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牙帳外忽然響起長靴踩過鬆軟沙土發出的咯吱咯吱響聲。
幕僚眼皮跳了跳,側過身,掃一眼屏風的方向,不動聲色。
李元宗低頭看信,並未察覺,喃喃地道:「兒子不行……孫子呢?」
他兒女成群,恍惚記得自己最大的曾孫好像已經到能娶親的年紀了,兒子娶不了公主,還有一大群孫子、曾孫,總能找到一個還沒娶正妻的吧?
幕僚心裡咯噔一下,生怕李元宗異想天開,連忙道:「司空,寶郎的長子才八歲……比長公主足足小了六、七歲……」
以長公主的身份,李元宗的兒子、孫子中哪個能尚主,毫無疑問將是板上釘釘的河東軍繼承人,就算不是,娶了長公主,也是了。
為避免族中子弟內鬥,駙馬只能從世子李承業這一房中選,李承也已有正妻,不能尚主,只能他的兒子尚主,可他的兒子年紀太小,而且不是嫡子,長公主必然不會答應。
李元宗左想右想,發現除非讓李承業和離、和宣武鎮鬧翻,否則確實沒法迎娶長公主,肉痛不已,手指揉揉眉心,氣呼呼道:「老子娶,成不成?」
幕僚一時無語。
您老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能正經一點嗎?就不怕長公主一氣之下發檄文號召天下節鎮合攻河東?
李元宗說的只是氣話,他這人愛面子,白髮蒼蒼的老人非要強娶一個出身高貴、如花似玉、正當韶華的公主,不用天下人來恥笑他,他自己也沒臉啊……這又不是納妾。
他想了想,忽然拍一下案桌:「我們家娶不了,也不能讓別人娶!」
挾天子可以令諸侯,但到底有亂臣賊子的嫌疑,娶了長公主就不一樣了,不僅可以收攬民心,還能名正言順以駙馬的身份去攻打其他節鎮,而且長公主能夠控制蜀地,說明她手裡有武宗留下的兵馬、人脈……
這簡直就是娶一個金菩薩進門啊!
李元宗越想越覺得心痛:居然沒法娶公主過門!如果其他節鎮娶了長公主,憑此勢力大增,自己豈不是太虧了?
幕僚點點頭,「從目前的態勢來看,長公主最有可能下嫁給西川節度使楊昌的兒子楊澗,此次就是楊澗率兵打退鳳翔節度使。」
李元宗記得楊昌,聽了這話,放下心來,冷笑:「便宜他了!」
楊昌是個文人,沒有野心,不善領兵,明明在蜀地經營多年,卻一直被草莽出身的東川鄧珪壓制著,就算他們家娶了長公主,也只能割據一方,不可能對中原造成威脅。
李元宗年紀越大氣性也越大,自己和自己生了會兒悶氣,想起另一件事,問幕僚:「周嘉行那邊怎麼說?」
契丹軍主力已經狼狽撤回雲州,此次聯軍合兵抵禦契丹取得大捷,奪回盧龍及雁門以北諸州,順便把河北那幾個和契丹沆瀣一氣的節鎮給滅了。河北大片州縣現在處於無主的狀態,地方官吏根本不知道該聽誰指揮。
李元宗不可能一個人獨吞中原,他想要河北,那齊州、青州自然就歸周嘉行了。
周嘉行已經成為淮南名義上的主人,現在又要拿下宣武鎮以東的地盤,如果他哪天把宣武鎮也吞併了,屆時,南北對立,河東軍也難以撼動他……
李元宗發現,這個年輕後生已經不知不覺成為自己的心腹大患。
因此他迫切需要探明周嘉行的態度,看看這小子能不能沉得住氣。
如果是個年輕氣盛的,不難對付。這些年兵荒馬亂,手裡有幾千人就能占地為王,各地崛起的後起之秀就如雨後春筍,但大多數很快在其他節鎮的打壓下沉寂下去。真正能站穩腳跟、穩紮穩打的,數來數去,絕對不超過一隻巴掌。
幕僚知道李元宗問的是什麼,答道:「周使君態度堅決,仍舊一口拒絕聯姻之事。」
李元宗大怒,吹鬍子瞪眼睛地道:「我們家的娘子還配不上他麼!」
氣了一會兒,又問:「我那些個曾孫女、外孫女,他就沒一個看上的?」
幕僚儘量用平靜的語氣回道:「司空,周使君不願許婚,必然另有打算。」
李元宗老當益壯,姬妾眾多,去年還納了一位二八年華的嬌美小妾,兒孫多得他自己都記不清,最年長的女兒都當祖母了,最小的女兒才剛剛過十歲。
在發現把女兒嫁給周嘉行、自己就比周麟矮一輩後,李元宗腦瓜子一轉,決定從曾孫女裡挑一個和周嘉行聯姻,那自己就成周麟的老子了。
前些天他再次遣人暗示周嘉行自己有許婚之意,正等著對方回話。
這次周嘉行還是拒絕了。
李元宗惱怒歸惱怒,心裡並不糊塗,突然靈光一閃,眼睛眯起:「他會不會也想娶長公主?」
幕僚愣了一下,面無人色,驚出一聲冷汗:「若周嘉行迎娶長公主,如虎生翼,必成司空心腹大患!」
李元宗瞪一眼幕僚:已經成了!
