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月色暗沉,大船在淡淡的薄霧中靜靜破開水浪,沉默航行。
船艙內,一星如豆燭光輕輕搖曳。
潺潺的水聲中,湘竹六曲折疊屏風後飄出清脆的讀書聲:「江南孟春天,荇葉大如錢。白雪裝梅樹,青袍似葑田。」
念完詩,九寧忽然覺得腹中饑餓。
這草木生髮、韶光淑氣的早春時節,新鮮野菜細嫩水潤,和麵,裹上肉餡炸成酥脆金黃的煎餅,油酥薄脆,還有淡淡的香甜味……
她越想越覺得餓,放下書卷,起身下榻,吩咐親兵去找些果腹的吃食來。
命令傳下去,僕從很快送來一大盤千卷金絲餅。
上船之後沒有靠岸,前些天甚少吃到新鮮菜蔬,今天船經過渡口的時候短暫停泊了一會兒,飯蔬終於不再是魚湯和蒸餅了。
九寧沒有立刻吃,洗了手,讓僕從端著託盤,敲開周嘉行的房門。
天色還不算晚,周嘉行通常忙到三更半夜才歇,這時候還沒睡,正和部將商議事情。
河東一派風平浪靜。
嶺南傳來消息,一夥流民攻陷當地州府,殺死當地官員,流民首自立為帝,還給自己起了個很威風的名號。那夥流民才不過一萬多人,只是一群烏合之眾。而且嶺南之地偏遠,除了廣州暫時被控制之外,其他各州分別由不同的小勢力盤踞,如同一盤散沙,難成氣候。
真成了氣候,他們也不可能渡過黃河,威脅中原。
因此各大節鎮並未將那夥膽敢自立為帝的流民放在眼裡,完全把他們當笑話看,而且還義正言辭發檄文怒斥。
但是一向最愛出風頭、聽說誰想自立為帝立馬發兵攻打的大司空李元宗這回居然憋著沒吭聲。
世人都知道李元宗最喜歡以忠臣自居,一邊噁心其他節鎮,一邊堂而皇之借忠臣的名頭打壓其他勢力,這次有人敢稱帝,李元宗竟然不管,這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李元宗的異常讓幕僚們提心吊膽。
其他節鎮卻暗地裡興奮不已。
李元宗的反常不外乎只有三個可能:一,李元宗年事已高,病重在床,無法理事,而他的兒子們忙於內鬥,所以河東軍將這一次沒有跳出來痛駡那夥不知所謂的流民。二,李元宗這是在韜光隱晦,故意示弱,以降低周嘉行的防備之心,然後趁其不意發動突襲。三,李元宗裝了一輩子的忠臣,終於按捺不住想稱帝了,所以裝聾作啞。
不管是哪一個可能,節鎮們都喜聞樂見,他們樂得看周嘉行和李元宗兩敗俱傷。
周嘉行這邊就沒這麼輕鬆了,他已經分派部將去各地駐防,要他們隨時注意河東軍的動向,一旦戰火燃起,還得防備其他節鎮趁火打劫。
部將們垂手站在書案前,聽周嘉行沉聲吩咐,見他臉上神情淡然,依舊沉著鎮定,焦躁的情緒略微緩解了些。
敲門聲響起,親兵快步走進屋,抱拳,小聲道:「貴主來了。」
周嘉行還沒說什麼,部將們對視一眼,識趣地告退出去。
九甯站在門邊,一襲織金窄袖錦袍,唇角微翹,朝走出來的部將們微笑致意。
部將們不敢直視她,恭敬行禮,各自散去。
九甯接過僕從手裡的託盤,走進屋,站在書案前。
剛露出躊躇表情,周嘉行已經推開堆疊的絹帛,空出一塊地方,讓她放下託盤。
「這個好吃。」
周嘉行看她一眼,平靜中透出幾分淡淡的笑意,嗯一聲,倒了杯茶給她。
兩人對坐著,一邊商量行程中的佈置,一邊分食一盤散發著濃烈香氣的煎餅,咬到酥脆的地方,嘎嘣嘎嘣響。
九寧先吃完,洗手,掃一眼書案,發現所有信報都疊起來了。
以前她過來的時候信報、絹帛、輿圖全是攤開的。
