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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為悅己者 - 第186章字體大小: A+
     
    186、表像與真實

      「如果是安排手術的話, 大概要安排到什麼時候?」

      「你一定要師主任做的話,最早也要兩個月以後了。」

      「沒辦法更快?」

      「沒辦法的, 你等不及, 別人也一樣等不及的, 不可能加班給你做,第一, 這個口子開了,以後別人肯定也要加班做,第二,師主任一天能做的手術就這幾台,做多了活沒那麼好,出來效果, 你可能也不會滿意。」

      在整形這裡做久了, 心腸會漸漸硬起來, 有些事情, 不是醫生不想幫忙, 而是醫療資源確實有限,醫生並不是機器人,不可能24小時做手術, 二是人的同情心終究是有限,整形美容是自我提升型的手術, 暫且還屬非必需品,拖著不做也確實死不了人。能做到不過度推銷,已經算是業界良心, 想要更多的特權,那就得用錢來換了。

      「不想等的話,師主任在他自己開的j\'s那邊,還是有號可以掛的,大概只用等一周就好,那邊的客人時間不好定,經常會有cancel掉的預約,但是,從j\'s那邊掛號的話,費用會比在十六院貴很多……」胡悅看了文小姐一眼,「要不,你還是等等吧,平時戴個口罩,別人也不會太注意的。」

      說起來,文小姐和朱小姐,遭遇仿佛,但境遇卻差得多了。一樣是動鼻子手術出的問題,朱小姐時機湊得好,一被打就來就診,師霽有時間,鼻子也歪得快,馬上就做了二次修復手術。文小姐就不一樣了,自己不注意,後續出現感染,想手術都沒辦法,鼻子腫得老大一個,又發高燒,她的鼻子不是一下歪掉的,等燒退了又過了一段時間,不對勁,角度歪掉了,過來拍了片子,是軟骨的問題,當時墊進去的軟骨,預計肯定要吸收一部分的,但沒想到,也許是受高燒影響,吸收並不均衡,左側還有嚴重的鈣化現象,鼻尖也因此開始歪斜。

      凡是手術,肯定都有風險,這些可能的後續反應——甚至不能叫做後遺症,因為於人體健康其實無害——是誰也不能保證的,都在手術風險告知書中一一寫明,文小姐要打官司不可能贏,醫鬧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她還要指望十六院為她做修復手術,態度不可能強硬,只能哽咽央求,「胡醫生,要去那家醫院,太貴了——我實在沒有錢了!」

      一開始做下巴,花費不多,大概也就一兩萬,現在的白領,要拿出這筆錢還是較輕鬆的,後來做鼻子,也還好,等到感染的時候就有點吃力了,不僅是因為住院的醫療費,也因為頻繁請假,工作肯定受影響,而且文小姐自己也沒有上班的心情,胡悅和她說別人不會在意,這話不假,別人可能的確不在意,但文小姐不可能不在乎,這要是不在乎,當時也就不會來做手術了。本來好好的小姑娘,鼻子歪了以後以淚洗面,視出門為畏途,「我想等鼻子修復好了再找工作——修復手術比第一次做還貴——」

      「你要找師主任做,肯定是貴一些的。」胡悅沒有辦法,她幫過的人太多了,已不得不學會拒絕,否則,工作將無從開展下去。「要嘛就休息兩個月,要嘛就和家裡商量一下,看看是不是多花錢吧,或者,我給你介紹幾個醫生,也一樣都是很厲害的。」

      哪一條路,文小姐都不願接受,她的眼淚又流下來,只是畫面並不楚楚可憐,而是因為歪斜的鼻頭而顯得詭異,「胡醫生,我為什麼這麼倒黴呀。」

      萬萬沒想到,只是輕視術後醫囑,化妝出門,悶了個痘摳了一下,就摳出了現在的窘況,不想上班辭了職,想要湊足醫療費又非得上班不可,可這個面孔怎麼求職?朱小姐和文小姐,運氣大概都不怎麼好,可底子不同,命就不一樣,朱小姐抵禦風險的能力要比文小姐高得多了,至少這個修復手術的醫療費她是湊得出來的,就差一口氣,現在一個直上青雲,一個陷入泥沼,除了哭,想不到別的辦法,也實在是想哭,她心裡是真的冤枉。

