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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這名字我好像哪兒聽過!”傑森用指尖扣擊著眉心,努力思考了一下,“蛛網,蛛網……對了!西蒙跟我說起過,他的同伴在入侵紐博爾特總部主機時,就是被這個程式反追蹤才暴露了行跡的!”
艾德里安的眼底閃過勝利者般自信的光,“哦,我記得,那個駭客。他很不錯,只可惜嫩了點兒。有機會我還真想見見他。”
傑森抬起眼睛,神情中有種古怪的冷肅:“那是不可能的,艾德。”
“為什麼?”
“因為他已經死了。被亂槍射殺在一條廢棄小巷的陰井蓋上。他沒能及時逃掉,即使那條巷子因為過於偏僻而沒有安裝監視器。”
艾德里安的臉色慢慢發白了。他用拳頭堵住了嘴,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微弱的氣音,黑褐色的眼睛垂下來緊盯著地面,像是那裏有一個深不可測並且不斷旋轉的黑洞,隨時準備將他整個吞噬。他想說點什麼,卻發現根本沒法組織語言,他能說什麼?為自己辯白嗎,不知者無罪?不管他說什麼,事實都無法改變。
“我不清楚那是個什麼鬼東西,但很顯然,如果我們不做點什麼來彌補的話,下一個就該輪到西蒙了。”傑森握住了室友的肩膀,凍綠色的眼睛裏寫著憂慮與懇求,“艾德,我希望西蒙活著,拜託你。”
有那麼兩三秒鐘,艾德里安閉上了眼,再一次睜開時,目光已經恢復了往常的冷靜和犀利。他抬腕看了看手錶,對傑森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動作迅速地把清潔工具推到角落裏用窗簾遮好,然後一把將他拉進自己的房間。
在他關門的一瞬間,外間辦公室的門被推開,兩個警衛探頭進來,掃視了幾圈,不爽地嘀咕了聲“燈又沒關!”然後掐了電源鎖上門走了。
傑森鬆了口氣,打量起這個看上去足有一個網球場大的空間——中央是一組體積龐大的超級電腦,與之相連的數十個螢幕在牆面上排成整齊的方陣,艾德里安的工作椅擺在銀灰色的金屬控制臺前,正對著那上面密密麻麻令人眼花繚亂的操縱杆與按鈕。整個空間充滿一種超越現實、高端科技的震撼力,傑森卻覺得它酷似某種詭異非生物的巢穴,散發著純粹的冰冷與機械式的不近人情。
他難以忍受地撇了撇嘴角,“不考慮一下擺幾盆花嗎?你的辦公桌一點人氣都沒有。”
“在這種高輻射的環境中它們活不長。”艾德里安不為所動地說,“別扯遠,我們的時間不會太多。”他指了指中間主螢幕上的網狀示意圖:“看,這是整個紐約市區的街道電子監控系統,三萬六千多個監視器分佈在各條大街小巷,街道、車站、地鐵、公共服務區……鏡頭轉動的角度能互相彌補可能被忽略的角落,交織成一張幾乎沒有任何疏漏的超級大網——國土安全部那些道貌岸然的傢伙給它起名叫‘國土安全網’,但我們更喜歡直接叫它‘蛛網’。”
“天哪……”傑森望著巨型螢幕上人們的形容外貌、一舉一動,只要是在室外就毫無倖免,絕望地呻吟道,“這太可怕了!政府部門與私人勢力相互勾結,監視的眼睛無處不在!上帝啊,我們還有隱私可言嗎?!”
