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身世
既要去看儺戲,自然得盛裝打扮。
過年就是又長一歲,銜蟬給九寧綰了個蓬鬆的懶髻,髻根系彩絛,絛長至垂腰,兩鬢插黃金髮釵,簪綠象牙嵌珠翠插梳,佩飄枝花。身上穿一件桃花春芙蓉錦交領窄袖上襦,石榴嬌纏枝海棠花羅半臂,系春水綠紗裙,外面一條遍地金刺繡十樣花紋鸞鳥銀泥籠裙。胸前珠瓔珞,腰上系翠毛碧絲絛,垂鴉色雙魚佩,腕上套絞絲金須琉璃腕環,指間幾枚金鑲嵌瑪瑙指環,瑪瑙紅似熟透的櫻桃,襯得手指愈顯纖細白皙。
裝扮好,侍女扶九甯起身,讓她對著鏡臺看看有沒有不滿意的地方。
九甯左看右看,讓銜蟬把飄枝花摘了,換成胭脂色的,她今天眉間飾嫩黃色鳥雀形花鈿,頰邊塗了淡淡的暈妝,還是戴胭脂色的飄枝花更好看。
滿屋子侍女讚歎不已,「縣主花容月貌,無人能比。」
九寧輕笑,扣上之前選的面具,臉都遮住了,只露出一雙含笑的眼睛,看她們再怎麼吹捧。
侍女們面不改色,接著道:「縣主一雙明眸比天上的星子還漂亮!」
九寧揮揮手,示意銜蟬發賞錢。
侍女們笑嘻嘻攙扶九寧出門,「我們說的都是真心話,縣主可別不信!江州的小娘子裡沒有比您更美的!」
九甯微笑著聽侍女們左一句有一句奉承,目光無意間掠過角落裡的多弟身上時,心裡一驚。
差點忘了,多弟心眼小,曾因為嫉妒別人的美貌直接賜死了臣子家中女眷。
九寧腳步頓了一下,隻躊躇了短短幾息,很快又重新歡快起來,她天生麗質,能怎麼辦?
讓多弟妒忌去吧!
反正只要完成任務,她就能告別這一切麻煩。
九甯戴著面具步出蓬萊閣,周嘉暄已經準備好了,站在東廊外梧桐樹下的假山旁等她。
池邊喂魚的侍女迎上前,說三郎等了小半個時辰。
九寧忙加快腳步:「阿兄,讓你久等了。」
過了一會兒,又道,「下次你別等我了,我裝扮好了再去叫你。」
周嘉暄等著她走下長廊,牽起她的手,開玩笑道:「等小娘子梳妝打扮是榮幸,等多久都不算久。」
九寧眼珠一轉,揶揄他:「阿兄等過誰家小娘子?」
周嘉暄笑笑不說話。
九寧笑意盈盈,「齊家的?張家的?吳家的?」
「啊!還有王家的!」
周嘉暄只是微笑。
九甯把平日和周家來往比較多的幾個世家的小娘子全問了一遍,搖搖頭,「阿兄不想告訴我,那算了。」
周嘉暄輕拍她發頂:「沒有,別瞎猜。」
僕從牽著馬等在二門外石階前。
兄妹二人上馬,周嘉暄瞥見九寧腳上穿的是軟香皮靴,笑她:「上面穿的籠裙,怎麼不穿彩錦履?」
她向來講究,什麼裙子配什麼鞋,絕不會出錯。
九寧笑著揚鞭,摘了面具,回眸一笑:「穿彩錦履還能出去玩嗎?今天我還要跟著儺公儺母跳舞的!」
周嘉暄搖頭失笑。
既要漂亮,又偷偷在層層紗羅長裙底下穿靴,隨她罷。
天色慢慢暗下來,長街上已經彙集起人群。
家家戶戶男女老少盛裝打扮,相攜出門。尤其是年輕的紈絝子弟,呼朋引伴,成群結隊縱馬出行,時不時便有馬蹄飛踏聲響起。