      「唉,你和家裡人商量一下吧,就算是兩個月以後在十六院做,醫療費也還是要備足的,不然,要是再出點什麼狀況……」

      胡悅在南小姐以後,特別注意和這種術後出狀況的病人交流的分寸,當時南小姐也是這樣哭哭啼啼,看著人畜無害,誰都想不到之後會帶人來鬧一場,她自保地提醒,「千萬不能因為貪圖便宜就去找小醫院,這個做得不好,神仙都救不了你,而且師主任是不收被小醫院做壞的修復的。」

      文小姐膽子比南小姐還小,哭著點頭應下,起身要出門,又有點忍不住,回身哭著問,「胡醫生,為什麼是我呀?」

      胡悅心裡歎口氣,想回答她:因為你是這樣的性格呀。

      做整形醫生,手裡的項目就這幾種,不是做鼻子就是做眼睛,臉上也只有五個器官可以做文章,看起來,好像經手的患者,在這一瞬間都做了類似的人生選擇,但其實,人不同,路就不同,胡悅最近漸漸發覺,人的命運,大概只有十分之一源自巧合,剩下的90%,全看本人的選擇,看似是命運的安排,但細究之下,其實還是選擇鑄就人生的道路,又哪有那麼多為什麼?——如果朱小姐是文小姐這個條件,未必就會選擇去做手術,手裡的錢,該走的路,想做的事,她也都會安排得妥妥當當,文小姐的窘境,不在於她術後倒黴感染,而是在於她大概是沒有看懂,自己到底想要什麼,走的這條路,又承擔了多少風險。

      只是,想想她的初心,卻又不忍苛責,胡悅只好說,「比起哭,我建議你還是務實地想一下,現在該怎麼辦,以後的路又該怎麼走——文小姐,人想要變漂亮,其實是沒有錯的,但是,你以前沒有弄明白一件事。」

      「——美,其實也是一種奢侈品,對於自己尚未擁有的那些,還是要懂得量入為出,看待得理智一點。」

      也許是因為她平實懇切的語氣奏效了,也許是因為她的話裡,有什麼觸動到了文小姐,她的眼淚漸漸地停了,眨巴著雙眼,朦朧地注視著胡悅,過了半晌才說,「我,我知道了……我回去好好想想,謝、謝謝胡醫生……」

      中途仍忍不住抽噎,但表情已漸漸平靜下來,胡悅想,她大概總是從牛角尖裡鑽出來了——在這之前的眼淚,大概總有一多半是覺得自己虧了,花了錢卻沒買到美,就像是倒黴買了個壞西瓜的小孩子,有點自己應該擁有的東西被偷走的感覺。

      現在把美當奢侈品看待,本來就不該那麼輕易擁有,反而能理智一些——文小姐肯聽勸,那就又要比南小姐好。

      大概也是因為她比以前會勸人了吧,從前那麼真誠想幫南小姐,一大車話說不到點子上,照樣攔不住她自己找事情,現在,比以前是冷漠多了,對文小姐講幾句淡話,效果倒是比從前要好得多。胡悅自己也有點感慨,不知道再過幾年,會不會變成又一個師霽,對患者,最多隻勸一句,只有這一句的溫情。

      ——但,終究還是有溫情的。她好像是在為師霽辯白一樣,又緊趕著在心底加了這麼一句,胡悅又有點自嘲地笑了:這算是什麼,自己和自己吵架?師霽本來對人就冷漠,這又不是冤枉,怎麼連自己心裡一點不好還不能想了一樣,這完全就是偏心了,師霽的缺點就是很明顯,這還看不到了似的。

      是有一部分的她看不到,一想到師霽,湧上的不是理智的評判,而是瑣碎的念頭:這都快過元宵節,還連一起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實在太忙,除夕他們都還不是一起從醫院出來的,沒辦法,她年初一也有排班,在值班室歇一會更合適。從年初七開始,手術一台接一台,光想就讓人很衰竭,她還要做分診,師霽是空了,正在一心寫論文,她真的忙得快吐血,連看電影的功夫都沒有。

      說起來,最近有什麼好看的電影,嗯,可以找一下,還有電影院附近的好館子,師霽吃了這麼多年外食,一定懂……

      談戀愛的兩個人,總想盡可能粘在一起,但醫生和警察,還有科研狗,這都是反人類的職業,就算在一間醫院共事,也沒有什麼眉目傳情的好事,胡悅也只是想想而已,送走文小姐,又回了幾條微信,將手裡的全盤事情定神想想,歇了不到三分鐘,看看候診人的姓名,就趕忙收拾好全副情懷,按下了叫號鍵。

