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訣一隻手輕輕托起殷弘玉白淨尖削的下頜,道:“看著我回答。”
殷弘玉睫毛輕輕顫了顫,做了半晌的心理建設,這才睜開眼來。
不出意外的,溫訣從他那雙漂亮的眼睛裡看見了恐懼與不確定。
淡淡的勾了勾唇,溫訣松開了手。
他要的,正是這樣的結果。
殷弘玉一屁股跌坐在床沿上,頹喪地低垂了那驕傲的頭顱。
凝重到幾乎固化的氣氛於空蕩蕩的宮殿中無聲蔓延。
溫訣沒有再說什麽,轉身慢慢的往門口走去。
“溫崇洲!”殷弘玉從那種茫然無措的情緒中驚醒過來,抬頭慌亂的喊道。
溫訣清清淡淡的笑了笑,說道:“殿下,兒女情長,不過是人生中很小的一部分,殿下向前看吧,人生還有許多值得欣賞的風景。”
他的面具還拿在手上,這一笑起來,那張恍如橫七豎八盤踞了無數條黃褐蜈蚣的面容,一時間顯得愈發猙獰起來,配著那口沙啞嗓音,仿佛來自十八層地獄的惡鬼,可是這說出的話,卻叫殷弘玉莫名覺出一種溫柔與寬和。
溫訣離去之後,殷弘玉在房中呆坐了一會兒,然後他發現,自己腦海裡剛剛那張醜陋的臉,竟然漸漸淡去了,與此同時,往日裡關於那張臉的主人的印象,又重新清晰了起來。
——他的優雅,他的挺拔,他的冷靜,他的才智謀略,他的犀利果決……還有他偶爾不自覺流露而出的對身處苦難之人的悲憫……
這一切的一切,才是吸引他,讓他為之癡迷的真正原因啊!
殷弘玉一瞬如夢方醒,猛地從床上跳下來,往殿門口跑去。
因為追的倉惶,他甚至連鞋也未穿,然而等他跑到殿外,沉沉的夜色之下,哪裡還有那人的身影……
他愛他的心意並未有假,可是只因這一念之差,便讓他失去了抓住對方的機會。
在多少年後,殷弘玉仍舊會想,倘若當初他能不顧一切,勇敢的親吻他、擁抱他,那麽他們之間,是不是會有不一樣的結果?
溫訣回至將軍府中換過裝扮,照舊去了別院。
老遠就瞧見殷無咎與賀毅陽相互攙扶著,搖搖晃晃往家門口行去,走著走著,殷無咎被賀毅陽斜伸出的一隻腳絆了下,然後摔了出去,而勾著他肩膀的賀毅陽自己,也在殷無咎摔倒時被帶到地上,直挺挺壓在了對方的身上。
殷無咎掙扎幾下,沒了力氣,乾脆眼睛一閉,就這麽睡了。
溫訣估計要沒人管,這倆小子能在這睡上一晚。
他走過去蹲下身子,拍了拍賀毅陽被酒氣染的紅撲撲的臉,見對方毫無動靜,便打算動手將人弄起來。
“師父,我來吧!”
身後傳來說話聲。
溫訣回頭,看見了江錦安。
他如今已然褪去了曾經的少年青澀,是個十分俊郎的青年模樣了,身上穿著朝服,也染了幾分酒氣,同樣是從宮中回來的。
話落,沒等溫訣說話,江錦安已走到疊在地上那倆少年身邊,抓住賀毅陽一隻胳膊小心的將他拉起來,然後穩穩當當抱在了懷裡,“師父,我帶他進去,無咎就交給您了。”
溫訣道:“你不送毅陽回家?”
江錦安道:“時間太晚了,就不折騰來折騰去了,等會兒安置好他,我給賀伯母他們送個信去。”
溫訣聽他說的有理,也沒多想,就點頭答應了。
得到溫訣的應允,江錦安抱著賀毅陽往台階上去,上到一半,忽聽溫決喚了他一聲。
“錦安。”
江錦安停下步子回過頭:“師父有何吩咐?”
溫訣看了看江錦安,又看向被他抱在懷中睡得人事不知的賀毅陽,問道:“錦安,你對毅陽……是什麽心思?”
若放在以前,溫訣必是不會往那方面想的,但是在經歷了殷無咎與殷弘玉的事情之後,溫訣現在再見到江錦安對賀毅陽的態度,就覺得有點不對味兒了。
江錦安呆怔了幾秒,突然笑了笑,然後坦然道:“師父看出來了?”
溫訣:“……”什麽意思?
什麽叫,我,看,出,來,了?
系統:【這都聽不懂,意思就你大徒弟看上你小徒弟了唄!】溫訣:“你不吭聲,沒人當你是啞巴!”
溫訣被兜帽遮住了臉,江錦安看不清他的表情,自然也就不知他此刻的心情有多麽的震驚與複雜。
“師父您……不會反對吧!”江錦安試探著問道。
溫訣簡直頭疼,他抬手捏了捏自己酸脹的眉心:“為師反對有用嗎?”
江錦安說:“徒兒心意已決。”
溫訣就猜到會是這樣的結果,所以也不再多說什麽了,他輕擺了擺手,道:“進去吧。”
江錦安卻站著沒動。
溫訣:“還有事?”
