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皇帝寢宮的頂層套間已被改造成了一個小型的醫療中心。
伊安隨著哈桑醫生一路走來,路過小實驗室、復健室、護士站,穿過數道門,才終於抵達了皇帝休息的臥室。他還先要接受禁衛層層安檢,連金屬的聖光符都交出去了,才獲准進入房間內。
寬大的高床上躺著一個皺巴巴的老人,伊安簡直不敢相信他就是才一個多小時沒見的菲利克斯四世。
皇帝臉上靠美容手法維持緊繃的線條全都失去了彈性,像鬆垮垮的蛛絲掛在臉上。半睜著的眼睛裡,瞳仁渾濁。顴骨上甚至突然冒出了好幾塊灰色的老年斑,就像什麼東西發了黴。
屋內空氣清爽,帶著果蔬清香,菲利克斯也通身乾淨整潔。可伊安還是聞到了一股難以描述的淡淡的酸臭。
那是來自垂死之人的氣息。從他呼吸和皮膚裡散發出來的,身體內部開始腐敗的的味道。
「陛下。」伊安坐在了床邊一張椅子裡,輕聲道,「您召喚我?」
菲利克斯的眼珠子轉動了一下,卻並未能順利定焦在伊安的臉上。伊安順著他的目光轉頭望去,一旁敞開的窗口下,放著一張孤零零的高背椅。皇帝似乎一直盯著那裡瞧。
「你相信鬼魂嗎,神父?」皇帝忽然開口,嗓音喑啞得像破了口的風箱。
伊安回過神,道:「我相信人有靈魂,陛下。人的肉體會消亡,但是我們的靈魂不會湮滅。」
「那你相信,亡者的靈魂,會繼續糾纏著活著的人嗎?」皇帝又問。
伊安看著他:「靈魂一旦脫離了身軀,就會被聖光穿透,帶走它所有的執念和愛恨。它將恢復出生前的無暇,並回歸光明之中。只有活人自己,會用極強的意念,將亡者的靈魂束縛住,令它們不能離去。」
「你是說,」皇帝終於把目光轉回神父清俊的、鮮活的臉上,「如果我總是頻繁見到亡者,不是因為他糾纏我,而是因為……我在糾纏他?」
伊安溫和回答:「我想,答案就在您的心中,陛下。」
菲利克斯又將視線投向了窗口的椅子。他似乎笑了一下,但已不大能牽動唇角。
「你很聰明,米切爾神父。你看著循規蹈矩,但是你是一個極有主見,甚至很不羈的人。你會為了堅持自己心中的信念,而和整個世界為敵。」
伊安沒有說話。
「夏利只看到了你的不馴,卻看不到你的閃光。」皇帝道,「我覺得,你這樣優秀的人,只穿藍袍,有些太浪費了。紅袍,甚至白金袍和權杖,才更適合你。」
伊安握緊了手中的經書。
紅袍意味著主教或者大主教之位,而白金袍,那是教皇專屬的神聖法袍!
「亞當怎麼將夏利捧上去的,我就能將你送去更高的地方。」皇帝重新盯住了伊安,眼珠裡跳躍著兩團鬼火一樣的光,「只要給我足夠的時間,你會成為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教皇,米切爾。你這個本來一文不名的姓氏,將成為全星域裡最高貴的名字之一!」
伊安緊繃的手上,關節發白。
「我感謝陛下的賞識。」神父低垂著謙卑的頭顱,「可是我資歷太淺薄,當不起您如此厚愛……」
「你為我召喚聖光,治愈我的疾病。」皇帝道,「我知道你能做到。」
伊安覺得一道無形的鞭子抽打在背上。他咬住了舌尖,才克制住了身軀上的反應,穩穩地坐在椅子裡。
「我當然會為您祈禱……」
「你不會真以為我要的是那種,用來忽悠愚蠢平民的,傻不拉唧的儀式吧,神父?」菲利克斯嗤笑起來,嗓音帶著岔氣般的尖聲。
「光紀日後,我研究過你的過去。雖然他們都說你所謂的召喚聖光不過只是走運,是你用來標榜自己的噱頭。但是我知道,神的聖光能為你所用。或者說,你自身就具備一股強大的力量。」
「我並不……」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但是你每一次都通過遙控機甲脫困!你甚至喚醒了沉睡了四千年的阿修羅!」皇帝直勾勾地注視著伊安。
「陛下,我很抱歉,但是您對聖主和聖光的理解是錯誤的!!」伊安板起了俊秀的面孔,「神是不被我們召喚的!我們所做的只有禱告,然後等待奇蹟降臨。」
「我已等得夠久的了!」皇帝爆喝,「自患病以來,我已無數次向西林遞話,讓他們為我向聖主乞求治癒的方法。我捐贈的財富足可以把整個教廷重新翻新一遍。然而聖主從不回應!從來不回應!」
皇帝臉上鬆弛的肌肉細微而急促地顫抖,像是有電流竄過。
「我的兒子們,巴不得我早日嚥氣,然後在我未寒的屍骨前廝殺。我的妻子,懦弱無主見,只會哭泣。我只有自己救自己……」
突然間,皇帝破口大罵:「聖主不過是條狗!」
伊安又驚又怒。
「他本來不過是人類的奴僕,被我們鞭撻驅使,是一條牧羊的狗!」皇帝的神情近乎癲狂,「可這條狗如今卻成為了我們的主人,曾經的主人卻要哀求昔日奴僕的恩賜!而他就這麼看著我們跪在他腳下掙扎……」
「陛下!」伊安倏地站起來,慍怒道,「您應該太疲憊了,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沒有瘋!」菲利克斯桀桀笑起來,又望向窗下的椅子,「我一直看到兄長亞當的鬼魂坐在那裡,嘲笑我,正等著我去和他相聚。這才是幻覺。」
伊安正背對著窗下的椅子,登時覺得身後一陣陰風襲來,不寒而栗。
「你們整日裡叩拜著的那個神,他才不會拯救苦難。他只是……在利用我們……」菲利克斯呢喃著,聲音又逐漸低了下去,「我們的先祖太貪婪了。我們放任這條狗長大,大到我們殺不了他……」
「我去叫哈桑醫生進來。」伊安轉身朝大門走去。
「我們都在為殺了光而付出代價……」皇帝道。
伊安猛地站住,難以置信地回頭望去。
「祖訓是對的。」皇帝的頭慢慢低垂下來,「我們要重新把光迎回來……」
接下來,是一段漫長的死寂。
如果不是監護儀器一直在顯示皇帝平穩的心跳,伊安險些以為他已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