路過曲巷時,前方百姓林立如堵,把路口給擠得水泄不通。
九寧騎在馬背上,戴好面具,順著路人的目光看過去,路口烏壓壓的人群中有一座人力肩抬的軟轎,轎子四面垂軟紅輕紗,掛水晶珠串,簾子壓得密密匝匝,風吹不動。
一群吊兒郎當的惡少騎馬圍在軟轎周圍,言語調戲轎子裡的人。
時下貴族男女不論老幼,出門都以車馬代步,要嘛騎馬,要嘛乘車,大庭廣眾之下坐轎子逛街的罕見,畢竟不是在自家宅院裡。
會乘坐軟轎出行的通常只有一種人——坊間名妓。
九寧有些好奇,剛停下來,周嘉暄蹙眉,拍馬轉了個方向,「觀音奴,過來。」
「喔。」
九寧跟上去。
逛了一會兒,隱隱有高亢的樂聲透過絢爛的暮色,穿過重重坊牆,飄到幾人耳朵裡。
牽馬的護衛笑著道:「儺舞開始了!他們每次都是從刺史府那邊開始,要繞城一大圈,然後再繞回來,一直到天亮。」
周嘉暄環顧一周,長街小巷到處都擠滿了人,車馬塞道,轉個身都得等半天。
「就在路邊等著吧,儺舞肯定會路過這兒。」
九寧點頭答應。
幾人騎馬退至路邊,護衛很快清理出一小圈地方,圍在周圍,阻隔開川流不息的人群。老百姓見他們騎著高頭大馬,豪奴健僕簇擁,馬上的郎君和小娘子衣飾華貴,氣度不凡,一看就知道是豪族家的郎君娘子,識趣地避開他們。
天色慢慢暗沉下來,霞光沉入高牆背後,遠處半輪紅日墜進綿延的蒼青丘陵間,最後一束打在屋瓦上的朦朧夕光悄悄褪去,夜色不知不覺彌漫上來。
護衛找了家乾淨的胡餅肆,買了幾包胡餅。
左等右等,儺舞還沒到,周嘉暄怕九寧肚子餓,帶著她下馬登入街邊酒肆,在雅間吃茶吃餅。
九寧倚著面向長街的前窗,面具掀開半邊,露出光潔纖巧的下巴,吃了枚胡餅,又要了兩枚芝麻羊肉餡的,繼續吃。
「餓了?」
周嘉暄遞了杯茶給她。
九寧接過茶碗喝兩口,皺眉放下。外邊的茶喜歡放薑鹽,她不喜歡。
樂聲越來越近,護衛上來稟報:「郎君,儺舞已經到安定坊了。」
兩人起身下樓,也不騎馬了,直接匯入長街上比肩接踵的人群裡。
儺舞很快過來了。
首先傳來的是樂聲,時而歡快活潑,時而雄渾肅穆,響徹雲霄。
然後是雜亂的腳步聲和呼喝聲,幾百個戴面具的彩衣舞者在儺公、儺母的帶領下且歌且舞,穿行於長街小巷間。巡守的衛士手執火把緊跟在他們周圍。
據說最盛大的儺舞儀式在上都長安,一次有幾千人同時起舞。江州的儺舞沒那麼大的氣派,舞者們身上穿的衣裳花花綠綠,舞蹈的動作五花八門,隨他們自己發揮,只有官府聘請的儺公、儺母跳得最賣力。
圍觀的百姓們哈哈大笑,等儺舞跳到跟前,紛紛戴上準備好的面具,擠進隊伍裡,跟著一起舞蹈。
這是祈福消災的儀式,人人都要跳的。
儺公、儺母在衛士的簇擁中走遠,九寧忙拉著周嘉暄擠到後面的舞者隊伍裡,護衛們緊隨其後。
大家跟著樂曲抖胳膊、甩腿,一陣亂跳。