“師父,陽陽他並不知此事,徒兒希望師父可以暫時替我保守秘密。”江錦安說著,垂眸看了一眼在自己臂彎中囈語的賀毅陽,眼裡是滿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溫柔與寵溺。
溫訣說:“這是一條充滿荊棘的路,必然會走的辛苦和艱難,你自己做好了面對的準備就行。”
“謝謝師父!”能得到溫訣的寬待,江錦安心裡已經很慶幸和滿足了,他欣喜的朝著溫訣鄭重其事的鞠了一躬,然後才帶著賀毅陽進去了。
屋外頓時安靜下來,在那種鴉雀無聲的寂靜中,溫訣抬頭無語的望了望天。
他想,這個世界到底怎麽了?
半晌,溫訣歎了口氣,然後將地上的殷無咎弄起來,送回了屋裡去。
溫訣現在心中有些煩亂,也不是很想面對殷無咎,所以將人放床上,草草給對方脫了鞋子,溫訣便出去了。
時值夏季,天氣又悶又燥,溫訣又忙了一天,不洗澡是很難過去的,於是他取了衣裳,走到後院井邊打了幾桶水,就這麽借著月色衝洗一番,換上乾衣方打算回屋睡覺。
一陣舒爽的夜風迎面吹來,讓他燥鬱的心舒暢了不少,可這時候,他的腦海裡卻莫名的浮現了殷無咎躺在床上時那一身酒氣、滿頭滿臉汗水、發絲凌亂面頰泛紅的狼狽模樣。
那一刻,溫訣心中幾乎是不自覺便生出了“那孩子喝多了酒,以這副樣子如何能睡得安穩,明日起來必得頭疼”的擔憂,然後離開後院時,他就忍不住打了兩桶清水一並拎了回去。
溫訣回到殷無咎那屋裡重新掌了燈,少年還躺在床上,但是身下的床單變得有些皺巴,顯然他是換了好幾個姿勢,那雋秀的眉宇深深鎖著,一副難以安睡的模樣。
溫訣猶豫了一下,開始解少年身上的衣衫。
在殷無咎小的時候,溫訣不止一回給他洗過澡,但今時今日,他的心境似乎發生了一些變化。
溫訣覺得,他好像沒有曾經的那種坦然了,而且似乎,內心裡還有幾分別扭。
殷無咎的皮膚很白,而且是那種曬不黑的白,就像是月光映照下、剛剛鋪展在大地上的白雪,漂亮的引人遐思,可在溫訣褪下他外衫,看到他身體的那一刻,所有不合時宜的思緒全都煙消雲散了,剩下來的,唯有衝擊靈魂的震驚與揪心。
那具精瘦的身體上,布滿了深深淺淺、大小不一的新舊傷痕,甚至有一個傷疤,就在靠近心臟的位置,看那疤痕的形狀,應該是被箭射傷的,只差一點點,就刺在他心臟的位置了。
這些傷,仿佛在向溫訣訴說著少年這些年來所經歷過的艱辛與磨難。
修長指尖輕輕觸上那道傷疤,仿佛過電般,一股深刻的疼意順著那疤痕一下流躥到了心間。
那顆殘破的心臟,失了跳動的節奏,帶動著他血液的流速也跟著加快了,同時呼吸亦變得有些困難。
殷無咎一直睡的很沉,溫訣是如何也沒能料到,他會毫無征兆的突然醒過來。
等溫訣意識到自己方才沒有遮擋住自己的臉時,已經來不及了。
——他先前在院中衝涼,忘了帶去一件乾淨的鬥篷,想著殷無咎醉的不省人事的,估計也醒不來,所以就這麽過來了。
迎著少年落在自己面上的視線,溫訣心裡竟陡然生出了幾分慌亂。
就好像是擔心殷無咎看見了自己這副樣子,也會像那些人一般感到害怕,從而疏遠自己。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殷無咎在有些詫異的盯著自己看了一會兒之後,沒有驚恐與害怕,反是雙眼漸漸地紅了起來。
少年伸出手,輕輕落在溫訣的臉上,指尖帶著顫抖,聲音也帶著顫抖:“師父!”
溫訣心中有些莫名,頓了一下,他轉過了身去,道:“早點睡吧。”
殷無咎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撐著床板下來,繞到了溫訣的面前。
溫訣見他一直看著自己,那形狀漂亮的唇瓣幾開幾闔,一副想說什麽卻又不知道如何表達的樣子,淡淡道:“怎麽,嚇傻了?”
“不,不是!”殷無咎想也不想的否認,完了還反問溫訣,“師父怎麽會嚇人?”
溫訣被他問的一時語塞,這小子是真不懂還是裝傻呢?
默然半晌,他說道:“你當真不怕?”
殷無咎堅定的搖了搖頭,然後難忍悲傷的低聲說道:“師父受傷的時候,一定很疼吧?”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一下子撞到了溫訣的心頭上。
他恍然想起那一夜自己向殷無咎說起前世過往時,還是孩子的殷無咎摸著自己凹凸不平的臉,難過的哭出來的模樣。
原來這世界上一直有這麽一個人,在面對他的這張醜陋的面孔時,生出的不是害怕與厭惡,而是對於這傷所帶給他的傷痛與苦楚的關心疼惜!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有個地方,把殷弘厲寫成了二皇子,我知道寫錯了,可字數太多找不出來了,這裡說明一下:大皇子殷弘厲“母錢貴妃”
二皇子殷弘清,永淳公主一母同胞的哥哥“母李貴妃”
三皇子殷弘陵“母,屈貴妃,外祖父屈嘯天”
四皇子殷弘傑
五皇子殷弘汐
六皇子殷弘祥
七皇子殷弘玉“生母早逝,由錢貴妃養大,但兒時大皇子殷弘厲與錢貴妃對他多有虐待,表面是大皇子黨,但其實效忠兒時曾照顧過他的二皇子與三皇子”
八皇子殷弘琪
九皇子殷無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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