她隨手拿起一份戰報,問低頭吃餅的周嘉行,「二哥,我能看嗎?」
周嘉行抬起眼簾,看了看她手裡的戰報,咽下嘴裡的煎餅,點點頭。
九寧只是確定一下,隨意掃幾眼就放下了,看著被周嘉行掃到一邊去的堆成小山包的各地密信,道,「二哥,李司空是不是要攻打徐州?徐州那邊是誰駐守?要不要增派兵力?現在長安那邊不是最緊要的,要不我自己回去,你先去徐州……」
話還沒說完,一道涼涼的眸光掃過她。
周嘉行目光明銳,輕柔地、又不容拒絕地拽住她的手,「我答應過你,等你處理好江州的事。現在我們離開江州了,以後你不要離我太遠。」
話外之意,如果他要去徐州,那麼九寧也得跟著。
不跟也得跟。
九寧挑挑眉,道:「好吧,別誤事就行。」
停頓一下,聲音刻意拖長。
「不會誤事,對吧?」
周嘉行知道她現在一點都不懼自己,沉默了一會兒,道:「用不著回徐州,李司空不會主動挑起戰事。」
「那就好。」
九寧手腕一翻,反扣住周嘉行的手,拍拍他手背。
「好了,早點歇息。」
她起身出去了。
周嘉行望著她的背影,等她走遠,從堆疊的信報中抽出兩份,放在燭火上燒了。
信報轉眼間便化為灰燼。
……
第二天淩晨,九寧是被外面的嘈雜聲驚醒的。
她揉揉眼睛,剛坐起身,侍女掀開帳子,小聲道:「船已經靠岸,郎主領兵下船去了。」
九寧披衣下床,餘光看見船艙外的草叢裡一片密密麻麻的火光,四面八方隱約有喊殺聲,登時驚醒,「出了什麼事?」
侍女不慌不忙解釋道:「有人乘坐小船在江邊伏擊,郎主命令大船靠岸。」
過了一會兒,又道,「差不多半個多時辰了,聽校尉說他們大概有兩千多人,郎主已經一箭射殺他們的頭目。」
天還沒亮,屋中燭火昏黃,九寧裹緊斗篷,揉揉眉心。
她最近都沒有再做夢了,一睡就是到天亮。遇到伏擊,周嘉行率軍迎敵,她居然到這會兒才醒。
「又是流民?還是地方軍?」
侍女也不大清楚,斟了杯茶給九寧,說:「好像是地方軍。」
九寧坐下喝茶。
……
她打出長公主的旗號,又有周嘉行在一旁同行,數萬隊伍浩浩蕩蕩北上,所經之處,地方節鎮無不聞風喪膽。
勢力弱小的地方節鎮自知不是他們的對手,得知他們的隊伍抵達,親自相迎,以示交好之意。
對於這些識時務的人,九寧通通予以正式任命。
當地官員個個都是人精。身處亂世,弱小也有弱小的做法,比如像他們這樣沒有強大軍力但又能佔領一方的豪強。他們習慣當牆頭草,誰實力強就討好誰,反正管理地方的是他們,不管聽誰的,都威脅不了他們的利益。
九寧沒有貿然插手地方事務,只要求他們效忠。
他們當場表示自己絕對忠於朝廷,忠於長公主。
當然也有不屑於她身份的,不僅沒有示好,還派兵威脅。
對於這樣的刺頭,九寧的態度非常明確:不承認我的身份?很好,收拾收拾趕緊挪個地方,否則身首異處。
有周嘉行坐鎮,他們順利收復荊州、橫掃漢江平原,沿途州縣都已經臣服於他們。
有時候也會遇到一點小麻煩,不過問題不大。
殺一批,收服一批,打壓一批,然後故意優待一部分人,讓他們被其他人視為眼中釘,不得不忠心於自己,這麼一路走來,經過的州縣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不服帖的已經換了主人。
……
這一路經歷的大大小小的戰事多了,大部分是他們主動征討對方,九甯已經習慣半夜醒來時被告知周嘉行帶兵搶地盤去了。
一杯茶剛喝完,岸邊傳來高昂的歡呼聲。
九甯戴一頂氊帽,登上甲板,眺望遠處。