      「——宋姐。」

      門一打開,她就站起來笑著迎接:宋太太本來應該是約到j\'s那邊的,會到十六院來,也是因為她行程安排不過來。從各方面來講,當然都要客氣點。

      不過,話在嘴裡斷了,她有些吃驚,「小姑娘是——」

      這本來是術前最後一次門診,也是因為中間有喪事,師霽臨時回家一周,回來就撞上期末考和過年,否則,手術早做了。小孩長得快,兩三個月過去,就怕骨骼已有變化,再門診一次,看看小姑娘的狀態,這是胡悅自己的意思,如果沒有大變化,明天就可以過來辦住院了。

      「她……跟著外婆去玩了。」

      這一次,宋太太沒有以前的光鮮了——衣著當然還是一絲不苟,也不能說頭髮就怎麼淩亂了,但她的精氣神有了些微的改變,往昔那仿佛總是智珠在握的篤定,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隱隱的彷徨,胡悅立刻就把握住了她的心情:這一次過來,是來看小姑娘的,女兒沒帶來,按說門診已失去意義,但她人卻依舊到了這裡,那,就是想要和醫生聊聊了。

      聊什麼呢?當然是聊手術,總不會在門診時間來和她聊人生,宋太太來找她,也沒有一見面就提師霽,看來,是想聽她說……胡悅的一貫態度她也知道,總是不傾向給孩子手術,那麼,宋太太自己的決心,恐怕也有幾分動搖了,等的無非就是別人婉言分析、巧妙建言,給她一個臺階下罷了。

      「是不是,孩子的外婆……」她立刻就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樣子,走過去拉著宋太太的手,兩人在辦公桌前促膝坐下,「這也難怪,這對孩子來說,畢竟是不必要遭的罪。」

      「……家裡長輩還不知道。」宋太太顯然也沒拿定主意,她心事重重地低聲呢喃,「手術的日子快到了,孩子心裡可能也有點怕,今天吃完午飯,我休息了一會,下午要來醫院,她是知道的——但還是和外婆他們出去玩了。」

      這樣說,肯定是有點怯場逃避的意思了,宋太太一開始的籌劃,有幾分是為了孩子,幾分是為了自己的不甘心,這不好說,但到現在,手術已迫在眉睫,即將按部就班劃下那一刀的時候,她開始動搖了,大概也是在想,要是現在離婚,分到的錢雖不能維持現有的生活水平,但總也還不算是少——

      宋太太心情的變化,胡悅可以理解,要是連這點動搖都沒有,倒真的有點可怕了。她婉轉地說,「其實,小孩子長大很快的,再拖一拖,就是一整年了——小姑娘現在已經9歲了,過上五六年,做手術的顧慮會小很多……就是想要再生一個,從想,到想好,再到生出來——總也是要時間的,這世上,什麼事情不要時間呢?」

      拖到孩子大了,14歲去做鼻子,這聽起來就好得多了,就是離婚,也可以慢慢的談,談到那時候,小姑娘的爸爸也不是鐵石心腸,女兒變漂亮了,就算有了兒子,難道就沒血緣關係了?家產總是好分一些的,以後要再問爸爸拿錢也不難,再說,這是最壞的結果,往好了想,也許根本都不用走到這一步——

      宋太太神色數變,手無意識地把包帶扭了幾轉,一時不捨,一時淒苦,胡悅看在眼裡,想拿出許多手術做壞了的案例來嚇唬她,想想又咽了回去,時至今日,她也漸漸學會收斂傲慢,她不是宋太太,自然也不能斷言小姑娘的手術,到底對她的影響是好還是壞。

      「唉!」

      宋太太到底歎了口氣,胡悅心底才一寬,就聽她說道,「我現在就給孩子外婆打電話——胡醫生,你之後還有沒有號?」

      「沒有了……你知道,我總是把你排在最後一個的。」

      胡悅的心情,大概從語氣也能聽出二三,宋太太對她露出極勉強的笑容,低聲說,「那就麻煩你多等我們一會,可以嗎?」

      胡悅自然沒有異議,「也好,再過一會,師主任應該也下手術臺了——」

      她的意思,既然手術非做不可,那麼宋太太和師霽多談談也能安心,但宋太太好像誤會了她的意思,搖頭說,「我們就在這裡聊聊好了,不用特別找他來——」

      見胡悅表情,她也知道自己想多了,自失地一笑,說了真話,「我知道,他是不怎麼贊成做手術的,否則,也不會把手術日期,一拖再拖……我和他不一樣,他見得太多了,看破了色相,我沒有……」

