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大王,鳳翔節度使真的退兵了?」
內侍斟了杯陽羨茶送到李昭手邊,小聲問。
李昭點了點頭,眉頭輕蹙,展開另外幾張交疊的輿圖,手指在布帛上輕輕滑動。
他喝口茶,慢慢從驚詫中冷靜下來,試圖從混亂中理清頭緒,弄明白九寧到底在謀算什麼。
內侍站在一旁,垂首侍立,聽到他低聲喃喃道:「如今各地節鎮擁兵自立,互相混戰,各自為政……宣武鎮,鐘權所據;河東鎮,李司空所據;鎮海鎮,錢氏所據;武威軍,朱慈所據;江州,周家所據;鄂州、山南西道、淮南,周嘉行所據。清海軍,黃瑾所據。西川鎮,楊昌所據,東川鎮,已經落入她掌中,她控制了蜀地……」
頭頂似有一道電光閃過,李昭手指微微顫了幾下,霎時心頭雪亮。
是啊,九寧拿下蜀地,接下來的目標,自然是漢中。
而鳳翔,就在漢中北面。
蜀地北橫秦嶺,西抵吐蕃,南臨苗疆,東接巫山,就像一個大盆子,中間那一塊平坦肥沃、廣袤遼闊的平原就是盆地,周圍險峻的崇山峻嶺則像盆壁,易守難攻,只需要死死守住入川路徑,可以做到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是一塊天然的理想的割據之地。
但是蜀地遠離中原,雖然能割據一方,但沒辦法對中原造成威脅,只能關起門來自己過日子,無法繼續壯大。
想要「出門」去中原逛一逛,蜀地政權必須開門,而且要把這門掌握在自己手中。
漢中就是蜀地的北大門,扼守川蜀咽喉要道,進可攻關中平原、直接威脅京畿,退可守蜀中,可以說就是整個蜀地的大門,是入蜀的必經之路。
當年諸葛亮為劉備分析天下局勢,就著重強調了漢中的重要性。劉備建立蜀國,必須牢牢守住兩個大門,一個是北面的漢中,一個是東面的荊州,有這兩個大門,蜀中就可以在割據一方的同時佔據對曹魏和孫吳的主動權。
後來諸葛亮就是以漢中作為北伐的重要據點。
九甯並不滿足於龜縮蜀地,她需要往外擴張勢力。
荊州、鄂州、江州幾地關係盤根錯節,她和江州周家、鄂州周嘉行關係微妙,現在周嘉行正和契丹作戰,江州周家態度模糊,她絕對不會在這種關鍵時刻去打荊州的主意,自然首先考慮漢中。
拿下閬州、興元,從漢中出兵鳳翔,輕而易舉。
李昭理清思緒,心口噗通噗通,跳得厲害。
蜀地在九寧的掌控之下,南面諸節鎮雖然富可敵國而且割據已久,但是真正能夠威脅到中原政權的淮南已經被九甯劃到周嘉行名下,其他幾地節鎮皆不成氣候,而中原現在兩大勢力形成鼎立局面——河東李元宗和後起之秀周嘉行。
改朝換代的不一定是這兩個人,但是改朝換代之後有能力平定亂世的,只有他們二人。
當初在成都府,九寧擬好詔書,迫使李曦蓋印,讓周嘉行兼領山南東道、山南西道、淮南節度使,加中書令銜,賜鐵券,舉世震驚。不過當時眾人關注的是周嘉行從此擺脫不尷不尬的出身,正式得到朝廷的承認,並沒有深思為什麼讓他兼領淮南節度使——那會兒淮南亂成一鍋粥,朝廷給誰都行,反正當地將領都是土皇帝,根本不把朝廷的詔書當回事。
現在再看……周嘉行一步步往南、往東蠶食吞併周圍節鎮,九寧控制蜀地和京畿西面,河東、宣武被包圍在中間,如果周嘉行和九甯合作,李元宗必然腹背受敵。
他們倆為什麼會這麼默契?
