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技術含量
只是問題又來了。
戶部的賬冊記錄並沒有那麼清晰, 分類不明確,沒有編號備註, 各部各地雜糅的寫在一起。王義廷帶回來的只是其中一冊,要清算,自然需要龐大的文庫。
他回憶了一遍,然後說:「我寫個條子,勞煩李君替我去戶部跑一趟。」
李洵點頭。
王義廷便寫明要借的賬冊,底下蓋章,然後交予李洵。
隨後馮文述也被派了出去。
沒多久, 李洵回來了。
要從賬冊上查找需要的條目,還不能疏漏,宋問幾乎看的眼花, 王義廷與李洵坐在一旁,按照要求替她翻查。
沒多久,宋問又提出要倉庫管理的原始記錄。
王義廷歉意道:「勞煩你再去找司田替我查實一件事。」
李洵:「……」
李洵緩了兩口氣道:「等等。」
說罷又跑了出去。
馮文述剛回來, 將賬冊放在桌上,氣喘吁吁的想坐下休息片刻,王義廷又一張條子遞過來。
馮文述:「……」
這戶部的活, 真不是人幹的。
宋問說:「現在知道你們編制分類的不合理了嗎?」
王義廷點頭:「確實太麻煩了。」
以前需要找什麼也是要這樣一冊冊的翻,但沒有覺得怎樣,因為個別條目本身很難歸類在一起。戶部是一個極需要耐心和細心的地方,慢慢也就習慣了。
宋問的方法, 初期看似公務激增, 但後期應用開後, 反而會比較清楚方便。任何有規律可循的事情,等更容易上手。也正是因此,原本賬冊上被粉飾的問題,全都暴露了出來。
李洵與馮文述,起先還有時間能跟著在一旁學學看看,之後徹底淪為跑腿。
傍晚,林唯衍拎著食盒過來找她。聽宋問今晚也留在這裡,就自己先回去了。
天黑宵禁之後,跑腿二人終於得以留在府中。
宋問給他們一人分配了一本賬冊,讓他們找找相關的條目,紛紛列舉出來,寫在一旁。
然後再將整理出來的,細碎的科目交給他們,讓他們打算盤計算一遍。
通宵達旦的看著那些數字,疲憊加上精神緊繃,視線發花,思維不受控制。
這是一項枯燥、乏味而艱巨的任務。對李洵和馮文述這樣初學者來說,委實為難了一點。王義廷都有些受不了。
二人忽然發現,不如跑腿。
房間裡算盤的聲音打得有節奏而響亮,眼皮一搭一搭的往下沉。
幾人累了,暫時趴在桌上小憩一會兒,醒來之後再繼續。
大理寺。
唐毅獨自給關在一個無人的監獄。這裡光線尚可,開了個小窗,白天能聽見外面的動靜。棉被與衣服也是干淨的擺在旁邊。
應他所求,獄丞給他找到了一盞煤燈,還有兩本書。
一直悄寂無人的走道,忽然響起腳步聲。
唐毅放下書,一人挑著燈走到牢門前。
「殿下,考慮的如何了?」來人的聲音低沉沙啞,「唐贄這老賊,處處為難您,還想殺您滅口。您何必委屈自己,百般隱忍?他總歸不會留您生路的。」
唐毅提著煤燈轉過身,來到他的面前。
那人道:「唐贄此人,心狠手辣。他先是竊國,又是殺父之仇。殿下難道心中不記恨嗎?南王此行回京,就是替您伸張正義的。」
唐毅手裡舉著煤燈,半張臉在光線下顯得尤為深邃。他垂著眼冷漠道:「你先將我帶出去,我再告訴你。」
對面人說:「殿下,您先將東西告訴我們,我們去找了再來接您,以免打草驚蛇。」
唐毅冷笑一聲:「很好。拿了東西交給南王,好讓他直接清君側攻進長安。殺了陛下,再來殺我。將我的死因歸咎於朝廷,他好半推半就的登基是嗎?」