跳著跳著,有人拍拍周嘉暄的肩膀:「三郎,快跟我們去看熱鬧,你家大郎和人打賭,看誰能掀開綠姬的簾子!」
周嘉暄眉頭一皺,「大郎?」
來人點點頭,一副急不可耐的神情,「我押了一千錢在大郎身上,他可別輸了!」
說著人已經跑遠。
周嘉暄叫來護衛問:「長兄今天也出門了?」
他以為周嘉言在府裡陪周百藥宴客。
護衛道:「大郎一早就出門了,家裡的賓客突然造訪,來之前沒下帖子。」
周嘉暄:「你跟過去看看。」
護衛應喏,跟著來人走遠。不一會兒回轉,壓低聲音道:「三郎,大郎吃多了酒,一幫惡少架秧子起哄,攛掇他和別人打賭,他們圍著最近在坊間最出風頭的舞伎綠姬的轎子撒潑,大郎看起來已經醉得一塌糊塗,撕了綠姬侍女的袖子。圍觀的人都在笑。」
周嘉暄眉峰緊皺。
長兄被祖父訓斥責打,又處處比不上他這個弟弟,心情煩悶,最近時常醉酒,他早有耳聞。
城裡的惡少唯恐天下不亂,最喜歡惹是生非,周嘉言正是說親的時候,鬧出事端來他臉面上不好看也就罷了,只怕祖父又要打他。
周嘉暄回頭,九寧站在路邊一個煎餅團子攤前,等著她要的煎餅丸子炸好出鍋。
「你們跟著九娘,寸步不離。我過去看看。」
護衛們應是。
周嘉暄叮囑九寧:「我去阿兄那裡看看,一會兒就回來,在這裡等我,別走遠。」
九寧揮揮手道:「我曉得了,要是一會兒走散了,我就去安定坊的坊門那兒等著阿兄。
周嘉暄留下全部護衛守著她,自己只帶了兩個人,轉身去找周嘉言。
煎餅丸子終於炸好了,九寧吃了點,覺得味道一般般。
沿著長街走走停停,看到沒吃過的果子她就嘗一嘗。
半個時辰後,她吃了個半飽,跟著她的護衛們卻都吃撐了。
九甯記得周嘉暄的囑咐,沒有到處走,就在長街來回。
不過把整條街來回逛了個三四遍後,還是沒等到周嘉暄回來找她。
「你們過去看看,阿兄可能遇到麻煩了。」
怕朱鵠事件重演,現在九寧只要出門,身邊帶的是府裡身手最好的護衛。而且經過上次周都督遇伏的事,江州上上下下全部肅清了一次,有嫌疑的人都被擼了官職。她待在江州很安全,除非對方堂而皇之派出幾十上百人來抓她。
護衛們派出一人去找周嘉暄,剩下的仍然緊跟著九寧。
不一會兒派出去的人回來,道:「三郎勸大郎回家,大郎不肯,和三郎吵起來了。」
九甯聞言,輕哼一聲,「他就是仗著三哥脾氣好。」
雙手背在背後,示意護衛帶路。
一行人穿過歡慶的人群,走到一條巷口前,遠遠就能聽見惡少們起此彼伏的調笑聲和唱歌聲,他們在慫恿周嘉言和另外一個錦袍少年郎相爭,看誰能首先讓綠姬心動,掀開簾子一露芳容。
紈絝惡少、周家郎君、豔麗美伎……老百姓們交頭接耳,圍在一旁看熱鬧。
九甯看到人群最中央一頂軟轎,正是剛才和他們擦肩而過的那頂垂紗轎子,夜幕下軟轎上鑲嵌的明珠散發出淡淡的光暈,照出垂紗裡朦朧綽約的人影,美伎似乎橫臥在軟榻上,看不出身段。
圍觀人群議論紛紛,猜測轎子裡的名妓一定貌若天仙,不然怎麼會引得這麼多紈絝子弟為她爭風吃醋?