幕僚手腳發麻。
絕不能讓周嘉行尚主!
李元宗沉吟半晌,叫來其他幕僚。
眾人商議一番,覺得周嘉行拒絕聯姻的態度太過堅決,很有可能確實想尚主。
李元宗獰笑:「看來只能便宜楊澗那小兒。」
現在不管誰娶了長公主都將一躍獲得爭霸資格,他們家娶不了,周嘉行也別想娶!
……
半個時辰後,幕僚從牙帳中退出。
回到自己的營帳,早有一位穿圓領袍衫的文士在裡面等候。
幕僚和文士交談幾句,出了營帳,趁沒人注意,騎馬繞著營地轉一圈,走到約好的一座營帳前,下馬,掀簾走進去。
裡面的人早已經等得不耐煩,聽到腳步聲,起身迎出。
這人面白無須,相貌堂堂,赫然正是世子李承業。
「先生,父親有什麼打算?」
幕僚躬身道:「世子,司空要為勃格娶妻。」
李承業皺眉道:「難道真如傳言所說,父親要為勃格擇一位世家女為妻?」
幕僚眼神閃爍,說了長公主的事。
李承業大驚失色:「我岳父乃宣武鎮節度使,必然不能和離再娶,假若勃格娶了長公主,我這世子之位還坐得住嗎?」
幕僚忙安撫李承業,「世子無需擔憂,司空並不打算讓勃格尚主。」
說著,他頓了一下,朝李承業作揖,含笑道:「恭喜世子。」
李承業疑惑道:「何喜之有?」
幕僚一笑,「長公主身份高貴,誰能迎娶她過門,必然勢力大漲,可司空寧願眼睜睜看著楊昌之子占這個便宜也不願讓勃格尚主。」
李承業更糊塗了:「這是為何?」
有句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既然娶長公主好處那麼多,父親為什麼放棄了?他們家沒娶正妻的子弟多著呢。
幕僚壓低聲音解釋:「因為司空不願勃格坐大!司空屬意世子繼承河東軍,如果其他公子尚主,必然會威脅世子的地位,所以司空寧可忍痛放棄長公主,也不會讓勃格尚主。」
當年河東軍大亂,諸子爭權,李司空九死一生,差點死在親兒子和舊日部下手裡。奪回太原後,他悍然誅殺了一批部將和族中子弟,穩住局勢。雖然最終成功保住河東,但元氣大傷,差點被周圍節鎮鑽了空子。為了平衡兒子、部下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防止再一次出現內鬥,李司空從剩下的年紀較小的兒子中挑來挑去,挑中資質平庸的李承業為繼承人。
阿史那勃格健碩勇猛,在戰場上表現出色,出類拔萃,屢立戰功,還幾次以身犯險救下李元宗和諸位公子,可惜終究只是義子,李元宗器重他,但始終沒有表露出要他當繼承人的意思。
河東軍部將和阿史那勃格並肩作戰,出生入死,十分同情他,對李元宗的偏心頗有微詞。
李承業知道部將們更看好阿史那勃格,也明白自己比不上阿史那勃格,非常忌憚這位義兄弟,擔心自己壓制不住他。
更擔心父親哪天突然被部將們說動,改而立阿史那勃格為世子。
如今聽幕僚這麼一分析,父親寧願放棄長公主也不給阿史那勃格尚主的機會,不就是說明父親心裡自己這個親兒子更重要嘛?
李承業如釋重負,臉上露出笑容。
義子畢竟只是義子,怎麼比得上自己這個親兒子呢?
