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阿方索二世的葬禮在七日後順利舉行。

　　雨季終於結束，空氣中的水氣被熾烈的陽光蒸發乾淨，西林進入了乾燥炎熱的盛夏。

　　這一場葬禮遵照一貫的傳統，允許各國媒體前來進行實況轉播。

　　萊昂位於旗艦裡的辦公室裡，有著一面一百八十度的全息屏幕牆。這一日，屏幕裡播放的所有新聞，都是教皇的葬禮。

　　金髮皇帝獨自靠著辦公桌站著，手裡端著一杯咖啡，在人群之中搜尋著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張面孔。

　　媒體們的鏡頭意味深長地從紅衣大主教們的臉上逐一掃過，解說員本該凝重的語氣也在這一刻多了幾分興奮。

　　「下一任教皇，將會在這些紅衣大主教之中誕生。就在明日，將在教廷內部展開初選的投票，選出十四位教皇候選人……」

　　很快，拜倫帝國中央新聞局的攝影無人機在人群中搜尋到了他們的特殊目標，鏡頭定格在了一名雪肌烏髮、面孔俊雅的大主教身上。

　　萊昂微微一笑，放下了咖啡杯，冰藍雙眸霎時溫柔如春水。

　　這些日子以來，伊安表現得非常體貼。他盡可能地抽空陪伴著恩師夏利大主教，安慰他，幫助他想解決辦法，陪同夏利到處去遊說。在葬禮上，他也一直扶著夏利，就像個孝順的兒子。

　　夏利在短短數日內蒼老了二十歲不止。他自然不肯服輸，可心底也隱隱明白自己大勢已去了。

　　人類所能做的最大的噩夢，大概就是長久以來的噩夢終於變成了現實吧。

　　當夏利被伊安扶著，隨同教皇的棺木，一步步朝教廷外走去的時候，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紅毯盡頭的聖壇上，將會擺放上教皇的寶座，就位於聖光架的下方。那是他耗盡了半輩子，做過無數件引以為恥的事，都想坐上去的寶座。

　　可是自己非但沒有朝它走去，還在步步遠離。

　　「您還好嗎，大人？」伊安握著夏利冰涼、皮肉鬆弛的手，關切地問，「您看起來有點不舒服，是不是中暑了？」

　　夏利無意識地搖頭。他腦中的悲觀絕望的情緒在身邊這位光明嚮導的激發下，不斷放大，強烈的精神力刺激讓老人頭暈目眩。

　　「大人？您需要休息一下嗎？大人？」

　　夏利暈倒在了地上。他昏迷前最後的記憶裡，是伊安驚慌地呼喚自己的聲音。

　　當所有媒體都在用遠鏡頭記錄夏利暈倒和被人扶走的畫面時，只有拜倫國的一台無人機忠實地至始至終都鎖定著米切爾大主教的臉。

　　遙遠的拜倫帝國軍星艦上，皇帝走到全息屏幕前，指尖輕輕觸碰著戀人的輪廓。

　　也只有拜倫國的鏡頭捕捉到了伊安眼中一閃而過的冷意。

　　一時間，萊昂的笑容無比自豪。

　　*

　　在前教皇葬禮結束後的第三天，教廷開出了第一輪投票的結果。十四位教皇候選人誕生。

　　在這份名單之中，夏利的名字被一個對世人來說較為陌生的名字取代：伊安·米切爾。

　　伊安·米切爾這一位大主教，世人當時對他褒貶不一。

　　他同拜倫帝國的皇帝萊昂納多三世的緋聞一度甚囂塵上，卻沒有被抓到過實際的把柄。他對戰地慈善事業的卓越貢獻倒是有目共睹，讓他備受當地民眾和士兵們的敬仰和愛戴。

　　教廷的中下層教士們對米切爾大主教也頗有好感。他年輕，思維活躍，沒有架子，而且是高層中極其難得的實幹家。

　　在伊安的名字被唱票官念出來的一瞬，教廷裡那些老謀深算的教士們在短暫的驚訝後，恍然大悟。

　　「看起來，我們有教皇了。」甚至有人直接悄聲對同伴道。

　　當一頭狡猾的老狼誰也不服誰的時候，他們便集體推舉出了一隻潔白的羔羊，讓他做個像徵性的領袖。

　　他們在羊身上纏滿了線，控制著他的言行。而當他表現得不聽話，他們則會群起而攻之，將他的喉嚨撕裂。

　　年輕的大主教似乎也知道自己不過是個傀儡。他對這個選舉結果並不太興奮，反而略顯緊張。

　　夏利大主教一直沉默地坐在窗邊。

　　這些日子以來，夏利幾乎是全教廷最尷尬的人。

　　阿方索教皇的突然離世，中斷那場針對夏利的彈劾。但是他也一直無法拿出有力的證據證明自己的清白。同僚，擁護者，全都同他保持了距離。人們都將他視作一艘正在沉沒的船，並不想隨他一起沉進水底。

