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簽字筆掉在地上,梁明軒鬆開雙臂,彎腰拾起給她。
卓楚悅將簽字筆再度與同意書捏在一起,低聲說,「梁明軒,這件事情我不可以告訴你。」
父親與他相識已久,一定有不少在同一個圈子的友人,即使相信他不會說出去,也要在他面前,保住父親的面子。
他問,「那麼,是你需要……」
「不,不是我,是……認識的一個女孩子,她進去檢查了。」
梁明軒溫柔地說,「好,我不問你。」
卓楚悅想要回他一個笑容,勉強扯起嘴角,「謝謝。」
杜晚芙從診室出來。
卓楚悅起來,走近她面前,複述一遍護士說的,「這是同意書,檢查結果沒問題,今天就可以手術。」
杜晚芙接過,掌心墊在底下,迅速簽上名,自己交給護士,回來坐在另一邊沙發上。
卓楚悅也坐下,與她中間隔走道,不交談,如同陌生人,本來也是。
梁明軒依照承諾,什麼也不問,但是見她低垂目光,似沉思似放空,一言不語。
以往他們坐在一起,如果她沒有犯錯,他沒有生氣,不會這樣沉默。
就算她在寫作業,也必須抽空敲打桌上的擺件,建立一個小演奏樂隊。
「我記得,在你十四歲時,你懷疑自己得心臟病,我叫你去醫院,你只想趁人在世,吃一頓海景飯店,吃完,你開心的說,死就死吧,誰沒死過呢?」梁明軒饒有興味地說,「當時我猜想,是不是你編出的病,騙我請你吃飯,然後第二天,你真去醫院做檢查。」
檢查結果出來,卓楚悅身體康健,醫生勉為其難,診斷她是肋間神經痛,以及在發育的正常現象。
她早已捂住耳朵,等到他語畢,忙說,「可不可以忘掉我做的蠢事?」
梁明軒笑得露出整齊牙齒,真切說,「我視你作榜樣,所有朋友中,我最羡慕你,從不強迫自己,永遠沒有煩惱,連死都不怕。」
誇海口誰都會,可是他知道,她真不怕,年紀小小,心寬似海。
卓楚悅不以為然,「你羡慕的不是我,是彼得潘。」
小孩子才沒有煩惱。
她說,「我已經長大,光是把煩惱清清楚楚說出來,都辦不到了。」
杜晚芙要進手術室,她拎起旅行包,兩步走來,扔在卓楚悅旁邊。
卓楚悅一怔,來不及觀察她的神色,她轉身跟護士走了。
望住杜晚芙的背影,可以感覺到她在害怕。
害怕未知的手術,害怕在她進去以後,卓楚悅就離開了。
放下一個包有什麼用,她想走還是會走的。
杜晚芙坐下更鞋,護士關上門。
卓楚悅歎一口氣。
在杜晚芙填寫病歷的時候,卓楚悅留意到她的手,好小一雙,只是有些蒼白,一點不粗糙。
卓楚悅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她才二十二歲,僅僅比我大兩歲……」
她彎下腰去,將臉埋進膝頭,頭髮從頸背滑下去。
她不懂,杜晚芙是年輕,但不美麗,而母親天生麗質,年紀沒有大改容顏,性格大氣溫婉,唯一不美的,只有為舞蹈犧牲的雙腳。
為什麼父親要出軌?
當真這樣寂寞?