“不止如此。”艾德里安淡淡地說。他在控制臺的鍵盤上輸入一串指令,隨便調出一個傢伙的照片後選擇了“搜索所在位置”。
超級電腦恐怖的運算功能開始運轉起來,無數畫面在螢幕上切換而過,監視系統在以毫秒為單位的時間內比對著人群中每一個個體的臉部特徵與骨骼結構,在鎖定——分析——排除——重新鎖定的程式下不斷迴圈。大約五分鐘之後,紅色的線條圈畫出街道上的某個身影,並在旁邊注明所有吻合的資料,成功提示在畫面上閃起:“搜索完畢,目標位於曼哈頓區第五大道86街415號附近。”
傑森瞠目結舌地看著那個幸運中獎者站在一家酒吧門外的霓虹燈下,跟穿緊身皮裙、濃妝豔抹的金髮女郎討價還價,甚至連他塞入對方胸罩裏的鈔票數額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這個可憐的傢伙絕對想不到,自己已經身處無所不在的監視之下,不論走到哪裡都貼著已鎖定的標籤,活像只生活在玻璃箱裏的小白鼠!
“看到了嗎,這才是設計‘蛛網’的真正意圖——全面掌控、操縱一切,成為高高在上、無所不知的支配者。”
“噢,這個嗜好可真變態!艾德,別告訴我這是你的主意!”
“當然不是,我只是遵照要求設計程式而已——對方付的報酬相當豐厚,我沒有理由把一筆足可以買下二十輛悍馬H1的鉅款拒之門外。”
“那麼那個有窺隱癖的變態是誰?”
“基金會的最高首腦,一個從沒有在公開場合表露過真實身份的人。”
“哈,他肯定是個假面舞會愛好者!但你不會不知道他是誰,對吧?”
艾德里安遲疑了一下,“是的,就在搬出去的前一個晚上,我見到了他,並且接受了對‘蛛網’程式進行再次升級的工作。幹這活兒有點冒險——如果國安部知道監視系統被人動手腳設置了雙重程式,估計我後半輩子都得蹲在聯邦監獄裏。所以我認為離開一段時間對大家都有好處,但沒想到還是把你牽扯進來……”一絲陰鬱的神色從他的眼底掠過,他別過臉去,不願意讓對方看到那一瞬間示弱般的負疚不安。
“算了,管他的,那個傢伙叫什麼對我來說無關緊要,只要聯邦法官足夠感興趣就行了。”傑森用一副不以為意的口吻說,伸手勾住黑髮男人的肩膀,用半強迫的親密姿勢把他的臉掰過來,“別沉著臉,快活點夥計!別忘了上周是我的生日,如果我現在向你討要一份禮物不算過分吧?”
艾德里安努力讓兩人之間保持點人身距離未遂後,無奈地問:“你想要什麼?”
金髮男人隨意地踢了踢那組價格昂貴到足以媲美人造衛星的超級電腦,“讓這個噁心的玩意兒徹底罷工。”
“……你的意思是要我親手摧毀最得意的作品?你知道我在那個程式上花了多少心血嗎?”
傑森把眼睛翻上去看著天花板,“很顯然你的品味有問題。”
幾秒鐘的沉默後,艾德里安微笑起來:“好吧,既然你不喜歡,我們就毀掉它。”
他的室友得寸進尺地說:“還有那個資訊庫,關於在校大學生的吸收與控制——說不定是叫‘X計畫’或者其他什麼更惡俗的名字——讓它也一併消失了吧。”
“沒問題,還有什麼要求?”
“呃,在你幹活的時候,我能不能下載一部色情電影來消磨時間?”
當傑森翹著腿欣賞電影女主角曼妙的脫衣舞姿時,艾德里安正在運指如飛地製作一個超級病毒炸彈。
按照他的預計,只要把做好的病毒程式植入“蛛網”中,讓它在設定好的那一刻全面爆發,像場海嘯般席捲一切,三分鐘之內就能讓整個系統完全癱瘓,所有程式資料將被徹底銷毀——這可以給他們充足的離開時間而不會被其他程式師發覺。至於如何恢復全市的監控系統,那些麻煩得要命的後事就讓國土安全部去頭疼好了。
螢幕上顯示當前的時間是早晨7點50分,一夜未睡的兩人卻沒有絲毫倦色。
艾德里安忽然停止破譯資訊庫的密碼,挑起眉:“哦?一個防入侵程式,多重連鎖,做得相當完美。這是哪個傢伙的傑作,‘資料流程’還是‘刀鋒’?”