轎子前一幫浮浪子弟還在爭著獻殷勤。
「自上次一別,如隔三秋,綠姬不如開簾與我等同游,莫辜負了這良辰美景。」
「和他們有什麼好玩的!我們已在江邊設下宴席,綠姬還是同我們一起去江邊賞燈罷。」
「我為綠姬魂牽夢繞,不料今天竟然能偶遇佳人!我這就為綠姬賦詩一首,還望綠姬開簾。」
說著果真賦起詩來。
……
九寧環顧左右,四處找周嘉暄的身影。
護衛領著她擠到軟轎旁邊,「在這裡。」
周嘉言喝得東歪西倒,雙頰赤紅如火,被幾個惡少慫恿著來挑逗綠姬。
周嘉暄找了過來,勸他回家。
周嘉言正是一肚子氣沒處撒的時候,看到從小到大處處都壓自己一頭的弟弟來了,更是火上澆油,說什麼都不走,非要讓綠姬為他掀簾子。
周圍的紈絝少年們跟著起哄調笑。
周嘉暄無奈,只能讓護衛強行帶走周嘉言。
旁邊一個友人幫著插了句嘴:「大郎快回去吧,三郎都找過來了。」
這一句也沒別的意思,偏偏周嘉言現在聽什麼都覺得是在諷刺自己無用,惱羞成怒,發起拗勁兒,說什麼就是不走。
九寧到的時候,周嘉言正揪著周嘉暄的衣袖逞長兄的威風,還揚起巴掌想打弟弟。
周嘉暄的傷雖然好了,身體還虛著,又怕傷了周嘉言讓他更難堪,只能硬挨著,好生勸他:「天色已晚,恐父親在家掛念,阿兄先隨我回去。」
周嘉言怒吼:「我就不走!」
九寧嘴角抽了抽,讓護衛去街旁茶肆討一壺茶來,拎在手裡,走上前,二話不說,揭開壺蓋,對著周嘉言的臉潑過去。
她特意要的涼茶。
冬日天寒,又是夜裡,一壺冷水兜頭兜臉澆下來,周嘉言先是一愣,然後打了個激靈,哆嗦著放開周嘉暄,怒目瞪著九寧。
「清醒了?」九寧微笑,甩開空了的茶壺,吩咐護衛,「送他回家。」
她的護衛立即一擁而上,不等周嘉言罵出什麼,直接托住手臂,攬住腰,把人架走。
周圍的惡少見他們人多勢眾,不好招惹,哈哈乾笑幾聲,轉頭和其他人調笑。
剛剛和周嘉言撕扯,周嘉暄滿身狼狽。他目送護衛抬走周嘉言,歎了口氣。
兄弟倆幼年喪母,他們小時候很親近的。記得有一次堂兄們欺負他,周嘉言跑去和堂兄們打了一架……
看他情緒低落,九寧道:「阿兄,我逛累了,我們回去吧。」
周嘉暄聞言,回過神,搖搖頭,「還沒帶你去賞燈。」
說完,他抬腳往每年舉行燈會的安定坊走去。
九寧跟上他,故意問他燈會的事情。
周嘉暄有些神遊物外,偶爾回答一兩句,神色始終不見緩和。
九寧想了想,買了盞燈,扭頭正要拿給周嘉暄看,身後空蕩蕩的,早就不見了他的蹤影。
「阿兄呢?」
護衛們跟著一起找。
他們生怕縣主再遇到歹人,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縣主身上,沒想到郎君卻不見了!
一行人趕緊回頭找,找遍了也沒找到。
再往前就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人人臉上戴了面具,一眼望去全是差不多身高的男男女女,壓根分不清誰是誰。
九寧一一分派。
「你們兩個去安定坊坊門等著,要是三哥過去了,派一個人過來報信。」
「你們倆回周府,和他們一樣,看到我三哥回去,過來說一聲。」
接著吩咐剩下的其他人,「你們跟著我,繼續找。」
本以為周嘉暄走得不遠,應該很好找,結果轉來轉去,一無所獲。
一個護衛道:「該不會是剛才那幫惡少把三郎騙走了吧?」
九寧皺眉,「過去看看。」
巷口還是人山人海,擠得風雨不透。
惡少們騎馬圍著軟轎打轉,調戲的話越來越大膽,越來越下流。
九寧踮起腳張望,目光落到軟轎上。
轎子裡的人影似乎動了一下。
她每天練騎射,目力比一般人要強一些,面具裡的眼睛微微眯起:轎子裡好像不是一個人橫臥著打盹……
正疑惑著,幾個惡少按捺不住,打馬向前。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等柔腸寸斷,綠姬怎麼忍心拒不相見?」
說著揚鞭打退兩個上前阻攔的男奴,直接伸手掀簾。
圍觀的人群激動起來,伸長脖子往簾子裡看。
名妓到底長什麼樣?
先是寂靜,眾人似乎都愣住了。
片刻後,一片譁然!
