽著他甚少偽裝的溫潤聲音,飛弧頓覺眼前一熱,向來堅毅的男人,竟是紅了眼眶:“屬下在。”
溫決道:“這是哪兒?”
“恩公。”沒等飛弧說話,小松已忍不住湊了過去,欣喜的道,“恩公您終於醒了,您還記得我嗎?我是小松啊,您現在在我家裡呢。”
“小松。”溫決記性一向很好,想了想,很快便記起來了,“是你。”
小松一見他這反應,面上更是大喜:“是我是我,我果真沒有認錯人!幾年前在天香樓,您替我解了圍,您還為我爺爺尋來大夫醫治了他的頑疾,公子的大恩大德,小松沒齒難忘。”當年溫訣幫助小松的時候,雖穿著鬥篷未露容顏,但小松是個觀察力很強、且十分心細的人,當時便用心記住了溫訣外露的各種特征,是以昨日見到溫決的時候,他多注意了一會兒便隱約認出來了,只是不能完全的確認而已,但此時聽了溫決的聲音,見了他這反應,他就知道這人是他的恩公,沒跑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1-01-3122:14:15~2021-02-0122:56:4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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