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殷無咎終於抬起他那沉重的腦袋來:“我惹師父生氣了!”
那語氣弱弱的,帶著三分迷茫,三分無措,還有四分懊喪,瞧著可憐極了。
溫訣心下一軟,幾乎是下意識就否認了句:“沒有。”
“即便師父不喜歡我,也沒有關系的,我只是……只是想要一直陪在師父的身邊就好。”殷無咎說著,伸出雙手拉住了溫決的手,他的動作很輕,就像是一隻想要親近人、但又害怕被推開的小動物,見對方沒有排斥,這才膽大的將溫決的手抓緊了些。”
溫訣之前拒絕的那麽斷然,一部分的原因也是覺得殷無咎還小,可能是沒弄懂自己的感情,可此時此刻,看著他這副小心翼翼的模樣,溫訣的心猛的震顫了一下。
是他錯了,眼前這少年,已經不再是曾經那個懵懂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兒了,他已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成長了起來,可以獨當一面了,而對於自己的感情,他可能也是明白的。
默然良久,溫決輕聲問道:“無咎,你喜歡師父什麽呢?”
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殷無咎呆愣了一瞬,然後瞳孔驟然收縮:“師,師父……”看那瞠目結舌的模樣,竟似激動地話也說不出來了。
師父這麽說,是承認了……自己對他的感情嗎?
溫訣見他反應這麽大,一時也不由怔了怔,反應過來後,他用手指背拍了下少年腦門,見他回過神來,道:“發什麽愣呢?”
殷無咎面上突然綻開出了一個很大的笑容,他一把拉住溫訣將要收回的右手:“師父,您……您終於肯相信我的話了。”
溫訣被他那燦爛的笑容,一瞬晃了眼。
他一直知道自己這徒弟長得好,可大抵是看久了,也沒什麽特別的感覺,此時忽見他這樣明豔的笑容,陡然有種被驚豔到的感覺,那驚豔之中,還伴隨著一股衝擊他靈魂的暖意與悸動。
自己不過是信了他所說的喜歡而已,就至於叫他開心成這樣?果若他真的應了他,這小子會高興成什麽樣……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麽,溫訣心下一驚,然後猛地止住了思緒,板著臉道:“為師可沒有要答應你什麽的意思。”
殷無咎突然就像一只在馬路上撲棱著小翅膀開心奔跑、然後突然被人一盆冷水潑了滿身的小黃鴨,那面上欣喜的笑容在一瞬僵住,隨之漸漸淡去,但是很快,他又將那笑容重新掛了回去:“無咎明白的……師父不會喜歡我!”
溫訣明顯的感覺到他這一次的笑,沒有了方才的那種熱烈,甚至是有些牽強的,心裡也跟著有些不是滋味。
整理了一下思緒,溫訣說道:“無咎,為師雖然不能回應你的感情,但你在為師心裡,是與旁人不同的。”
根據殷無咎之前的表現,溫訣猜到他是因為那小二而吃了醋,這種醋意的起因,不論是小孩之間的爭風吃醋,還是對於心悅之人的佔有欲,溫訣都覺得,自己首先有必要安撫一下這孩子不安的心。
果然,殷無咎聽了他這席話,眼裡的神情有了幾分波動。
溫訣見狀,這才繼續往下說去:“可你要知道,人生無常,生老病死,變數諸多,沒有人是可以一直陪著誰的,師父只能說會盡可能的在你身邊,看著你長大,往後即便要去什麽地方,也會事先告知於你,你也答應師父,如果真有那麽一天,不要傷心,自己好好生活,好嗎?”
以前他自以為孑然一身,總把自己當個無關緊要的局外人,覺得自己就算突然消失也不會有人在意,可現在,他知道有人這樣牽掛著自己,心中就有了憂慮。
溫訣擔心有一天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殷無咎會傷心難過,可這種結果幾乎無法避免,既然如此,那他希望將這受傷程度,盡量的降低一些。
殷無咎聽著他這些話,仿佛現在已能夠感受到那種離別的場景了,他抓著溫訣的手不自覺的收緊了力道,下意識想說“師父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但是在對上溫訣的視線時,這句話突然就說不出口了。
長久的糾結之後,他輕輕的點了點頭。
溫訣以為說通了他,心下不由的松了口氣,像是壓在心頭的一塊石頭稍稍落了下來,可他不知道,他在殷無咎心中的分量,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甚至重要到,勝過了少年的生命。
之後的時間裡,溫決讓沂微瀲進來見了見殷無咎。
如今是按照書中的時間點讓他們這舅甥相認了,溫訣也就不用再擔心什麽,於是就把空間留給二人,自己則出去了。
至於他們具體說了些什麽,那便不得而知。
三日後,宮中舉辦夜宴,為南征歸來的將們接風洗塵,慶功封賞。