　　處心積慮建設了半輩子的高山眼睜睜的，莫名其妙地坍塌成滿地亂石。夏利在這個打擊下瀕臨崩潰。

　　在聽完候選人名單後，夏利面無表情地站了起來。

　　伊安離開了圍著他賀喜的人們，徬徨地朝恩師走去。

　　「大主教，我……」

　　「你們這些蠢貨！」夏利渾厚的嗓音如巨磨滾過，壓住了滿場低低的話語聲。眾人紛紛轉頭望過來。

　　夏利鬆弛的腮幫子抖動著，就像火雞垂下的冠：「你們自以為聰明絕頂，自以為能玩弄權勢。你們自以為看穿了人性，自以為能操控人心。真是一群愚蠢、貪婪，又自私的老廢物！你們根本就不知道，這個被你們選中作為利益權衡點的人擁有多大的力量！你們完全低估了他的頭腦和堅韌的毅力……」

　　「夠了，夏利。」一名老紅衣大主教出聲道，「我們理解你的失落。但是請你為自己保存一點體面吧。中傷他人也於事無補。」

　　伊安手足無措，俊秀的面孔迅速漲紅。

　　「我是在提點你們。」夏利怒道，同時以陰鷙的眼神在伊安臉上狠狠的划拉了一刀，似乎要將他無辜的面皮劃破，將真實的內裡展現給眾人。

　　「我了解我的這個弟子。他絕對不是你們以為的那麼懦弱單純。他是個生性淫盪Omega，一直偏心他的姘頭。他狡詐奸猾……」

　　「你該下去休息了，夏利。」大主教們聽不下去。

　　卡羅爾一臉尷尬，將夏利扶住，半哄半拽地，將他從大廳裡拖了出去。

　　伊安低垂著頭，身影筆直，孤獨之中帶著一份不屈服的倔強。

　　「我們明白他是在遷怒你。」元老團裡為首的克萊門大主教將伊安帶到了窗邊，遞去安撫的目光，「你只要記得昨天晚上在俱樂部裡，對我們的承諾就好。」

　　「我會謹記著自己許下的諾言的，大人。」伊安謹慎而謙恭道，「我簽署了認罪書的，大人。我的命運是交在你們的手裡的。」

　　十多個小時前的深夜，伊安在一份文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並且印了生物信息章。

　　這份文書的內容很簡單，伊安在其中承認自己參與了夏利大主教的貪污，他主要參與了替他遮掩的工作，毀滅了一些證據，並且收取了夏利大主教的好處。

　　「我們都知道你是清白的，你並沒有做上面寫的任何一件事。但是，簽了它，你就會成為下一任教皇。」

　　雪茄俱樂部的包廂裡，紅衣大主教們坐滿半圓形的沙發，虎視眈眈地注視著站在中間的伊安。如一群老禿鷲盯著一塊新鮮的嫩肉。

　　「我們不強迫你，米切爾大主教。你不簽，也不會遭到任何報復。出了這扇門，我們就當這個事從來沒有發生過。」克萊門大主教循循善誘，「我們會推舉出另外一名教皇，而你也依舊會是聖子。只要你能盡快懷孕。」

　　伊安苦笑：「這樣看來，做教皇和做聖子區別並不大。」

　　「可以這麼說。」長老們訕笑著。

　　於是伊安很爽快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會履行我的義務的，大人。」次日，順利成為教皇候選人的伊安再一次向克萊門大主教承諾，「我會盡快懷上聖子的。」

　　他睫毛濃密而纖長，隨著眼簾低垂下來，遮擋住了一雙寒星般的眼睛。

　　「而我們會讓你畢生都享受萬民的供奉，世世代代安享榮華富貴。」克萊門大主教滿意地點頭，「想一想聖人克羅伊的偉大舉動。你和他一樣，名字將會被世人永遠銘記！」

　　*

　　離開行政宮的時候，伊安走在最後。

　　紅衣大主教們結伴走下長階，衣袍逶迤，頭髮稀疏，背脊佝僂，像足了一群紅毛禿鷲。

　　伊安當然知道這些元老們並不信任自己。或者說，他們不在乎伊安是否有保留。因為他們有足夠的信心能控制伊安。

　　他們樂見伊安和夏利決裂，甚至是有意造成這個局面。因為在那之後，伊安在教廷裡勢單力薄，除了被利用，沒有別的選擇。

　　甚至，如果不是因為如今外人根本無法靠近萊昂，他們早就派人偷取了萊昂的精子，用來給伊安人工授精了。

　　他們正如阿方索教皇譏諷的一樣，是如此地自大，覺得一份認罪書就能操控一個教皇。

　　但是有一點，伊安不得不認同這些紅毛老禿鷲。

　　他確實沒有了別的選擇。

　　他必須親自和聖主接觸。他必須弄清楚聖主被植入的病毒的情況。

　　伊安知道前方是一條無法回頭的路。

　　明知道有未知的風險，可他還是為了自己，為了他愛的那個金髮男孩，還是毅然踏上了征途。

　　*

　　「馬維爾， 31票。」

　　「霍克，37票。」

　　終選那一日，嘹亮的唱票聲迴盪在大廳高而空曠的穹頂之下。

　　天花板和四周牆壁上精緻的彩繪上，聖人們都以祥和而悲憫的目光注視著大廳中的人們。

　　伊安站在靠窗的位置，心不在焉地朝外眺望。

　　行政宮建立在高高的山崗上，東側臨著一片懸崖峭壁。

　　崖下海天一色，盛夏的西林晴空萬里。白浪終年不歇地拍打著黝黑的礁石，以一種令人肅然起敬的毅力，雕琢著這片山崖，縱使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人也並不是生來便成為勇士的。