大戰過後,空氣裡一股刺鼻的焦臭味。火把熊熊燃燒的火光照亮江面,無數破損的船隻漂浮在水面上,隨著波浪起伏。水面黑漆漆的,看不清那一團團暗影是不是死去的士兵,遠處江面上還有一團團燃燒的火焰。
九寧沒有多看。
親兵站在她身旁,神情激動,指著那些火焰,道:「剛才周使君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江面上忽然燒起大火,把伏擊的船隻都燒著了,那火可以在水面上燃燒,還怎麼都撲不滅,那些人還沒來得及發動進攻就被大火擋住了。」
九甯心道周嘉行可能用了火油。
她聽炎延說起過,契丹人攻城時用火油猛燒城門,成功攻下不少守備森嚴的城池。
據說這火油還是一個投降的漢人臣子獻給契丹人的。
遠處,岸邊的士兵還在高聲喊著周嘉行戰無不勝的名號,火光漸漸匯成兩條長線,游龍一般,在濃黑的夜色中騰挪起伏。
隊伍最前方,周嘉行一身甲衣,手執長弓,緩緩馳回岸邊。火光映照中,線條深刻的臉龐鍍了一層暗黃的光,神情模糊。
九甯轉身回艙房,讓人去叫醫士。
周嘉行登上船,撒開長弓,一邊撕開甲衣衣襟,一邊往裡走,看到自己住的船艙裡亮起燈燭,眉頭輕皺。
親兵道:「貴主在裡面。」
周嘉行站在原地,脫下厚重的甲衣,皺眉問:「誰叫醒她的?」
語氣沒有發怒的跡象,但誰都聽得出來其中的責怪之意。
親兵小聲道:「貴主自己醒的。」
周嘉行腳步一頓,低頭,掃一眼身上的袍衫,正想轉身去換一套乾淨的衣裳,門被拉開,九寧走了出來。
周圍的親兵趕緊低頭退開。
九甯走到周嘉行面前,仰頭看他一眼,「二哥,讓醫士給你看看,傷在哪兒?」
周嘉行目光陡然變得鋒利。
九寧沒有躲避,迎著他深沉的目光,眉眼微彎。
噠噠的腳步聲響起,醫士背著藥箱趕了過來。
今晚夜色濃稠,即使點著火把,一人高的草叢裡依舊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混亂中周嘉行腹部中了一箭,傷口不深,他自己已經草草處理了。
醫士重新給他衝洗傷口、上藥。
九寧留了下來。
周嘉行沒有問她為什麼知道他受傷了,等其他人退出去,道:「回去睡,接下來不會再有伏擊了。」
明早棄舟登岸,再走七八天就能到長安了。自鳳翔府被九寧收回,京畿附近的州縣無比老實,雖然他們也算不上忠心,但絕不會蠢到以區區幾千兵力來挑釁他們。除了來自西邊的威脅,接下來的日子他們不需要擔心被路上的其他勢力絆住腳步。
九寧看他拿起一份戰報看,彎腰湊近了些,細看他的臉色,「不休息一會兒?」
周嘉行低頭看戰報,道:「天快亮了,睡不著。」
九寧想了想,矮身坐到他對面,「我陪你吧,我也有一堆信報沒看完。」
周嘉行放下戰報,讓人送熏爐進來。
九寧找了把剪子剪燈花,披一件厚實的斗篷,斜倚熏爐,翻看信報。
燭光暖黃。
九寧看著信報,眼光時不時掃一下周嘉行。
他頭上的巾帽除去了,卷髮紮了個簡單的髮髻,低頭處理公務,坐得筆直端正,完全看不出腹部剛剛上過藥。
其實九寧一直等著周嘉行來審問她。
他心思深沉得可怕,早就發現她的種種不對勁之處。現在她又沒有刻意隱瞞掩飾,他肯定看出更多東西了。
但他並沒有抓著她逼問。
就像他當初說過的那樣,他不在乎。
她走神了一會兒,手裡的信報被拿走了,周嘉行俯身靠近她,泛著幽光的眸子凝視著她,「在想我?」
九寧一怔,點點頭。
周嘉行笑了一下,盯著人看的眼神仿佛帶有力度。