      「其實,我和我先生,大概也沒什麼不同,我口口聲聲的恨他,到最後,還是被他影響,依然放不下這份虛榮。」

      到這一步,是為了錢,為了公司,還是為了女兒能從小有一張漂亮的面孔,在自信和父母親的愛中成長,大概連宋太太自己都再分不清。人世上很多問題,是沒有答案、無關對錯的。胡悅倒一杯水給她,宋太太把杯子握在手心,低頭把玩了很久,才喟然歎息,「外表,究竟有多重要呢?」

      對她來說,自然是極重要的,為了一張臉,丈夫的親情可以褪色,而宋太太竟沒有讓女兒以目前的長相快樂成長的自信,這就足以說明,在她心中外表到底有多重要。而對胡悅來說,人對表像的追逐成就了她的名利,是她的衣食父母,再沒有誰比她更知道求美之心的熾熱,醜陋者不會被歧視,醜小孩也能快樂成長,這是政治正確的雞湯,但,她也知道,這或許並非現實。

      「如果表像這麼重要的話,真實又是什麼呢?」

      太陽快下山了,十九層的門診陸續結束,門廊上,就診者漸次離去,只留下樓梯間裡腳步聲的隆隆迴響,兩個女人站在窗前,凝望著窗外朦朧的落日,這低喃的問句,並非是追求答案,更像是沉浸在思緒中的自言自語。

      「對了,還沒問你,年前回a市,感覺怎麼樣?」

      良久,宋太太才打破了沉默,看得出來,她到底年長一些,情緒已平復了不少。

      「還可以……其實沒有怎麼到處去看,都是忙身後的事情,抽空去了一下大學。」

      老院長去世的事,宋太太之前已被告知,還托胡悅轉致哀思,並送了一個花圈過去,喪事辦得很簡單,沒什麼好多談的。倒是說到母校,宋太太臉上浮現出一點懷念的樣子,「聽說,那裡明年可能就要拆了——剛聽說的時候,我在夢裡還回去過一次。」

      夢回母校,多少不勝今昔的感覺,不必盡述,多年的浮沉也只在宋太太這一笑裡,「二教,食堂——還有風雨操場……」

      說到風雨操場,她一下笑了起來,竊竊地和胡悅分享當年的小秘密,「那個操場你去過沒有?——有個秘密基地,不知道師霽還記不記得,以前,夏天的時候,我和師雩會悄悄跑上去乘涼,那裡是不許人上去的,所以一般都得等後半夜,要不就是學校沒人的時候,師雩喜歡在上面看看月亮啊,日落什麼的,那邊的景色是挺好的……」

      說著說著,聲音又小了,「大概,在記憶裡的都是好……」

      記憶裡,身邊的人並不是現在的先生,宋太太身邊的男人一直都很體面,好像兩個先生,哪個都差不多,但這其中的甘苦,只有她自己知道,正因為現實的苦澀,所以更懷想過去,只存在幻想中的將來,當然不會有如今的煩惱,正因為不可能實現,所以想過去怎麼都好,總不禁徘徊低垂,就像是手裡這個杯子,捏來搓去,水面蕩漾成小小的漩渦——

      但,也到了這個年紀,現實的慘淡,已成習慣,她輕輕地說。「其實,太陽就是太陽,和今天在這裡看到的,也差不多。」

      喝完杯子裡的水,一轉頭,發覺胡醫生直望著她看,宋太太略一思忖,就知道自己失態了——這些往事,她是不便說得太多的,師雩已死,師霽就仿若是他的替身,再加上胡醫生是知道她對師霽的念頭的,對過去懷念越多,倒顯得她對師霽餘情未了一樣,但這種事越描越黑,不好解釋,趕忙扯開話題,「怎麼了——難道我哭了自己麼沒發現?」

      「沒有,你沒哭。」

      胡醫生慢慢地說,她的眼睛瞪得很大,雙眼流光溢彩,倒映晚霞滿天,可臉上卻什麼表情都沒有,像是戴了一層厚厚的面具,動作都比之前慢。

      她慢慢地轉過頭,慢慢地抿了一下唇,慢慢地說。

      「我只是想……這世上,真是什麼事都有。」

      宋太太就知道,她大概還是在說自己要給女兒整容的事,她的心一下有些刺痛,就又掉轉頭去看夕陽,胡醫生也沒有作聲,兩個女人站在窗前,仿若兩尊雕塑,夕陽灑在兩張臉龐上,其中一張寫滿了愁緒。

      還有一張,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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