梁明軒把手放在她頭髮上,安慰地,撫摸著她。
卓楚悅驀地起身,「你等在這裡,我去買一份吃的。」
梁明軒拉住她,「你想買什麼,趙城在附近,他開車方便,讓他去買。」
「雞肉粥。」她坐下,又說一句,「我問過護士了。」
梁明軒開玩笑,「我以為是你餓了。」
「我確實餓了,可是什麼也吃不下。」
整個手術過程,不到三十分鐘。
走進佈置溫馨的病房,看到杜晚芙半躺床上。
護士說,「休息一個鐘頭左右,沒什麼事就可以出院了。」
卓楚悅點頭,走向病床。
杜晚芙收回呆呆盯著天花板的視線,看向她。
她的嘴唇沒有顏色,卻有力氣一開一合,「你走吧。」
卓楚悅把打包來的一碗粥,放在床頭櫃上,然後離開。
走出病房,只見,梁明軒站在前面,他環臂,入神望著牆上的家庭相片,英俊側臉,長胳膊長腿。
將他看夠五秒鐘,卓楚悅上前,「走吧。」
梁明軒轉頭來,拍了拍她的肩頭。
乘電梯至醫院地下一層,趙城把車停在這裡,人已經下班。
開出停車場,華燈初上,美得像裝滿彩燈的玻璃罐子。
梁明軒問她,「晚上想吃什麼?」
「你做主。」
隔不久,卓楚悅還是忍不住問,「所以我們去哪裡?」
他笑答,「碰運氣。」
這一條街大部分是餐廳組成,大大小小,中西都有。
車子停在路邊空位,一下車,正面是一間廣島拉麵店,就定它是『運氣』。
撩起門簾進去,裝潢極具日本傳統風情。
座位太少,只剩廚房前面的木台。
她點的是野菜豚骨拉麵,竟是沾面,湯水、面、蔬菜分開三隻碗,不知味道,是否與上桌的速度一樣,令人滿意。
她夾起面,吹一下,吸進口中,燙到咳嗽起來。
梁明軒抽出紙巾給她,說,「慢一點。」
她擦擦嘴,小口小口吃一會兒,方消除饑餓感。
「今晚,我可以去你家睡覺嗎?」卓楚悅目光落在他碗中的叉燒上,認真的說,「如果我一個人在家,肯定煩到整夜睡不著,我想和你聊天,說不定好一點。」
梁明軒開始的表情很有意思,聽到最後笑了出來。
他說,「我已……」
一語未了,卓楚悅手機響起來。
她表情凝重地接起,問,「你在哪裡?」
對方回答完,她接下去說,「快點回來,我有非常要緊的事,要和你……溝通。」
對方的語氣有點不耐煩。
「下午我送杜晚芙去了醫院,所以,爸爸……」說出父親的謂稱,她心頭堵塞,「快點回來。」
父親的靜默,使她慌張,倉促掛下電話。
卓楚悅重新握起筷子,發現碗中多出一大塊叉燒。
梁明軒仿若無事發生,繼續說,「我已搬出原來的公寓,最近不常回國,暫住酒店。」
「你不是在薄林灣有一套房?」
「還沒有裝修,別說一張床,連門都沒有。」
他當作一個笑話講出來,卓楚悅聽得千頭萬緒。
梁明軒說,「請你有空過去勘察。」
「嗯。」
「明天?」他想讓她散散心。
她搖搖頭,「等到我煩惱的事情了結,再用好心情來設計你的新居。」
他笑,「藝術家不該保持憂愁?」
卓楚悅以為自己早就遺忘的人,在腦海一閃而過。
梁明軒自然猜不到她上一段戀情的細節,只覺她神情有變,正準備岔開話題。
她釋然一笑,「我不是藝術家。」
她幾口把叉燒吃掉,又喝湯,然後說,「你住酒店的話,我就不過去打擾了。」
他不得其意,解釋,「我一個人住。」
卓楚悅反而奇怪他忽然來的解釋,「哦。」
他更好奇,刨根問底,「有何不方便?」
「以前你住的地方,我閉上眼睛,都可以摸到電燈開關,是我潛意識認為安全的空間,睡得著,酒店不一樣。」
「哦,我是不安全的原因?」
卓楚悅耳朵一熱,將筷子戳在碗底,嚴肅地說,「我即將二十歲,是一個女人,你明白什麼是女人嗎?」
梁明軒聽了,朗笑起來。
晚食當肉,她不知不覺把一整碗拉麵消滅乾淨。
車子開來她家樓下,只需一刻鐘。
梁明軒把車停下,對她說,「有事給我打電話。」
卓楚悅開門下車,往前走沒幾步,轉身來。
他的車在調頭,緩緩開走,融進燈光氾濫的夜裡。
她心間湧上一股衝動,察覺今夜有風,因為她在向他的車尾追上去。
幸而,梁明軒開出不遠,望一眼後視鏡,即刻刹住車。
降下車窗,兩秒鐘後,她出現在副駕座外面,後頸已經出汗。
他正正經經說,「吃飽這麼跑,你會得胃病。」
卓楚悅剛剛覺得自己像電影女主角,聽見他破壞氣氛的言詞,卻開懷笑起來。
於是,她一邊笑一邊喘氣,等到氣息平穩一些,馬上說,「對不起!」
梁明軒微微一愣,恍然明白她在為何事道歉,神情柔和下來。
她半身鑽進車窗,伸出手心。
他意會,握住她的手,代表不計前嫌。
卓楚悅凝視他,「下一次,我一定祝你幸福。」
梁明軒解開安全帶,俯身過去,揉了揉她的頭。
「回家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