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香榭宮的聖光堂裡,菲利克斯四世俯視著躬身站在下方的年輕神父。
老者靠著藥物,維持住了一位帝王的尊嚴,手中卻多了一把不離身的鯨角拐杖。
而神父一身素淨的深藍法袍,胸前聖光架金光閃爍,挺拔秀頎,氣質清華得就像一株亭亭玉立的楊樹。
「他們都說,你所謂的召喚聖光,不過是個噱頭。」皇帝說,「但是我覺得,你的身上有一股力量。純淨、強大、厚重。那是最虔誠的信徒才能養出來的氣質。但願通過你的傳經授道,我也能看到一點你們的境界。」
萊昂在當天就知道了這個消息,大半夜從軍校宿舍裡溜出來,爬窗戶翻進了伊安的寢室。
「那老頭要對你幹嘛?」
伊安怒:「你能不能不要再翻我的窗戶了,威爾曼伯爵大人?還有,那個老頭是你的主君。而且我不過就是每天過去給他念念經書罷了……」
「他不懷好意!」萊昂一屁股坐在伊安的床上,滿臉慍怒,如一頭被人觸碰到了逆鱗的龍。
「他知道你是對我最特別的人,所以想通過你來拿捏我。這是他一貫的套路了。不過我也覺得他不會對你做什麼。他都一百六七十歲了,又還半癱瘓……」
「你為什麼會把問題想到那個方面去?」伊安氣得偏頭疼,「我是個神職人員,而他是個皇帝!」
「皇帝就不能和神職人員發展一下親密關係了嗎?」萊昂盤腿坐床上,等著一雙無辜的藍眼睛,尾巴搖了搖。
伊安:「你們這些青春期的年輕人滿腦子的污穢,簡直高壓水槍都沖不乾淨。不要穿著鞋就上我的床!」
「那脫了鞋就可以上了?」萊昂飛速把鞋蹬掉,興奮地在床上滾來滾去。木架子床不堪忍受,咯吱亂叫。
伊安簡直想抄起鞋把這隻狗子抽飛。
隔壁的人砰砰捶牆,阿德維神父憤怒道:「做愛能不能換個地方?這裡有人正在睡覺!」
「單身狗沒有人權,給我閉嘴吧!」萊昂吼了回去。
阿德維低沉華麗的嗓音吐字優雅,說的話卻令人不敢恭維:「這麼快就結束一輪了?真不愧是童子雞!」
「你這個單機狗!」
「童子雞!」
然後兩人隔著牆壁你一句雞他一句狗地對罵。
伊安怒吼:「你們兩個都給我閉嘴好嗎?這裡沒人是童子雞,也沒人是什麼狗……」
「單機狗。」萊昂解釋,「就是常年單身只有自己打飛機的狗。另外伊安我還確實是童子雞喲。我心性堅貞,要為了愛的人守身如玉,將美好的第一次獻給他!」
「噢!」阿德維在隔壁嗤笑,「你的那一分鐘還會是倒計時。」
「院長!」伊安扶額。
萊昂問:「他怎麼住在你隔壁了?院長也住這麼寒酸的宿舍?」
「阿德維院長的公寓這兩天在鬧臭蟲,除蟲公司噴了藥,他暫時搬過來。」
「哈哈哈哈!」萊昂捶著床板大笑,「您這是拋棄了您的子民了嗎,院長大人?」
伊安忍無可忍,把萊昂從床上拎下來:「現在是半夜十二點四十了,你該回去睡覺了。小孩子睡不好會影響發育的。」
「我全身每一個零部件都已經發育成熟了!」萊昂不情不願,突然扭頭湊到伊安耳邊,「你在宮裡,任何閒事都不要管,誰也不要相信!我會盡量多進宮,和你見面的。」
伊安愣了一下,低聲道:「我知道了。走大門… …」
青年竄上窗戶,輕甲展開,鳥兒似的飛走了。
伊安:「……」
*
伊安並沒有住在宮中。他每天一早由宮廷侍從官接往香榭宮,用了晚飯後,再被送返聖米羅修道院。
菲利克斯是一位虔誠的信徒。他對教廷十分大方,每年都會捐贈巨額財富。香榭宮裡有好幾處聖光堂和禱告室,內部裝飾堆金砌玉,富麗堂皇,讓從西林過來的伊安都有些不適應。
雖然伊安一早就會到皇宮裡恭候著,但皇帝多半只在每天午飯後召他到跟前,講半個小時的經文。
皇帝對經文毫無要求,伊安自己選擇一段內容,朗誦和講解。