傑森探過腦袋,把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喔噢,駭客競技大賽!你能搞定那個傢伙嗎?”
“當然,只要給我時間。”
“多久?”
“……還不確定,兩個或者三個小時吧。”
“那你可得抓緊時間了,”傑森抬腕看了看表,“如果我之前做的功課沒出差錯的話,你的同事們上班時間是九點。”
艾德里安深吸了口氣,沉聲道:“我儘量。”
手錶的指標指向8點40分,資訊庫防禦程式的突破依舊處於進行階段,傑森開始躁動不安地在地板上轉來轉去。他很想提醒艾德里安時間所剩不多了,可是看見後者對電腦螢幕之外的事物視而不見的專注模樣,只好無奈地閉上嘴。
桌面上的一台通訊器忽然發出了蜂鳴聲,單調而又尖銳的聲音仿佛一把鋸子一下一下切割著安靜的空間。
傑森皺了皺眉,正準備把那個討厭的東西關掉,艾德里安卻條件反射似的搶先拿起,按下了接聽鍵。
片刻之後,他的臉色沉到了穀底。
傑森試探性地問:“壞消息?”
“不是壞,是糟糕透頂。”他的室友臉色鐵青地放下聽筒,“Boss來視察我的工作進展了,他們現在正從車庫上來,估計最多五分鐘就到。”
五分鐘!傑森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上帝終於對他們忍無可忍準備資源回收了嗎?
怎麼辦?兩人對視了一眼,都試圖在對方眼中找到急智閃現的火花。
腦神經的運行速度在短時間內幾乎被逼到極限,傑森咬了咬牙:“你接著幹,我去拖延時間。”
“什麼辦法?”
“天知道,見機行事吧!但願幕後Boss的變態嗜好只有偷窺一項。”
“啊,忘了件事。”在出門的前一刻傑森忽然停下腳步,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小型光碟丟給艾德里安:“西蒙的同伴——那個叫科菲的駭客曾經入侵過基金會的資訊庫,差一點就成功了。這是他的遺物,我想你應該知道怎麼用它。”
然後他毫不猶豫地關上門。他相信艾德里安的能力——那個男人的靈魂與電腦之間似乎有一條臍帶相連,並借此將肢體向龐大的資料網路延伸,直至無所不能。
那張小小的光碟仿佛燒紅的烙鐵灼燙著艾德里安的手掌,他抿緊嘴唇,眼神像劍一般沉默而堅硬。
傑森抬頭看看電梯門上的“VIP”字樣,心想應該就是這一部了。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清潔服的帽子和口罩,心臟隨著紅色數字的不斷攀升而鼓噪得越來越厲害。
一個清潔員朝他的公司大老闆潑髒水或許會是個好主意?如果他能為這種智商低下的行為找到不會被警衛拖出去痛打的藉口的話!
傑森在胸口畫了十字架,虔誠地祈求上帝對沒有買人身傷害保險的人網開一面。
電梯終於“叮”的一聲停靠下來。金屬門開啟的同時,一輛清潔車跌跌撞撞地朝電梯出口衝過來,前端猛地撞上了門框。大量混合了白沫的污水在不可抗力下脫離水桶,劃出噴泉般優美的弧線潑灑在電梯內的每個人身上!
電梯裏衣冠楚楚的男人們瞬間變成了落湯雞,污漬斑駁的西裝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著水。在看清了突然襲擊他們的是什麼東西之後,已經掏出了手槍的保鏢們錯愕地瞪大了眼睛。
傑森比他們更加錯愕。
他清楚地看到,電梯裏被保鏢護在中間的男人,那個對著身上的衣服嫌憎地皺眉,卻依然無損優雅姿態的男人——那是沃倫?蘭格!
這是什麼世道?!連交通罰單都沒收到過的模範公民原來是非法程式的設計者!紐博爾特基金會的死對頭原來是它的幕後大Boss!
傑森在心裏憤恨地咒駡,好極了,驚喜一個接一個而來!現在就算有人告訴他本拉登藏在總統家的酒櫃裏他也不會感到半點吃驚了!