時值夏季,又是晴天,宴會的地點沒有設在殿內,而是光慶殿中的花園裡。
溫訣到的時候,文武百官已來的差不多了,此時已是月上梢頭,但因月色明亮,加之處處張燈結彩,場中能見度很高,幾乎亮如白晝,溫訣普一出現,便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
喧囂的場面陡然一靜,然後便有他的友人與手下上前問候,有些政敵看溫訣不順眼,恨不能除之後快,但迫於他的身份地位也紛紛起身相迎了,只有一小部分頑固派或者剛正不阿的人,看見溫訣便將臉扭向一遍,然後用鼻孔哼出一口不屑的濁氣的。
殷無咎坐在屈將軍身後不起眼的一個位置,眼見著溫訣被一大群人簇擁著緩緩走至離著王座最近的位置上坐下,不由暗暗捏了下拳頭。
他回帝京的這些天,不斷打聽過關於“溫崇洲”的消息,也知他如今在朝中混到了一個無可撼動的高度和地位,不過腦海裡對此並沒有多大概念,今日見了這場面,才恍然驚覺,這人排場到底有多大。
溫訣剛坐下一會兒,遠遠傳來太監悠長的一句,不一時,商文帝在一群宮妃的擁簇之下緩緩行來,文武百官頓時跪了一地,齊齊高呼萬歲。
殷無咎離的很遠,但他視力好,一眼便看清了皇帝的模樣。
當年商文帝帶著溫訣微服私訪,殷無咎曾經與他同乘過一輛馬車,殷無咎當時懵懵懂懂,後來才反應過來——那和藹的中年男人竟然是他們大商國的九五之尊。
皇帝比之當年蒼老了許多,面色蒼白,瞧著身體不太好的樣子,但莫名的,殷無咎就從他身上感受到了幾分親切的氣息。
那種奇怪的感覺,一時迷惑了他的心神,讓他都忘記了跟著其他人一塊下跪行禮。
賀毅陽在一旁拉了拉殷無咎,他猛地回過神來,匆忙跪到了地上。
帝王落坐後,輕抬了抬手:“眾卿平身。”
殷無咎便又跟著一群人緩緩站了起來。
開始的熱場歌舞過後,便是論功行賞的環節。
被念到的人一一上前,太監念了他們的軍功,然後由皇帝親自授予功勳與賞賜。
輪到殷無咎時,商文帝盯著他多看了會兒,道:“朕如何瞧你有些眼熟?”
殷無咎當年見到商文帝時才年僅八歲,如今早已大變模樣,他自覺帝王不可能認出自己,可在對方說出這句話時,還是莫名的心跳了一下。
“卑職身份低微,今時今日能一睹聖顏,已是三生有幸。”整理好思緒之後,殷無咎畢恭畢敬的說。
話說商文帝在之前就特別關注過殷無咎,知道他出身普通,聞言也覺得是自己多想了,便轉而道:“朕素聞你作戰勇猛,甚有軍事才能,今日一見,未曾想竟是個模樣如此俊俏的少年郎,倒是很有閑庭當年的風范。”
殷無咎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誰。
商文帝本就對他很有好感,此時見他這眸中不自覺流露而出的少年懵懂氣,更覺喜愛,當即看向王座右下首的溫訣,道:“朕讓他跟在你手下做事,你可要好生帶帶他。”
“臣領旨。”溫訣應道。
皇帝隻這麽說了一句,便收回了目光,轉而繼續同殷無咎說話:“日後你留待京中,有時間便進宮,朕好詢問你些軍國大計。”
皇帝說出這番話,可謂是對殷無咎極為器重了。
殷無咎畢恭畢敬的答應下來,但腦子裡卻計較起了另一件事。
他之前就聽說過,這幾年來,溫崇洲與皇帝之間產生了不合,如今看來,傳言非虛!
可皇上方才說自己像年輕時候的溫崇洲,聽那語氣,又不像是不喜對方的意思。
殷無咎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自然不明白皇帝對於溫訣感情的微妙性。
當年溫訣一人孤身入齊夢,勸退了天耀國君,這事雖然做的乾脆利落,同時也成為一段讓人稱頌的傳奇事跡,但與此同時,也留下了不少隱患。
——溫訣當初為了說服天耀,讓人對天耀軍糧草庫打出的那一炮,在震懾彼國的同時,也激發起了國中許多人的野心與掠奪欲。
很多人都覺得,他們大商如今有這般強大的武器了,就應該征戰四方,開疆拓土,一時之間,朝中關於這樣的奏折層出不窮、不計其數,就連商文帝都被激起了熱血,畢竟哪個皇帝不想創造豐功偉業,名垂青史的呢,他之前不想,是因為沒有這個能力,可現在,他有了,所以也按耐不住了。
於是某一天,皇帝就召見了溫訣入宮商量此事,但話一出口,就遭到了溫訣委婉但堅定的拒絕。
商文帝後來又提了多次,結果無一不是如此,溫訣是武官不是文官,手裡握著龐大的軍權,商文帝以前沒覺得有什麽,如今與他意見產生了分期,才恍然意識到,自己拿他毫無辦法。
百官們眼看這事兒是沒戲了,就開始在皇帝面前挑撥離間,說溫訣手握利器卻不願效忠朝廷,圖謀不軌意圖謀反之內的話。
皇帝一開始也不信,但說得多了,再加上溫訣很多事情上也聽他指揮,漸漸地就對溫訣起了疑心,開始冷落與防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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