九寧有點不自在,隨口問起火油的事,「二哥從契丹軍那裡找來的?」
契丹軍曾借助火油攻城。
周嘉行搖搖頭,「不,是從李承業那裡學來的。」
那次李承業想除掉他嫁禍阿史那勃格,用的就是火油,眨眼間就能將一座營帳燒得面目全非。他發現這種火油用於火攻威力很大,讓部下留意,軍隊專門負責改進武器的作坊從其他地方學來煉製技術,正在不斷試驗,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用處。
九寧掩唇打了個哈欠,看到周嘉行剛才看的是幽州一帶的輿圖,問:「契丹還會南下嗎?」
周嘉行道:「會,他們的大酋長已經病死,即位的是老酋長的兒子,這人野心勃勃,只要中原稍微鬆懈,他就會趁機南下。」
說著,手指劃過輿圖。
「若是我和李司空開戰,契丹很可能會再次發兵,借機吞併幽雲幾州。到時候你留在長安,派炎延去收復幽州、雲州,絕不能再放契丹人南下。」
九寧點點頭。
她知道周嘉行一直惦記著幽州、雲州這一帶。
前世,他未能收復幽州就中毒而死,此後朝廷再無力北征。壯大起來的契丹一次次入侵,後來北方大片河山都成了異族的牧場。
改革軍隊,固然可以改變驕將跋扈、節鎮割據的局面,使地方軍力下降,再也無力抵抗朝廷軍隊,但這樣一來,假如有外敵入侵,精兵主力全部拱衛京師,鞭長莫及,孱弱的地方軍將沒法有效阻擋外敵進犯。
所以幽州、雲州、檀州都不能丟,一旦失去屏障,契丹軍隨時可以捲土重來,長驅直入。
北方諸州中,如幽州、雲州等地扼襟控咽,地勢險要,就如一座座堅實的天然屏障,一次次擋住塞外遊牧民族的南侵,這些地方多為險峻山地,地形複雜,外敵的騎兵難以施展他們的優勢,在這裡設置防禦,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效。失去這些州縣,就像把最柔軟的腹部暴露在野獸面前,遲早會被對方撕咬得腸破血流。
而且,這些州縣氣候濕潤,農耕發達,如果落到契丹手裡,他們可以憑此迅速發展經濟,積累財富,等他們實力大增,必然要揮師南下。
九寧望著輿圖,出了一會兒神。
這一次,周嘉行不會那樣死去,他可以實現他的抱負,平定亂世,還天下百姓以太平。
她心裡湧動著一種無法以言語形容的感覺。
他心細如發,依舊一肚子心思,不過不會給她太多壓力,兩人一起並肩作戰,沒有隔閡和猜疑。
她喜歡這種狀態,放下戒備後,慢慢有種沉溺其中的感覺。
一旦她有退縮躲避的苗頭,他立刻手段強硬,逼她鑽出殼子,但只要她表露出願意認真面對他的態度,他馬上就收起曾經讓她崩潰的強勢,溫和縱容,簡直是言聽計從,百依百順。
如果這種溫和也是他的算計……
九寧撇撇嘴。
那只能說周嘉行實在太狡猾了,知道她的弱點是什麼。
她伸了個懶腰。
周嘉行眼簾抬起,看她一眼,微不可查地歎口氣,唇角卻是上揚的。
「睡吧。」他放下戰報,「我也不看了。」
這才對嘛!
九寧站起身,「那我回去了。」
轉身正要走,手又被扣住了。
周嘉行正襟危坐,輕輕握著她手腕,「別折騰了,就在這睡。」
九寧心臟狂跳,立刻警惕起來,抽回手。
周嘉行眸中含笑,知道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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