那人說:「殿下為何這樣揣度我家主人?我家主人心繫百姓,更是替殿下覺得不值。若是主人真有反心,十萬鐵騎不日兵臨城下,朝中亦不少我派黨羽。裡應外合,京師能守住多久?」
唐毅:「你少在這裡花言巧語唬騙我。南王是什麼人,你我心知肚明。他能算計張曦雲,又哪是良善之輩?真當我唐毅,愚鈍至此,人人拿捏?」
那人道:「殿下誤會了。」
唐毅回身往裡走去:「爾等當然可以假造遺詔,領兵強攻。可是,只要我在這裡,眾臣自然心中有數。他就算拿著真遺詔回來,那也是名不正言不順。滿朝上下,誰會臣服?忠君之臣,又如何會讓你們為所欲為?京師守備五萬,百姓百萬,你縱有十萬鐵騎,裡應外合,多久能攻下京城?若是非爭個你死我活,將太子送出長安,把邊關守備調度回來,你們又能快活多久?」
唐毅重新在木床上坐下,譏諷道:「何況如今邊關,突厥與吐蕃歸順數年,正窺覷大梁內亂,虎視眈眈。若是邊關守衛內調,他們必會領兵侵犯。彼時內憂外患,天下動盪。南王想要什麼?一個支離破碎的大梁,還是難以洗刷的千古罵名?」
「若是奪取天下,只須殺兩個人那麼簡單,何必還要謀划算計那麼多。」唐毅將煤燈放回桌上,「你們若不是真心,還是回去吧。我不需要你們救。」
那人垂首想了想:「殿下當真是誤會了。那不知殿下究竟是什麼打算。」
唐毅:「我望你明白,你我不過各取所需。我自然記恨唐贄,可是你們,我也不信任。」
那人:「既然如此,下官回去稟報主人,再來向殿下匯報。」
唐毅未做回答,那人已經離去。
唐毅側頭看著他消失的方向,垂眸沉思。
天色漸漸轉亮。
馮文述揉了把臉,覺得略有虛脫,說道:「這……沒有盡頭啊先生。」
宋問將面前的紙拿起來整了整,道:「就這樣可以了。來,把這幾人叫過來我問問。」
那紙上寫著幾位戶部官員的名字,王義廷總歸要去戶部一趟,於是就自己過去喊人了。
宋問與兩位學生趁此機會去洗漱吃飯。
馮文述洗完臉,用力睜了睜眼睛,嘆道:「先生,果然我是絕對不會去戶部的」
宋問笑道:「我一直覺得,有天分的人,做戶部是很好的。因為他可以有全朝廷所有人的把柄。」
馮文述指著李洵道:「那御史台不也不錯嗎?我就去御史台好了。」
「御史台也不容易,有事,還要找其他官員幫忙的。」李洵坐到桌邊說,「何況,若是戶部的賬簿改了,御史台的人肯定也是要學的。不然這以後查案,多不方便?」
馮文述悲痛道:「啊?!」
三人休息片刻,在外面走了兩步,王義廷帶著人回來了。
幾位官員忽然被請到上官家中,還有些惴惴不安。看見李洵宋問等人,更是迷惘。
數人打個招呼,擠進王義廷的書房裡。
所幸王義廷這宅子,小而簡樸,就是書房夠大。
王義廷讓僕從去別的房裡搬了椅子過來,擺在一側。而後解釋道:「宋先生提了種新的記賬方法,我正在與她商討,看看是否可行。只是裡面有些賬目記得不詳實,所以請幾位過來問問清楚。請坐。」
幾人點頭。
宋問坐到桌案後面,看著他們一笑,摸了摸下巴道:「這方法若是推行,必見成效。怕那些貪贓枉法之人,都要無所遁形。以後的罪責做不了,以前的事情也逃不掉。」
幾人禮貌一笑,當她空口大話,卻未直接拆穿她。
官員問:「宋先生是看了多久的賬冊?」
宋問:「一晚上。」
何止大話?簡直不知天高地厚。
幾人語氣中不免帶上不屑:「宋先生請問吧。」
他們的賬目,都是處理過的,普通翻查,很難看出端倪。戶部查賬,也多止於此。不過看了一晚上而已,還需怕她?
