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殷無咎旁邊的老兵余四喜見狀,忍不住問道:“喂,怎不吃啊你?”
殷無咎眼珠子呆滯地動了動,然後將那個白花花的包子咬了一口,剛咀嚼兩下,便覺得胃中一陣翻江倒海下一秒,他匆忙丟下手中東西,跑到一邊劇烈的嘔吐了起來。
余四喜:“……”
昨日晌午至現在水米未進,殷無咎胃裡壓根就沒東西可吐,嘔了半晌什麽也沒嘔出來,倒是眼睛裡激出了不少生理性的淚水。
他站起來時,秀氣精致的面容一片蒼白,眼睛裡浮著濃重的紅,這一副難受虛弱的模樣落在溫訣眼裡,叫他不由一陣揪心。
溫訣知道,昨夜那屍山血海的場景,在少年心中留下了陰影。
想他當年第一次上戰場,不也是如此麽,什麽都吃不下不說,還連著做了許多天的噩夢,夜裡一閉上眼睛,腦海裡便只剩下滿地的殘肢與漫天的血紅……
回想起那段寢食難安、磨人欲瘋的日子,溫訣心裡實在不願殷無咎也經歷這些。
可是這個世界的規則,不是由他來定的,而殷無咎的人生,他也沒有辦法去改變。
戰場,是這個少年注定要踏足的一片土地。
既然如此,那便讓自己成為他走過這條路的見證者吧。
殷無咎回來時,余四喜見他面色難看,問道:“怎了這是,胃不舒服啊?”
殷無咎點了點頭,緊接著又搖頭。
余四喜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狐疑道:“你不會是新兵吧?”
“嗯。”少年的語氣裡帶著幾分挫敗與無力。
“這就難怪了!記得我第一回 上戰場時,也是你這般。”余四喜恍然道,半晌意識到什麽,又說,“不過我記得前日將軍抽調人手時,不是隻調取了騎兵精銳嗎,你是新兵,怎麽也跟著先過來了?”
殷無咎想到那一日溫訣調遣人馬時,抽調的分明全是老兵,但到了他們這裡,卻偏偏將他與賀毅陽抽了出來,並且還調了黃澤亮和他的那群狐朋狗友,以及那個欺負了殷無咎的張武。
“不知道。”殷無咎的確搞不懂溫訣這樣的行為到底是什麽意圖,但有一點他敢肯定,就是那個人,安的必然不會是什麽好心。
對於這場潯江戰役,《帝王攻略》中是有提到過的,並且標明了戰爭發生的日期,溫訣記性一向不差,這些年來又反覆對小說中的內容進行複盤,所以對此十分清楚,眼見著這場至關重要的戰鬥即將到來,而他們還離著潯城甚遠,於是兩日前,溫訣當機立斷從十萬援軍中抽調出三萬騎兵,快馬加鞭趕往潯城。
若非如此,只怕溫家軍,如今已成為大商王朝的歷史了。
至於為什麽將殷無咎和賀毅陽帶過來,溫訣只是想在這場注定勝利的戰爭中,讓他們提前適應一下戰場,而為何還要捎上黃澤亮與張武他們,則是為了掩人耳目,以防有人懷疑自己對賀毅陽與殷無咎的特殊……換句話說,黃澤亮那幾個,就是被溫訣拉來給自己倆徒弟陪跑的。
至於生死,那就只能由命了。
“什麽,將軍為何讓你去照顧那群俘虜啊?”賀毅陽的語氣驚訝中夾雜著憤怒。
因為戰火燒到潯江,所以潯城百姓們都往北避災去了,此時這城中一片空蕩,三萬將士正好在城中尋了地方修整,至於那五千俘虜,則被控制在城裡一座大宅中。
殷無咎說:“去的又不止我一人。”
“可他們是敵人,那麽多戰友慘死我軍之手,現在想必很都恨死咱了,若是興起□□,一定會十分危險的。”賀毅陽說著說著,心中愈發不安,最後將手中的金槍狠狠在地上砸了一下,怒道,“我聽說被派往那裡的大多是軍中身手不錯的老兵,為何偏讓你一個沒有經驗的新兵去,那姓溫的這麽做,分明是刻意針對你,可是他為何要針對你呢,這也沒道理啊?”
賀毅揚皺著眉頭尋思了會兒,眼神驟然一變,他湊近殷無咎的耳畔,壓低聲音、一臉肅容道:“無咎,他不會是……將你認出來了吧?”