電梯裏的銀髮男人抬起頭,視線越過重重身影落在走廊角落的傑森身上。
那是一種仿佛能穿透表像、刀刃般鋒利的眼神,傑森不禁打了個冷戰。
他全身套著清潔服,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沃倫不可能認出他來。被盯住的男人自我安慰地想,同時慢慢向後挪動著腳步,準備下一秒鐘就撒開腿逃跑。
銀髮的男人目不交睫地望著他,將頭微微向後仰起,一抹陰鬱而興奮的笑容出現他蒼白俊美的臉頰上。
“抓住那個清潔員,要活的。”他下令道。
傑森利用縱橫交錯的走廊與房間奮力奔逃,試圖甩掉緊追其後的警衛——他們像一群被血腥味吸引的獵犬從四面八方朝他包圍過來,令人無隙可藏。
在打暈了四五個追捕者後,傑森氣喘吁吁地靠在門後的牆壁上,邊觀察地形邊盤算著下一步的行動。
地形不熟、力量懸殊,能逃到這一步已經算是幸運女神的青睞了。傑森自嘲地苦笑了一下:艾德要是再不快點搞定那個資訊庫的話,他就要被半個樓的警衛搞定了!
他緩過一口氣,正準備從另一道門衝出去,身旁桌面上的電話突然發出一聲微弱而短促的蜂鳴聲。短暫的停頓後,又響了一聲。
這樣的音量是不足以傳出房間去的,仿佛是特意為了引起他的注意而鳴叫。傑森猶豫了一下,過去拿起聽筒。
他聽見了一個非常耳熟的、清晰冷靜的聲音。
“不要說話,認真聽。數十秒,從進來的門出去,彎腰穿過走廊,進入左手第一個房間。”
艾德里安。
傑森在嘴角勾起明亮的笑意,潛藏在心底的慌亂無措頓時被這聲音驅散。這感覺讓他想起他們曾經一起窩在床邊玩CS的情景——當他抱著AK-47在複雜的通道中瞎摸亂撞的時候,身旁總有個聲音及時提醒:前方有敵人。
在他按提示躲進房門的後一秒,之前藏身的房間傳來了門被人用力踹開的響聲。傑森感激地看了一眼天花板角落裏的探頭,直接衝到桌子邊抓起了聽筒。
“打開左邊第三個抽屜,把手機帶上,用鑰匙開右後方的門,然後沿著樓梯下去。”
有了艾德里安的幫助,一路上的遇敵幾率降到了最低值,實在避不開的也被傑森拳腳相加暫時解決——雖然毫無招式可言,動作看上去也不怎麼正規,但顯然這個金髮小夥子很懂得打架,並且積累了不少實戰經驗。
就在他快要接近大樓一層的時候,手機另一端突然沉默了。
傑森下意識地抬頭看監視探頭,發現上面的綠色燈光消失了——它們全部停止了工作。
見鬼……他就快要逃出去了,只要再給他十分鐘!
手機裏傳出了艾德里安異常沉悶的聲音:“病毒發作的時間到了,那是預先設置好的,我沒有時間阻止和推遲……”聲音停頓了一下,終於抑制不住焦灼不安的情緒波動:“傑森,你在哪裡?我下去找你!”
傑森從欄杆縫隙中看見兩個警衛堵住了通往地下車庫的消防門——更多的人正朝那裏跑去,那是他現在唯一能夠使用的逃生之路。
他已經無路可逃。
他忽然微笑起來,用一種鬆了口氣的慶倖語氣說道:“我出來了!親愛的,我覺得我簡直就是上帝的外甥!我先走一步,你開車來北郊肯丁路的火烈鳥旅館,西蒙和我在301號房等你。”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用最快的速度,我們不敢停留太久。”隨後掛斷了電話。
現在他只要把自己藏住五分鐘,等艾德里安的車開走後再出來投降就可以了。
“希望那些傢伙抓著我的時候動作不要太粗暴。”傑森歎了口氣,對自己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