「哈哈!」
圍觀的百姓捧腹大笑。
原來軟轎中坐著的不是美人,而是個眉目端正的俊秀少年郎。
少年郎金環束髮,穿一襲綠地錦袍,手中執一隻鎏金酒壺,正仰脖子喝酒。酒水順著他的脖頸淌下,打濕錦袍。
他懷中抱著的美人——才是傳說中的綠姬。
看到簾子被外面的人掀起,少年郎不慌不忙,飲下一口美酒,低頭吻住綠姬,把酒液送到她唇中。
綠姬好像已經半醉,嚶嚀一聲,倚著少年的胸膛,喝下美酒。
少年吻了許久,輕笑,放開滿面潮紅、早已酥倒的綠姬,抹一下嘴唇,含笑瞥一眼簾外目瞪口呆的惡少們,一派風流倜儻。
「好你個宋大郎!」
掀簾的郎君登時面皮紫脹,握緊雙拳朝少年臉上揮過去。
少年抬手一擋,輕輕一推便將打人的惡少推出軟轎,抱著綠姬出了軟轎,跨上一匹駿馬,笑道:「這裡人太多了,咱們換個地方快活。」
說著輕叱一聲,鞭馬擠出人群,揚長而去。
惡少們氣得哇哇大叫:「宋大郎,休走!」
全都打馬跟上去。
沒有熱鬧可看了,百姓們立刻散去,轉眼就走了個七七八八。
九寧蹙眉。
宋大郎?
這副流裡流氣的做派,當街摟著名妓親熱……該不會是他吧?
正低頭沉思,不遠處一道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
九寧愣了一下。
不及反應,護衛們扶著一個人走過來,道:「找到三郎了!果然是剛才幾個惡少搗的鬼,他們故意拉走三郎,強拉著他吃酒,三郎吃醉了。」
九寧忙上前。
周嘉暄碰到幾個同窗,讓人拉著灌了好幾杯,渾身酒氣。他喝酒上頭,雙頰火燒似的,紅得能滴出血。
九甯扶住周嘉暄,皺眉問:「誰灌的酒?記住名字沒有?」
護衛道:「記住了。」
九寧嗯一聲,「先回去,明天找那些人算帳。」
一行人打道回府。
他們剛走不久,角落處走出幾個身影。
為首的人一襲老鴉色圓領袍衫,臉上一張玄色獠牙面具,面具後一雙淺色眸子,目送九甯在護衛的簇擁中走遠。
「鄌主認識那個小娘子?」
旁邊的隨從笑著問。
那個小娘子和她的哥哥臉上都戴了面具,不知道是誰家的。
剛才這個小娘子的哥哥被幾個惡少拉扯著灌酒,小娘子好像很著急,沿著街巷尋找,卻不知道她哥哥就在街邊酒肆裡。
他們奉命在街邊埋伏,鄌主忽然命他們把小娘子的哥哥救出來送回去,還要悄悄的,不能讓人發覺。
鄌主的命令雖然奇怪,隨從們還是照辦了,救出小娘子的哥哥送到路邊,等著小娘子的人發現。
他們篤定,鄌主一定認識那個小娘子!
戴玄色面具的青年沒說話,收回目光,指指另一頭剛才軟轎離去的方向。
隨從們忙道:「宋大郎一直躲在教坊裡,那個叫綠姬的是從長安來的舞伎,最近宋大郎和她蜜裡調油,打得火熱。」
青年道:「你們追上去。」
隨從們應喏,四散分開,幾道人影很快消失在無邊夜色中。
眾人散去。
青年長身玉立,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轉身離開。
剛拔步,身後忽然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有人提著裙子跑過來,扯住青年的錦袍:「等等!」
聲音既清脆又柔和,如鶯囀。
青年站住了,回過頭。
戴紅色面具的小娘子仰頭看他,燦若星辰的眸子裡盈滿閃碎的笑意。
「我就知道是你!」
她說著,踮起腳想摘下青年臉上的面具。
手剛抬起,被握住了。
九寧眨眨眼睛,「二哥?」
玄色面具青年慢慢放下她的手。
「好吧,我不摘你的面具。」九寧甩甩手,笑道,「不過我知道肯定是你。」
青年要把手收回去。
九寧扯著他衣袖不放。
「二哥,懷朗不是說你去鄂州了嗎?你怎麼會出現在江州?」
青年不語,輕輕拉開九寧的手,然後自己摘下面具。
夜色下一張清峻的面孔,劍眉星目,五官深邃,眉宇間隱隱一抹鋒利的銳意。
果然是周嘉行!