　　他們必然要經歷重重的考驗，經歷獲得與失去，經歷堅持與放棄。在那一次次如回爐鍛造般的敲打提煉後，才能領悟到生而為人的意義。

　　而那時候他們會發現，當自己撇開了個人的生死，為了大義而奮鬥，為了守護心中所愛而去拼搏，他們便擁有了天地間最強大的勇氣。

　　萊昂必須在重傷瀕死、能力全失後再度站起來，才能覺醒成為黑暗哨兵。而伊安覺得自己要破這一個困局，也只有以命相搏，置於死地而後生。

　　「克萊門，42票……」

　　「米切爾，」唱票員道，「56票！」

　　整間大廳中有片刻的寂靜，襯得眾人心中那塊石頭落地的聲音清晰可聞。

　　「我們有教皇了。」有人低語。

　　伊安將目光自窗外移了回來，平靜地接收著來自大廳四方的目光。

　　男子微捲的黑髮被暖風吹拂，背著光的面孔只可辨出一個清俊的輪廓。

　　可也就是這一瞬，年輕的大主教挺直了脊背，抬起了頭顱，亭亭玉立，身姿舒展，年輕的面孔煥發出耀眼的光華。

　　這一股堅毅、從容的領袖氣質在這具身體裡藏了太久，此刻終於可以流露而出。它不強勢，不像磅礴的浪潮衝擊眾人，帶來壓迫感。

　　它強大，卻又以暖意將人溫柔地包裹住，化去了人們的抵觸，灌注進了內心裡，再順著血管向四肢百骸流淌。

　　它帶去了沉積在肢體裡的疲憊，和後腦盤桓不去的陰鬱，它令每個人視線裡的景色明亮鮮豔起來。難以言狀的愉悅就像一群輕靈的小鳥，嘰嘰喳喳地從窗外飛進了大廳，在每個人的頭頂盤旋，歌唱。

　　這就是光明嚮導的力量。

　　「我們有教皇了！」克萊門大主教率先作出了回應，振臂高呼。

　　教皇宮塔樓上的古鐘敲響，鐘聲傳遍西林古城的每一個角落。聚集在廣場上的民眾翹首以盼許久，此刻爆發出驚雷般的歡呼。

　　「我們——有——教皇了——」

　　這句話隨著一條條國際通訊專線，在數秒內傳遍了整個巨鯨座。克萊門大主教慷慨激昂的聲音在每一顆星球上響起。

　　「我們有教皇了——」

　　各國的皇宮，政府的辦公室，廣場和教堂前的大屏幕，酒吧和居民家中的電視機……還有正停泊在戰線後方太空之中的，拜倫帝國軍皇家旗艦的皇帝辦公室裡。

　　寬大的環繞全息屏中，正播放著西林教皇宮廣場前，新教皇即位的情形。

　　數十萬民眾簇擁在廣場上，雪鴿在盛夏的藍天下盤旋飛翔，條幅和錦旗在海風中飄搖。

　　全息投影讓這個景色栩栩如生，令屏幕前的皇帝猶如身臨其境。

　　萊昂穿著軍裝日常服，如往常一樣靠坐在辦公桌上，修長雙腿悠閒地交疊著，抄著雙手。

　　他的目光一直聚焦在教皇宮的那個露台上。

　　終於，那個他期盼已久的身影終於出現了！

　　伊安一世教皇身穿著金紅白三色交織的華麗皇袍，頭戴白金色寶冠，身姿清癯挺拔，走上了露台。

　　這一位新教皇是如此地年輕而俊秀，氣質又是前所未見的清華高貴。這讓廣場上的民眾不約而同地愣了片刻，繼而才發出了震撼的歡呼聲。

　　隨著全息屏幕將焦距拉近，也彷彿屏幕內外兩個人的距離縮減成了一步之遙。

　　皇帝走到了那個等比例的投影人像前，專注而神情地注視著愛人那張被華服襯托得格外精緻俊美的面容。

　　伊安溫潤的唇角微微帶著驕傲的笑，面孔迎著烈陽，教皇法袍上的金色刺繡和珠寶閃閃發光，卻遠不及他雙目璀璨。

　　無需豪言壯語，年輕的教皇佇立在他的信徒面前，舉起了手。

　　滿場沸騰，火熱的激情如岩漿掀開了基岩，直沖向天空。

　　「祝賀你，我的教皇陛下。」萊昂朝眼前伊安的影像舉起了手中的香檳杯。

　　「你真是我的榮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