出乎伊安意料的,皇帝對如此繁冗的聖光經倒背如流。他會認真地和伊安討論其中的一句話,或者一個典故,言談有物。
老人或許在世人眼中,是個獨裁、強勢,又冷漠的統治者。但是在這半個小時裡,他是一名在聖光前卑微而又虔誠的信徒。
也許是藥劑的作用,在伊安看來,菲利克斯雖然顯得有些死氣沉沉,卻不像是個病入膏肓的人。他有時候還會和伊安一邊在庭院中散步,一邊討論經文。
皇帝的腳步已蹣跚,但是堅持步行。有侍從官勸他坐懸浮輪椅,會被他罵得狗血淋頭,還因此被調職。
不過,皇帝很喜歡和伊安一起散步。
這個小神父看似一臉書呆子氣,卻極會察言觀色,並且不動聲色。
他陪同皇帝散步,步伐的緊慢,把控得甚至比老妻艾瑞斯皇后還要好,讓皇帝被照顧到了,卻還毫無察覺。
「聖主將知識與智慧賜予人間。因為他的救贖,有那麼多疾病被治愈。」皇帝站在庭院裡初春的陽光下,「可究竟要怎麼祈禱,才能讓他再一次顯靈呢?」
伊安明知故問:「陛下是希望聖主再一次治愈一種疾病嗎?雖然我們不能揣測聖主的意志,但是就過去的情況來分析,除了最虔誠的禱告,讓教皇親自向聖光塔彙報以外,大概這種疾病也會是一種大面積流行,會造成大量百姓傷亡的疾病吧。」
「是嗎……」皇帝渾濁的雙目望著已經開始結出花苞的薔薇花叢。
帝都的春來得迅猛乾脆。雪一融化,春雨配合著陽光,將溫度節節提升。整座城市一副迫不及待想省略掉春天而直奔入夏的架勢。
這就不如弗萊爾,弗萊爾的季節永遠都過度得那麼溫和。時光在那片大陸上不緊不慢地行走,像不忍心天真的孩子長大,捨不得風華正茂的姑娘老去。
伊安說:「聖主憐憫世人。但是疾病是人生來要經受的痛苦之一,沒有任何人能避免。不論如何,我們都將回自人間回到聖光之中,躺在神的臂彎裡。到那個時候,就再也不受任何痛苦煎熬。在這之前,我們都需要用堅強的毅力去生活,用善良的心去對待身邊每個人。」
伊安在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下意識地加重了口氣。
皇帝淡漠地笑了笑,將一個花骨朵夾在指縫中,輕輕撫摸。
「你多年輕呀,米切爾神父,還三十歲不到。你健康、青春,漂亮。你是不會理解未老而先衰的痛苦的。」
伊安可沒打算繼續和皇帝討論病痛這個高危話題。
他立刻道:「是的,陛下,我因為還年輕,對人間許多苦難的體會還不深。我也將會繼續潛心修行,以能更好地理解聖光經。」
皇帝問伊安:「你最近有和夏利大主教聯繫嗎,米切爾神父?」
「我每個月都會給大主教寫一封信問安的,陛下。」伊安答道。
「他在亞特蘭一切還好嗎?」
「就他的秘書的回信來看,大主教一切都很好。」
皇帝似是而非地笑了一下,繼續朝前走。
「夏利和我也是老相識了。在我還只是皇子的時候,他是一名宗座大主教的秘書,經常替大主教進宮跑腿兒。只是一個Beta,但是聰明伶俐,十分討母親和我們兄弟兩個喜歡。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他前途無量。」
伊安道:「大主教也一定很感激您當年對他的關照。」
「關照他的是我的兄長亞當。」菲利克斯淡淡道,「他對亞當十分欽慕,認為他將會是一名偉大的君主。亞當也很賞識他,差點把他招做幕僚。夏利能年紀輕輕就紅袍加身,也多虧了亞當的支持。可惜好景不長……」
伊安不動聲色地注視著菲利克斯每個細微的表情。然而皇帝的面孔肌肉已半癱,無需喬裝,天然沒有表情。
「亞當去世後,夏利就申請調回了西林,然後一路高升。說起來,我也有好幾十年沒有和他見過面了。」