剛才圍觀人群散去的時候,九甯無意間瞥見他,雖然只是短短一瞬,連人都沒看清,心裡卻篤定這人就是二哥。
「你的人呢?」
周嘉行聲音低沉。
大概是回到江州這個傷心地的緣故,他好像又變得冷淡了。
不過九寧不在乎這些,莞爾,道:「他們先送三哥回去,還有幾個遠遠跟著我,我沒讓他們跟過來,怕攪了你的事。」
周嘉行掃一眼角落處,果然有幾個護衛遠遠綴在周圍。
「二哥,你剛才在做什麼?我沒有誤你的事吧?」
九寧眼神四下裡逡巡一圈,問。
周嘉行看她一眼,搖搖頭。
他好像是跟著剛才那個宋大郎來江州的,宋大郎果然身份不簡單……
如果真的是宋淮南,她不得不防。
九寧不露聲色,低頭取出剛買的芝麻胡餅,遞到周嘉行面前。
「二哥,請你吃。我最喜歡這家餅肆。」
周嘉行頓了一下,接過胡餅,不過沒吃,就這麼拿著。
九寧覺得他拿著胡餅發怔的樣子有點好笑。
笑了一會兒,問:「你會在江州待多久?」
周嘉行道:「三五天。」
「那你能來府裡看我嗎?」九寧道,「我能拉弓了,而且昨天還射中箭靶了!不過我準頭不大好,正想請教你。」
周嘉行猶豫了片刻,點點頭。
九寧抿嘴笑。
只要周嘉行答應了的事,就不怕他反悔。
「那我不煩你了,二哥你去忙吧。這幾天我不出門,在家裡等你。」
她笑著道。
周嘉行捏著胡餅,沒有看九寧,目光望向其他地方,淡淡嗯一聲。
九寧朝他揮手,轉身和自己的護衛匯合。
周嘉行目送她走遠。
半晌後,角落裡走出一個人來,一臉絡腮鬍子,正是懷朗,拱手道:「鄌主,剛才那人好像是九娘?」
戴著面具不好認,不過能拉著鄌主的袖子和他說話,還讓鄌主主動摘下面具的人,想來也只有那麼一個。
周嘉行低頭看著手中還散發出濃烈芝麻香味的胡餅,面具重新扣回去,淺色雙眸裡浮動著讓人看不懂的情緒。
「你去送送她。」
懷朗應是,跟上走遠的九寧,直到親眼看著她在護衛們的簇擁中踏進周府門前的大門檻,才轉身回邸捨。
兩個時辰後,周嘉行和隨從們回來了。
一同被帶回來的還有五花大綁的宋大郎。
等其他人稟報完事情,懷朗最後一個進去,「鄌主,九娘安全回府。」
書幾上點了盞油燈,燈火搖曳。
周嘉行低頭看一本書,臉龐半明半暗,眸色深沉,沒作聲。
懷朗等了一會兒。
才要退出去,周嘉行開口了:「這件事只有你知情?」
懷朗臉色微變,低頭,小聲道:「是的,我發現不對勁後沒敢讓阿平他們瞧出端倪,自己接著查下去,他們大概能猜得出雪庭和九娘的關係絕不止遠房舅甥這麼簡單,其他的他們應該不知道。」
……
其實早在為調查黎娘的遭遇而暗查崔氏的農莊時,懷朗就覺得有些古怪,不過那時他一心查黎娘,沒有往心裡去。
這一次鄌主命他再去細查,他沒有放過任何一個蛛絲馬跡,果然查出了一件讓人匪夷所思的事。
懷朗層層深入,最後把當年為九娘接生的僕婦找出來了。當時有四五個僕婦在產房伺候,全被雪庭妥善安置好,不管懷朗怎麼試探,幾個僕婦守口如瓶,絕口不提往事。
這才是讓懷朗奇怪的地方:崔氏生產的時候,雪庭年紀不大,他為什麼要幫崔氏打點她的家僕?還把盧家僕婦和管事安插到九寧身邊?