幕僚又道:「世子,剛才屬下和司空議事時,勃格來了一趟,沒有入帳就走了,屬下懷疑他可能聽見司空和屬下的談話,知道司空不願他尚主。您看,是不是要防……」
李承業得意洋洋,滿不在乎地擺擺手打斷幕僚:「就該讓他聽見!好讓他有自知之明!」
幕僚嘴巴張了張,眉頭緊鎖。
……
長安,大明宮。
殿中燃了香餅,鎏金鏤空熏香爐立在牆角,靜靜噴吐著淡青色香煙。
九寧頭束蓮花玉冠,穿一襲紺色八寶纏枝織金翻領窄袖錦袍,內著圓領春綢衫,腰系絛帶,懸雙魚佩,足踏烏皮靴,盤腿坐在書案前寫信。
親隨進來通報,鳳翔府那邊來人了。
九甯聞言,立刻放下筆,讓信使快進來。
從楊澗帶兵追擊袁霆,已經一個多月了,一直沒有消息傳回長安。
袁霆撤兵時,她讓楊澗率兵做出追擊的姿態,逼袁霆往西跑,儘量把袁霆驅趕到其他節鎮的地盤去,好讓袁霆和其他節鎮狗咬狗,然後儘快返回長安,以免橫生枝節。
楊澗當時答應得好好的,起初幾天每天會派人送信回長安通稟情況,但後來不知道怎麼突然和長安斷了聯繫,杳無音訊。
九甯怕楊澗急於求成,非要手刃袁霆,逼得對方狗急跳牆,中了對方的陷阱,派人沿著回鳳翔府的路線一路找過去。
這一找就是半個月,信使都走到鳳翔府了,還是沒發現楊澗和那幾千兵士的蹤跡,也沒找到袁霆。
兩方人馬不可能同時人間蒸發。
盧公等人懷疑楊澗可能沉不住氣,和袁霆同歸於盡了。
九甯認為楊澗應該不至於這麼魯莽,堅持派人尋找。
信使往西一直找到鳳翔府,今天回來覆命。
九甯命宮人撤走屏風。
窗扉外傳來沉重的腳步聲,信使垂首跟在多弟身後,大步入殿。
屏風已經撤去,九寧抬起頭,認出對方,咦了一聲:「楊將軍?」
回來報信的信使居然是楊澗本人!
楊澗嘿嘿一笑,撓撓腦袋,「末將失職,請貴主恕罪。」
九甯舉袖示意楊澗落座,問:「你怎麼去鳳翔府了?」
楊澗告罪,跽坐於簟席上,脊背挺直,慢慢道明原委:「那日末將奉貴主之命追擊袁霆,逼他往西北逃竄,袁霆兵潰如山倒,急於擺脫末將、奪回鳳翔,果真不要命地往西北跑,想找他的盟友支援……後來不曉得怎麼回事,他突然不見了,還有他的兵也不見了。」
九寧心裡一動:「不見了?」
楊澗點點頭。
他到現在都沒弄清楚狀況。他帶兵追在袁霆屁股後面,首要目的是把袁霆逼入其他節鎮的地盤,讓袁霆和其他節鎮相爭。因擔心袁霆走投無路之下鋌而走險,他始終和對方保持距離,一旦對方掉頭,他立刻能反應過來,不至於和袁霆的主力正面對上。
就這樣一個追,一個跑,大半個月後的某一天,楊澗發現袁霆突然消失了。
他以為袁霆偷偷走捷徑跑了,帶人四面追尋,結果只找到一處戰鬥過的痕跡。
滿地都是袁家軍屍首。
很顯然,袁霆被其他節鎮一鍋端了。
楊澗找了幾天,沒找到袁霆本人的屍首,擔心袁霆金蟬脫殼,一路找到鳳翔府,一無所獲。
「目前不曉得是誰伏擊了袁霆。」
楊澗最後道。
誰能神不知鬼不覺、一戰就滅了袁霆主力?
九寧眼皮直跳:……
這不聲不響的作風,怎麼那麼熟悉呢?
她讓多弟拿來輿圖,看了半天,眉頭輕蹙。
周嘉行遠在塞外……隔得這麼遠,中間還杵著都城長安,不管是誰領兵從她眼皮子底下經過,總該露出點蛛絲馬跡,但前些天並沒有兵馬從京畿經過,應該不會是他吧?
她挑挑眉。
可能是其他和袁霆有過節的節鎮趁機下手了。
……
袁霆退兵,炎延和楊澗一戰成名,其他節鎮為了各自利益,暫時不敢再舉兵攻打長安,陸續派信使入京。
長安慢慢恢復秩序,還沒入蜀的朝臣陸續歸京。
加固城牆,清理戰場,安撫百姓,封賞將士,穩定東西市場……大臣還朝,摺子一封接一封送入大明宮,如雪片一般堆滿案頭。
皇帝李曦遠在蜀地,大臣們商議過後,請李昭代為處理朝政。
盧公問九寧的意見。
九寧默許了。
其他事她能幫著出個主意,朝政她真的不想隨便插嘴,任何一個決定都將影響深遠,她就是個門外漢,貿然插手,受苦的是底層平民。
而且大臣肯定會趁此機會架空她。
她才不要吃力不討好呢!