皇帝終於走累了,在花壇邊的長椅上坐了下來。伊安畢恭畢敬地隨侍在一旁。
「我相信大主教即使身在遙遠的異國,也一定牢牢記著同陛下您曾經的友誼,沒有一日不為您向神主禱告的。」
「他肯定會禱告。」皇帝冷笑,「為了兄長可憐的靈魂。」
伊安沉默地低下頭。
花園的另一頭,傳來年輕人的笑鬧聲。
皇帝是個慈愛的長輩,香榭宮的花園對宗室子弟全年開放。尤其到了周末,皇帝很喜歡年輕人們來宮裡開派對。
才剛剛進入三月,天氣已熱得可以只穿一件單衣了。宮人們搭建了一個臨時露天水上游樂園,連接上了溫泉水。白色涼棚下的長桌上,擺滿了美酒和美食。
年輕人們從高高的水滑梯上溜下來,一路尖叫大笑,砸得水花四濺。身材窈窕的Omega女郎穿著單薄的比基尼,坐在水面鞦韆上,悠然蕩漾,宛如海妖。
萊昂是人群之中極為耀眼奪目的存在。
他穿著一條印著卡通狗頭的沙灘褲,赤著精壯的胳膊,身材完美得就像大師用最光滑細膩的星雲石雕刻而成。
萊昂正站在高台跳水台上。下方眾人鼓掌歡呼,齊聲喊著他的名字。
「萊昂——萊昂——萊昂——」
青年縱身一躍,於半空中旋轉身450度,扎入水中,只冒起淺淺的一團水花。
年輕人們呼聲如雷動,紛紛叫好。
那個名叫丹尼爾的Omega男孩也在人群裡,被幾個Alpha少年圍著獻殷勤。可他全副注意力都放在水池中的萊昂身上。
萊昂游上了岸,不理湧過來的Omega,接過了桑夏遞來的毛巾,和她有說有笑。
少年們的愛戀,就像夏日的果味蘇打水一樣,香甜冒泡,又沖得鼻子有些發酸。
「青春,就像一個美妙的夏日。」菲利克斯低聲呢喃,望著少年們的目光充滿渴望。
伊安感覺到一陣陰寒襲上背脊,袖子下的胳膊上泛起一層雞皮疙瘩。
萊昂曾告訴過伊安,這群常受邀進宮的年輕人中,包括了所有移植手術的捐贈體,足足六名。他們都是和菲利克斯有著血緣關係的孩子,清一色Alpha男孩。
所有人中,其實最符合條件的,還是路易斯皇子的兒子安德魯。除此之外,拉斐爾自己的三兒子也排名第五。
作為Omega,親自生下的孩子,是身體裡掉下來的一塊肉。拉斐爾絕對捨不得把兒子送給父親做個容器。
萊昂說:「而我其實並不適合。但是拉斐爾賄賂了醫生的助理,將我的數據修改了,讓我變成了比安德魯這個親孫子更適合的人選。」
「路易斯至今都還不知道這個事?」伊安問。
「皇后捨不得親孫子,拉斐爾也不敢拿弟弟的野心賭博。皇帝本人不好意思開這個口。」萊昂譏嘲,「他的人性在謀殺了我祖父母後,居然還有存貨。家父也十分意外呢。」
皇宮裡這樣的派對,隔三差五都會舉辦一次。
菲利克斯都會站在花園的一角,或是書房的窗內,靜靜地眺望年輕們活力四射的身影。他目光中的貪婪和嚮往,已不屑遮掩。
伊安不動聲色,照舊朗誦著經書,腦中卻忍不住浮現了他在昆蟲百科上看到過的一種寄居蟲。
它自孵化成幼蟲起,就生活在別的昆蟲的體內,一口一口以寄主的身體為食。當它長大後,舊寄主的身體已經裝不下它,它就會破體而出,尋找下一個寄主……
伊安偷偷打量著菲利克斯四世。明豔的陽光下,他感到陣陣寒意。
伊安忍不住想:這是他原裝的身體嗎?他是不是真的菲利克斯四世?他有沒有可能,是別的什麼人?
水上樂園那邊又傳來一陣歡呼,幾個少年正在比賽衝浪,其中又有萊昂。
他可是一位在大海邊長大的弄潮兒,衝浪技巧絕非這群嬌生慣養的少爺小姐可比的。
伊安多看了兩眼,轉頭道:「陛下,您還需要我……」
菲利克斯倒在花壇下的石子路上,不省人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