原以為九甯離開周嘉行,他們應該疏遠了才對,畢竟一年多沒見,兩人的身份都變了,而且還有一個江州周家橫亙在他們之間……
李昭越想越覺得心驚肉跳,推開輿圖,霍然站起身。
他快步走出寢殿,往望仙台走去。
皇帝跑了,權貴也跑了一大半,長安衙署早已廢置,現在留守的官員都住在宮城內。宮中幾大主殿曾被大火焚燒,局勢混亂,來不及修繕,武宗在世時常去望仙台觀星,盧公等人的住處和望仙台離得不遠,大家商議大事時就選在望仙台旁邊的廊蕪裡。
李昭趕到時,盧公剛好從裡面走出來,正側頭和身邊幾個年輕官員說話。
袁霆退兵,飽經憂患的長安終於可以暫時喘口氣。
和前些天的惶惶不安、憂心忡忡不同,此刻眾官員神色輕鬆,盧公也一臉如釋重負的表情。
李昭走上前。
明間裡面傳出腳步聲,九寧在親隨的簇擁中慢慢走出來。
看到她,盧公立刻擺擺手,示意學生們不要說話。
眾官員趕緊止住話頭,一併連呼吸也止住了,默默地看著九寧。
九寧嘴角輕翹,腳步不停,含笑朝盧公和其他人頷首致意,轉身往內宮的方向走去。
肩披白氅、腰佩彎刀的親隨們拔步跟上她,簇擁她走下長階。
盧公手拄獸首銅杖,目送九寧走遠,收回視線,轉頭,看著李昭。
「大王,你猜鳳翔節度使為什麼會突然退兵?」
李昭望著遠處九寧的背影,「有人占了鳳翔?」
盧公:「不錯。」
李昭:「是楊昌的人?」
盧公歎息一聲,「不,是公主的人。」
李昭沉默。
盧公:「剛才公主告訴我,鳳翔已經易主了。」
……
鳳翔府是袁霆的老巢。
關中地區的節鎮實力不如袁霆,大多依附於他。長安沒有多少兵馬,而兵強馬壯的李元宗和周嘉行合圍契丹軍,都快打到雲州去了,離得太遠,管不到長安。
天時地利人和都有了,眼下關中袁霆實力最強,所以他完全沒有後顧之憂,敢堂而皇之率兵攻打長安,要求九寧下嫁。
能和他作對的無暇多管,有這個閒心的不敢和他作對,袁霆自以為抓住最好的時機,非常得意,連發幾道檄文,據說連婚期都定好了。
但他萬萬沒想到,會有一支軍隊突然從西南面殺出來,如神兵天降,直接滅了他的老巢。
趁九寧出川、吸引袁霆的注意力,楊昌那邊分兵往北,走漢中取鳳翔,然後繼續往長安而來。消息傳到袁霆耳朵裡,他心急如焚,忍痛捨棄長安這塊大肥肉,退兵掉頭回鳳翔。
……
李昭猜到有人圍魏救趙,逼袁霆退兵。
但他以為攻佔鳳翔的必定是楊昌,可盧公卻說是九寧的人。
炎延在長安,九甯的部曲中還有和炎延一樣能領兵打仗的將才?
盧公捋須,沉聲道:「大王……楊節度使聽命於公主。」
李昭眼皮跳了幾下,明白了。
不管攻佔鳳翔的是楊節度使的人還是蜀地其他將領——現在他們都算是九寧的人。
天氣漸漸回暖,積雪在日光照射下慢慢融化。
側耳細聽,能聽到階前、簷下雪水汩汩流動的聲音。
盧公緩步走出長廊,道:「大王,你看……公主回京兆的時候,是不是已經做好攻打鳳翔的準備?」
李昭輕咳了幾聲,啞聲說:「不……她沒回京兆時,就打算好了。」
如果不是提前佈置好計劃,時間不可能配合得這麼好。蜀地道路艱難,出兵和糧草的運送是一大難題,所以蜀地政權只能自守一方,如果中原政權舉兵攻打,蜀地政權基本沒什麼勝算。九甯身在長安,就算能送信回西川求救,楊昌也不肯能在短短一個月內派兵攻佔鳳翔。
也就是說,九甯從成都府出發時,早已經派人去攻打閬州、興元,然後攻漢中,取鳳翔。
她這些天不理會袁霆的挑釁,說不定只是拖住袁霆的手段之一。
難怪她從容鎮定,不急著朝各地節鎮求救。
因為她不需要。
兩人都沉默下來。
盧公眸光閃爍,忽然幽幽道:「大王……如今長安之危已解,公主攪亂關中局勢,袁霆帶兵返回鳳翔,肯定也討不了好,只能轉而去搶佔其他節鎮的地盤……京畿穩定下來……」
李昭凝望朱紅宮牆之上蒼藍的天空,接著他的話道:「京畿穩定下來了,該接聖人回京……」
盧公歎口氣。
誰去接李曦?接回來以後又該怎麼平衡李曦和公主呢?
官員們會選擇效忠誰?
懦弱無用但卻是正統的李曦?還是身為女子的公主?