李昭以前曾幫李曦代閱奏摺,知道該怎麼和官吏打交道,現在把所有雜事交給他處理,也算是人盡其才。
多弟擔心李昭使壞,道:「萬一雍王趁機聯合大臣算計您呢?」
九寧一攤手,道:「不要緊,他們手裡沒兵,也沒錢。」
李曦在長安的時候,盧公和其他大臣手中權柄更重,可面對權宦、各地節鎮軍閥,他們一點法子都沒有。李曦身為皇帝,不得不屈辱地受權宦和節鎮擺佈,毫無自由。
如今局勢並沒有發生什麼大的變化,只是九甯成了那個控制李曦的人而已。她記得周都督說過,拳頭硬才是硬道理,剛入長安時就很不客氣地接管了禁衛軍,安插了許多親兵進去,現在長安上上下下都由她的人把守。
國庫早就空了,各地節鎮私扣賦稅,早就不給朝廷獻銀,蜀地的稅賦由她支配,她是錢袋子,所有支出都要經過她的首肯。
所以就算李昭和盧公有異心,也威脅不了她。
他們累死累活處理庶務,她正好輕省點兒。
然而九寧並不能真的清閒下來。
這天,宮人來報,盧公請她去望仙台議事。
九甯以為盧公又要哭窮,不大想去,磨磨蹭蹭到了地方,發現李昭也在。
官員們列隊站在書案兩邊,看她走進來,示意她看書案上堆成小山包的奏摺。
這年頭還能規規矩矩給朝廷送摺子的節鎮不多了。
一般來說節鎮往長安送摺子大多只有兩種情況:一,想要吞併其他節鎮,像模像樣給李曦送一封摺子辱駡對手,表示自己師出有名。一般摺子送抵京師時雙方早就打起來了。二,已經吞併其他節鎮了,要求李曦下旨承認自己的地位。
朝廷連長安都管不了,更別提去插手地方上的事。這些摺子請示的事情並不需要李曦同意,只是走一個過場而已。
九寧看到各地送來的奏摺,看向盧公,露出疑問的表情。
盧公咳了幾聲,「請貴主定奪。」
他將幾份摺子單獨拿出來,送到九寧面前。
九寧翻開其中一份,匆匆掃幾眼,再翻開另一份。
上面的內容大同小異,長安保住了,節鎮們假惺惺恭喜一番,然後提起自己有一個還未娶妻的兒子或是孫子或是侄子或是兄弟,把他誇得天上有地下無,諸如此類雲雲。
九寧合上摺子,狐疑地看一眼李昭。
看她一臉茫然,李昭神色微動。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他竟有點哭笑不得的感覺。
他道:「他們想求娶你。」
駐地節鎮送來求婚書,有的態度客氣,有的態度傲慢,意思很明白,他們想求娶長公主,如果長公主不許婚,那他們只能親自來長安娶。
赤裸裸的威脅。
九寧站在書案前,望著那成堆的摺子,無語了很久。
盧公眉頭輕皺,在一旁道:「此事關係重大,貴主得謹慎挑選。」
官員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這時,外面忽然傳來一片騷動聲,宮人的通稟聲次第傳來,禁衛軍統帥匆忙入殿。
盧公心口猛地直跳,「出了什麼事?」
軍士抱拳,來不及回答,雜亂的腳步聲響起,楊澗大踏步跨進門檻,目光四處亂轉,找到九寧的身影,徑直朝她走過來。
官員們忙讓開。
楊澗抱拳,小聲道:「貴主,今早城外守兵來報,城門處突然被人掛了一枚首級,來往進出的民眾都看到了。」
九寧已經猜到幾分,問:「誰的首級?」
楊澗道:「是袁霆的。末將派人去看過,確認是袁霆無疑。」
他們說話時並沒有刻意隱瞞,旁邊離得近的官員聽到他們的對話,臉色大變。
不一會兒,內殿所有人都知道袁霆的首級被掛在城外示眾,一片譁然。
誰下的手?
為什麼要斬下袁霆的首級示眾?
沒等他們理清頭緒,殿外一片通傳聲,又有信使手捧帛書,飛奔進殿。
「貴主,剛剛送到的!」
盧公和李昭交換了一個眼神,等九寧開口。
九甯上前幾步,接過帛書,展開來看。
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
她嘴角輕輕抽了一下。
這一天,平鄂州、定淮南、和李司空合兵將契丹軍趕出中原的年輕霸主周嘉行派兵斬下袁霆頭顱,並正式向長公主求婚,天下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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