宋問朝他們一頷首,看他們一派輕鬆的模樣,也覺得不用客氣了。
宋問點道:「田主簿。」
一名官員抬手示意。
宋問轉向他問道:「三年前六月。這裡登記有米六十石被人領走,是去做了什麼?」
官員兩手相握,並未將她放在心上。反問道:「上面寫的是什麼?」
宋問:「釀酒。」
官員:「那就是釀酒了。」
宋問一手敲著桌面,冷笑道:「六十石的米,就做了一千多斤酒?這可厲害了。得是什麼酒?」
官員摸摸眉毛說:「大抵是白酒吧。」
「白酒也不對吧。」宋問呵呵笑了兩聲,「你別唬我。我在錢塘那邊,也是看見做過酒的。六十石米,怎麼也有兩千多斤高品質的白酒了。而你這裡收錄的竟然是黃酒。主簿當時,沒有覺得不對嗎?」
「這……」那官員被噎了一句,說道:「太久了,本官記不清了。」
宋問指著上面道:「還有這裡,負責倉儲的人這邊登記,你領用了五十石大米用作發放給災民的糧食。而戶部賬冊上又登記,你用錢買了五十石米用作賑災。那這糧倉的米究竟是去了哪裡?怎麼就憑白消失了呢?」
「我……」那官員終於開始不安,眼神飄忽左右看看幾位同僚。抬手抓著自己的衣袖,咳了一聲道:「太久了,已經記不清。許是那人記錯了呢?糧倉清點核對,總是沒錯的吧?」
哪有人核帳,連這些都去查的?若是每個地方都這樣查下去,怕不是要查到天荒地老?
單式記賬法一半隻登記和現銀有關的條目,對這些內部領用,內部消耗的轉賬憑證一團糟糕。
宋問輕笑:「又記不清?記不清沒關係,畢竟時間確實太久了,這是三年前的賬簿嘛。」
官員點頭:「不錯。恰是如此。」
宋問從下面又抽出一張紙,笑吟吟道:「無事,總會有你記得的。」
官員臉色一變。竟還沒有問完?這還沒完沒了?
宋問:「這五十石米,你買的時候,當時戶部米價記錄上寫的應該是十四錢每斗,而你這裡,卻記錄著十五錢每斗。為何你的價錢比別人要貴出這麼多?」
官員:「許是……記錄錯了。既然朝廷下放救濟,正說明農戶收成不佳。那米價上漲,自然是情有可原啊。」
宋問:「記不清了?」
官員點頭:「嗯,記不清了。」
「豆油!」宋問手指敲著桌面,朝著那官員笑了兩聲。將賬簿拍下來,趴在桌上問道:「這豆子還沒榨油呢,倉庫和賬面,就差了三成有餘。」
官員:「這我記得。當時沒有存好,所以煮好的豆子發霉了。」
「我照著豆子,豆油的庫存和進出,比對戶部的賬冊,這上面差別的不是一點兩點,絕不是發霉腐爛可以搪塞的。」宋問說,「主簿若是不信,我一一算給您看?」
主簿不說話了。偏頭看了眼王義廷,見王義廷神色陰暗,又迅速低下頭。
宋問總算放過他,又詢問另外幾人。
一番核對後,眾口一詞的不記得,忘記了,或許是倉庫那邊記錯了,價格有所浮動亦很正常。
說完是連自己也不信。
幾位官員忽然開始心慌。覺得什麼賬冊上看出來的說辭是假的,哪有人看一晚,就能看出這些端倪?而且說的清清楚楚,彷彿親耳所聞一樣。該是有人向他們告密,王尚書再借宋問的名義試探他們。
定是如此!
眾人對視一眼,便明白個人心中所想,頓時狠狠一沉。
今日怕不是鴻門宴?那豈不是要糟糕?