更讓人想不通的是,崔氏留下的陪嫁中,有一部分來自盧家,這些現在全是九寧的。
雪庭一直暗中照料九寧,知道她遇險,立刻派武僧下山救她。
哪個遠房舅舅會對外甥女這麼好?
而且還是個名聲遠播、本該六根清淨的和尚。
懷朗不免想到盧家和崔家之間的來往,兩家世代聯姻,崔氏在長安的時候,說不定和盧家哪位公子訂過親。
崔氏是高門世家女,出身高貴,據說性子高傲,目下無塵。
為了求得庇護,她才會嫁給不論門第出身還是樣貌品行都不如自己的周百藥,幫助周家一躍成為本地一流世族,成婚不久就傳出有孕在身的消息,然後生下九寧……
懷朗想到一種可能,不過他不敢說出,立刻快馬加鞭,回稟給周嘉行知道。
周嘉行當時沒什麼反應,連眉毛都沒動一下,揮揮手讓他出帳篷。
懷朗以為鄌主不在意。
這一次宋家大郎在鄂州鬧事,調戲世家小娘子,首領受人所托,要派人過來捉宋大郎回去——只是一件小事罷了,鄌主卻主動請纓,而且鞭馬不停,連夜帶著沒見過九娘的其他隨從趕到江州……
宋大郎不過是個風流惡少罷了,哪裡需要鄌主親自過來抓人?
懷朗覺得周嘉行肯定是為了九娘的身世才過來的。
雖然鄌主不承認。
……
懷朗答完話,望著那一簇搖曳的火苗,不由得想起上次去周家,九寧送了他一壺好酒。
知道他喜歡美酒,她特意讓人備下的,還說以後只要有好酒都會給他留一份,等著他去品嘗。
懷朗歎口氣,拱手道:「鄌主……您會放出消息嗎?」
若事實如他們猜測的那樣,九甯不是周家骨血,那周百藥一定會暴跳如雷,出身高貴的妻子之所以願意嫁給他,只是為了給腹中孩兒尋一個家,這種恥辱,是對周百藥最好的報復。
可那樣的話……九寧該怎麼辦?
周百藥本來就對她不慈,知道真相也不過是更仇視她而已,可周都督、周嘉暄、周刺史和其他人呢?
他們也會把九甯當成周家的恥辱,之前的所有疼愛,都將不復存在。
周家人甚至可能為掩蓋醜事而殺了她。
懷朗眼前浮現出九甯微笑時的樣子。
神采飛揚,容色懾人,這樣的小娘子就該一直這麼神氣下去,誰捨得讓她受一點委屈?
可她的身世一旦曝光……
懷朗不敢想像她會遭遇什麼。
他在隱晦地幫九寧求情。
之前周嘉行剛剛回到周家時,周家的內應幫九甯求情,周嘉行沒有猶豫,立刻遣走那位內應。
懷朗知道為九寧求情可能會被周嘉行厭棄……可他還是忍不住試探周嘉行的打算。
周嘉行沒有回答。
油燈靜靜燃燒,燈芯快燒到頭了,火苗劇烈顫動起來,不一會兒,冒出一縷青煙,燈滅了。
屋中霎時籠罩在一片黑暗中。
懷朗心裡七上八下,煩躁不安。
周嘉行仍舊保持低頭看書的姿勢,端坐在黑暗中。
「掃清痕跡,暫時不要走漏消息。」
靜夜中他的聲音聽起來和平時一樣,平靜,沒有一絲波瀾。
懷朗鬆口氣,抱拳應是。
雖然鄌主從不提起九寧,但他肯定還是喜歡這個妹妹的,不然之前不會親自送她回江州,這一次也不會為她隱瞞身世。
可惜九寧並不是鄌主的親妹妹。
懷朗感慨著告退出去。
門合上了。
門裡,周嘉行取下腰間那把花花綠綠的彎刀,出了一會兒神。
房裡縈繞著一股淡淡的芝麻油香。
……
回到周家後,九寧沒有歇下,先讓護衛報出那幾個灌酒的惡少名字,然後叫來管家。
「寫帖子,一家一家罵過去!我三哥的傷剛好沒多久,不能多飲酒,和我們家有來往的世家都知道,他們裝糊塗,非要按著我三哥飲酒,這不是少年人胡鬧,是故意害人!讓他們自己上門來道歉,否則我就帶人打上門!有一個算一個,一個都不放過!」