殷無咎身子猛地僵了僵,半晌,堅決的否認:“不可能。”
將軍府外衝撞那人,已經過去五年了,且不提他此時與昔年早已不同模樣,就是那個人高傲不可一世的性情,又如何會將他這麽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放在心裡呢……
安置降兵的地點,是潯城裡一戶有錢人家的大院,彼時戰火雖然並未燒進城內,但是這些惜命的有錢人逃的急,老早就北上避難去了,這面積堪比一座小型園林園林的大宅也帶不走,就被空在了這裡。
不過這宅子雖大,五千將士想要悉數安置進去也是不易,因而只要能遮風避雨的屋子裡都擠滿了人,重傷者被安置在有床的房間裡,而傷稍輕的,就在書房、帳房、客廳之類的地方打地鋪。
殷無咎被指派去一間下人房照顧傷兵。
尚未靠近,便聽的屋內傳來此起彼伏的痛苦哀嚎,那撕心裂肺的動靜,簡直堪比人間煉獄。
殷無咎在門口停頓了一會兒,伸手輕輕將門推開。
霎時之間,一股濃鬱的血腥氣撲面而來,直直灌入鼻腔,瞬間便又勾起了殷無咎對於那個夜晚的記憶。
他努力壓下那股難受的感覺,抿著唇走了進去。
二十來平的一間房內,東西兩排長長的通鋪相對而置,上面人挨人的躺滿了傷病。
這些傷兵們,有的缺了胳膊有的少了腿,有的身上還插著斷掉的劍,更有甚者,在混戰中被人砍中了面部,長長的傷疤從左邊額頭經過右邊眼球,然後蔓延至右臉頰,鮮血止也止不住的淌滿了衣襟……
那場面簡直是慘絕人寰,叫人不忍直視。
榻邊,一個發絲凌亂、頭髮斑駁的軍醫,正在給一個士兵拔箭,他的臉上沒有半分表情,手下動作卻飛快,弄得那接受治療的士兵疼的直哭爹喊娘、連連求饒,可是他卻仍舊無動於衷,該怎麽做還怎麽做。
旁邊有人看不下去了,出聲呵道:“喂,我說你娘的下手輕點!”
白發的軍醫偏過臉淡淡看了他一眼,然後收回視線,端起一旁藥缽,將裡面搗好的藥材一把摁在了士兵的傷口上。
“啊——”傷病一聲慘叫,直接疼暈了過去。
說話的人是個火爆脾氣,見狀一下惱了,直接伸手揪住了老軍醫的衣領子:“讓你輕點沒聽見嗎,我他娘的看你不是來救人,是來殺人的,既然你不好好治,老子現在就廢了你,讓你也試試我們的滋味兒。”
被人幾乎騰空拎起來,老軍醫仍是那副無動於衷的模樣:“廢了我,你們的傷也好不了。”
“你——”
殷無咎見他就要一拳頭砸到那軍醫的面門上,下意識衝山去一把擋住了他的手:“這位大哥你冷靜點,我們會注意的。”
這暴躁士兵名叫魏永,大夫性白,名字不詳,只是軍中人皆稱他為白先生,至於為何這般叫他,卻也不得而知了。
殷無咎的突然出現,頓時吸引了兩人注意,他們雙雙朝著殷無咎看過來,白先生在看見殷無咎的刹那,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眸陡然出現了一絲裂縫,但是很快又恢復尋常。
這個少年的眉眼,竟與當年的月兒有幾分肖似!
而魏永,則是皺起了眉頭:“你小子是誰?”
殷無咎老實道:“我是來幫忙的。”
“是嗎?”這少年剛剛抓住自己手腕的動作十分有力,魏永一下便能看出他是練過的,所以倒沒有因為他那副纖細稚嫩的模樣而小瞧,只是問道,“你會什麽?”
“以前跟著師父學過一些簡單醫理,處理這些外傷,應該是沒有問題的。”殷無咎說著,視線落在那位疼暈過去的傷病身上,道,“這位大哥,我來替他包扎吧。”
魏永性子直爽,聽他說會醫病,面上頓時露出喜色:“那你來吧,老子早看這面癱家夥不順眼了!”
殷無咎聞言,卻是恭謹的朝著那白先生拱手行了一禮:“白先生,您去看看其他人,這包扎的小事,就交給我吧。”殷無咎之前被火頭軍張武欺負,同為新兵的那個黑瘦青年泥鰍為他仗義執言,卻挨了打,就是這白先生給醫好的,所以雖然殷無咎來軍中不久,卻也認得他,只不過這白先生,之前並沒有注意到殷無咎。
白先生沒說話,但是把手裡的繃帶遞了過去。
殷無咎雙手接過,給那傷兵細細包扎起來。
魏永見他動作嫻熟輕緩,眉宇之間的不悅漸漸疏散開來。
一旁的白大夫,也不由幾分側目。
殷無咎很快給那人包扎好了,先將他的衣服蓋上,又給他拉上了棉被。
魏永對他的表現十分滿意,問道:“小子,你叫什麽?”
殷無咎說了自己的名字。
別看魏永性子火爆,一副五大三粗的模樣,但卻也是識文斷字的,聞言道:“是個好聽的名字,想必你的父母,也是文化人。”
殷無咎眼中閃過一抹暗淡。
魏永沒有注意到,但是一旁悄拿余光注視著殷無咎的白先生卻捕捉到了,開口說:“看的出來,你爹娘將你教的很好。”
殷無咎對他不了解,倒沒覺得他說這話有什麽問題,一旁包括魏永在內的其他人卻是驚了。
這家夥從進這屋子開始,說的話統共加起來也沒超過三句,他們還以為這面癱鬼自閉呢,沒想到也沒什麽問題啊!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10-0622:32:29~2020-10-0722:53:4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