宋問嘆道:「粗糙。劣質。」
貪污太沒有技術含量了。
幾人一抖。
她這一聲嘆,彷彿將他們提著的心都吹得晃蕩了一番。
宋問這些問題問的犀利刁鑽,從沒有人這樣問過。他們毫無準備,一時間難以應答。方知事情不妙。
與來時模樣截然不同,此刻小心翼翼,又有些萎靡不振。只能努力想著好聽的說辭,或許能敷衍過去。
宋問單單只是查了他們一段時間內的部分的庫存品,便問題重重。
其中涉及的可不只是戶部,還有其他各部過來領用,分發,繳納的款項。其中牽扯的人物,不是單單面前這幾人而已。
這下,唐毅貪污的罪名,暫時沒有找出來,這些官員貪污的罪證,已經一抓一個准。
李洵等人在旁邊聽得膽寒。
繼續下去,事情空要惹大。
王義廷及時阻止了她。
王義廷笑道:「勞煩幾位今日來此配合。數年前的事情,忘記也是人之常情。今日不多叨擾,諸位回去忙吧。」
幾人紛紛回禮,而後告辭。
幾名戶部官員走出王義廷的府邸,站在大門前,欲言又止的眼神交流一番。這般心虛過後,才發覺兩腿發軟,還在微顫。
王義廷嚴於治下的名聲他們是聽過的,但共事不過幾次,並未親身體會。倒是經常看見王義廷帶著手下人在長安各處走訪。
終於是要動手了嗎?
數人走到府邸旁側,圍在一起討論。
一人小心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怕不是王尚書看我們不順,所以特意請來敲打敲打?」
幾人沉默,在心中默默考量。
他們近日,並沒有做什麼值得注意的舉動。
此事王義廷若要牽扯嚴查,那遭殃的肯定不止他們幾人。他們不過是小魚小蝦,不成氣候。
可是,也所謂法不責眾,難不成真與他們過不去?驚了滿池魚蝦,也不是好過的。
只是威懾罷?
是。應該只是威懾。所以今日才請他們到家中問話,也給了他們台階好言讓他們離去。後面估計就看他們自己聰明不聰明了。
幾人這樣想著,心下有了計較。準備得空,再去找王義廷認個錯,將此事揭過。
宋問站起來走到門,看他們離去,然後才轉過身,拍著扇子笑道:「朝廷還怕沒錢嗎?旁敲側擊的威脅一下他們,讓他們把吞進去的吐出來,保管十個國庫都有了。」
王義廷搖頭:「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這些人雖不是什麼重臣,但也為官十數載有餘。這樣的人比比皆是,該威脅幾個?」
宋問自然只是說笑。有些事情,總得睜隻眼閉隻眼。倒是讓她想起一件事來:「誒,對了。國師的家抄了嗎?」
王義廷道:「抄是抄了,但都是些古董玉石。不好變賣,也不好處置。」
唐贄最後還是給了國師留了一點顏面,未將抄家所得公佈出來,否則,京城又是一番驚駭。
宋問:「自然是些古董,玉石。誰在家裡堆成山的黃金?未免太沒格調了。」
李洵與馮文述已經走到她旁邊,驚豔道:「先生,您這未免太厲害了!請再仔細教教學生!」
原來抓著滿朝人把柄的話,不是開玩笑的?
宋問搓搓手道:「好!那現在就開始查大理寺了。麻煩王尚書,三年前有關大理寺的賬冊也可以,反正關卿任大理寺卿也許多年了。我好拿去威脅一下他。」
王義廷要給這祖宗跪下了:「別查了,這查下去是要出事。不要再打草驚蛇了!」
宋問:「哪裡來的蛇?」
王義廷斟酌片刻道:「我帶你去找關卿吧。你若是自己能說服他,那我無話可說。若是不能,也別說我不盡人意。當是你這提案的謝禮。」
宋問抱拳:「一言為定。請王尚書,多替我說情。」
王義廷低頭去看桌上的東西:「你得先將這裡的東西整理好。還有你之前說的那些,我好找陛下報備。」
宋問挽起袖子:「這個好說!」
於是宋問直接將三人召集在一起,她口述,三人筆記。將會計相關的概念與內容大致記錄了一遍。
隨後,三人照著賬冊,自己開始實戰。有問題再來請教宋問。
有些許內容,宋問自己也記不清楚了,或是不大合適,便稍作調整。
一直又忙了一天,王義廷終於有了些感覺。
他對著新的賬冊沉思片刻,覺得這必然會成為戶部有史以來最重要的變革。
宋問:「我還沒告訴你報表怎麼做呢。」
王義廷:「什麼報表?」
宋問:「你還沒讓我見到唐毅呢。」
「……」王義廷道,「好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