管家沒敢勸,按著九寧的吩咐寫好帖子,命人送出去。
郎中煮醒酒的藥湯喂周嘉暄服用,想起大郎周嘉言也是醉醺醺回府,讓人給他也送了一份。
翌日,所有惡少都接到周家的帖子。
幾個惡少被家中長輩勒令來周家道歉賠不是。
九寧坐在庭中長榻上,等著他們上門。
先前幾個上門的態度還不錯,進了門就一疊聲道歉,送上豐厚的禮物。
後面幾個吊兒郎當,辯解說只是看三郎沒趣兒,拉著他喝幾杯罷了,不至於如此。
笑話九寧小題大做。
九寧冷笑。
等了一天,惡少們迫於長輩壓力,陸陸續續上門。
九寧一一記下他們的名姓,認錯態度好的,她暫且放一馬,那些渾然不把灌酒當回事的,就得受點罪了。
她叫來阿大幾人:「這些惡少平時喜歡在教坊行走,幾乎個個都有好幾個相好,你們找幾個人,專門等在那些別宅門口,看到他們進去,就大聲叫他們的名字,說是有急事找他們。」
阿大臉上頓時火辣辣的,相好什麼的這種話從縣主嘴裡說出來,他實在不好意思聽啊……
不過縣主這個主意還真不錯。
少年人愛風流,今天拉著這個的小手訴衷情,明天追著另一個說要掏心肝,誰沒在教坊藏幾個相好?
把事情捅破了,讓那些惡少頭大去吧!
護衛們分頭行動。
於是兩天後,九寧去箭道練習的時候,聽到十一郎他們湊在一起嘲笑幾個惡少。
「哈哈,吳家十三郎被人堵在那個琵琶伎家中,結果那個花幾萬金養著琵琶伎的相好剛好回來了,雙方打了個照面,又有人從窗戶跳了進去,原來那個琵琶伎的相好不止一個!他們還都互相認識!十三郎和張家的四郎、八郎打成一團,鬧得雞飛狗跳的,幾家長輩親自出面都壓不下來……」
「十三郎的老丈人不幹了,鬧著要退親,吳家嚇壞了,要把十三郎捉回家裡拘著,逼他讀書呢!」
「四郎更倒黴,被他老子摁著揍了一頓,好幾個月不能騎馬調戲別人了。」
少年們說說笑笑,當看到九寧走過來的時候,立刻閉嘴不說了。
這種醃舎事怎麼能讓九娘聽見呢?
十一郎揮手趕走其他人,湊到九寧跟前,「九娘,明天我帶你去郊外玩吧,我最近得了匹好馬,你喜歡的話讓你先騎。」
九寧道:「我這幾天不想出門。」
她和周嘉行約好了。
十一郎面露失望之色,「那後天?老後天?老後天的明天?」
他一直纏著問,九寧回想了一下自己的安排,道:「最近沒空閒,什麼時候閒了我再告訴你。」
「好!」十一郎喜滋滋點頭。
少年們各自練自己的。
到了去營地報導的時間,隨從進來催促他們,幫他們收拾箭囊。
這時,周刺史的親隨走進箭道,笑著道:「今天家裡來了貴客,使君請眾位郎君過去見禮,營地就不用去了。」
可以偷一天懶,少年們歡呼一聲,丟開弓箭,整理衣裳,跟著親隨去正廳。
親隨叫住還在拉弓的九寧,含笑道:「縣主,貴客也帶了女眷來。」
這是要九寧出面招待的意思。
她喔一聲,回房洗臉,沒換衣裳,仍舊是一襲翻領窄袖袍。
僕從簇擁著九寧出了長廊。
不遠處的西廊下遠遠傳來女人們的談笑聲,繼室吳氏看到九甯,笑向其他人道:「九娘過來了。」
「就是永壽縣主?」
其他人忙站起來,她們雖然是長輩,但禮數還是不能亂。
九寧踏上臺階,笑著和一眾身披羅衫、頭戴花釵的婦人見禮。
目光掃過其中一個年老的婦人時,九寧驀地愣住了。
只是一個眼神交錯,她手心全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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