盧公發現自己竟然一時拿不定主意。
他低頭輕輕摩挲銅杖獸首,不經意掃一眼李昭,意外地發現雍王和自己一樣神情凝重,似乎也在猶豫。
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兩名宮人跑出長廊,躡手躡腳靠近。
太后找不同的人求證,得知鳳翔節度使果真退兵,喜不自勝,要見李昭。
李昭和盧公作別,轉身去太后寢宮。
後宮一改前些時的愁雲慘淡,一片喜氣洋洋。
宮人走路時腳步輕快,公主、妃嬪們臉上堆滿洋溢不住的笑意。
太后也露了笑臉,不過眉宇間依舊蘊滿愁悶抑鬱。
李昭告訴她袁霆確實退兵了,並且他被人抄了老底,為避免被吞併的命運,只能先下手為強,去搶其他人的地盤,關中各大節鎮忙於自保,短時間內,沒有人敢打長安的主意。
太后又驚又駭,「蜀地的楊節度使派兵占了鳳翔?這事和長公主有關?」
李昭沒答。
屏風後面寶光閃爍,公主、後妃小聲討論著什麼,說話間發出竜竜窣窣的細碎響聲。
太后沉默了很久。
「檀奴……我若想將你的妹妹們許婚於節鎮,比如李司空或者那個周使君,你看如何?」
李昭瞳孔猛地一縮。
太后接著道:「你的這些妹妹正值青春年少,花骨朵一樣的年紀……得早點為她們打算,既是讓她們有個歸宿,也能為朝廷分憂,你和盧公商量商量,若有合適的人選,儘早把事情定下。」
李昭咳了一聲,打斷太后的話,「周使君不行。」
太后怔了怔。
李昭一字字道:「誰都可以,唯獨周嘉行不行。」
太后苦笑,「我明白了。」
她沒有多問。
李昭告退出去。
他剛走出隔間,幾位公主忍耐不住,從屏風後走出,撲到太后跟前,「阿娘,既然鳳翔節度使退兵了,京畿也太平下來了,為什麼您還急著把我們嫁出去?」
長平公主小心翼翼地掃視一圈,聲音壓得很低:「是不是因為我們得罪了長公主,阿娘怕長公主會報復我們,所以急著給我們許婚?」
太后眉心緊擰,低聲呵斥長平公主:「糊塗!」
長平公主嚇得哆嗦一下,眼圈泛紅,委屈極了。
太后歎口氣,摟住長平公主的肩膀,讓她上榻挨著自己坐。
「兒啊……覆巢之下無完卵,這次鳳翔節度使只差一步就能攻破宮門,沒有長公主及時趕來,我們早就成了孤魂野鬼……現在京兆安定下來,自然得抓緊為你們籌謀……」
太后已經看透了,兒子李曦靠不住,滿朝文武也靠不住,雍王心有餘而力不逮,皇室連最後一點臉面都保不住。
這一次他們命大,死裡逃生,再有下一次呢?
如果不幸落入亂軍之手……連求死自保貞潔都不能,又該怎麼辦?
太后這些年忍辱偷生,身為太后,卻處處受轄制,早已看淡生死。
可她不忍自己的女兒們早早死去。
她們還年輕呐!
這些天,太后思前想後,決定為女兒們擇婿。
不要求嫁世家子弟,也不要求駙馬從一而終,甚至不一定當正妻,只要他手裡有兵、能護住妻兒就行。
值此亂世,唯有兵強馬壯的人能夠做到這一點。
正好節鎮中不乏希望能夠通過聯姻的方式抬高自己的身份的豪強,而朝廷也需要以公主出降來拉攏軍閥。
一舉多得。
太后輕輕摩挲女兒的頭髮,目光堅定。
無論如何,她得儘快為女兒們找到好歸宿。
……
與此同時,遠在塞外的李元宗也在為兒女親事發愁。
義子阿史那勃格早就到了該娶妻的年紀,但他身份特殊,一直找不到門當戶對的正妻,拖到現在還沒娶親,隻納了幾個姬妾。
李元宗自詡世家公子,看重規矩,認為還是得給義子娶一個正妻才行。
但挑來挑去,實在挑不到合適的。
這時,長安那邊傳來消息,武宗之女危急關頭帶兵打退鳳翔節度使,保住長安,得世人稱頌。
李元宗突發奇想,問幕僚:「我那幾個兒子,有沒有還沒娶親的?」
幕僚想了想,道:「幾位郎君都娶親了。」
李元宗嘖一聲:「有沒有剛好死了正妻的?」
幕僚嘴角抽了抽,搖搖頭。
李元宗放下信,搖頭歎息:「可惜!可惜!」
可惜他的兒子全都有家室,不然就可以迎娶武宗之女了!他們家和皇室世代聯姻,長公主嫁入他們家,不是正好麼!
李元宗捋須沉思。
幕僚沒敢吱聲。
片刻後,李元宗輕咳幾聲,「不如讓寶郎和離再娶……」
這種事很常見。
幕僚這回換眼角抽搐了:「司空,寶郎已經和離過了,他去年娶了宣武節度使之女……」
李元宗皺眉。
他想起來了,這個親家好像不能惹,當初就是為了給李承業找一個能給他帶來助力的妻族才讓他和離娶了現在的娘子。
李元宗歎口氣,一臉痛心:「可惜。」
幕僚眼神閃爍了幾下,「勃格還未娶妻……」
話還沒說完,李元宗嗤笑,擺擺手:「不行,這位可是武宗骨血。」
幕僚眼眸低垂,不吭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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