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青年的手比伊安記憶中要更加寬大厚實,掌心溫燙,指腹的繭更加明顯,就像一層薄薄的鎧甲,保護著裡面本該還稚嫩的肉軀。
「我也是。」伊安微笑著,「希望我沒有打攪到你的派對。」
「瞎說什麼呢,神父!」萊昂緊抓著伊安,抬手親暱地搭在他的肩上,把他往屋裡帶。
青年的個頭也比一年前要高出一截,越發挺拔健朗,寬闊的肩背如銅牆鐵壁, Alpha氣息雄渾磅礴,毫不遮掩地撲向神父。
伊安那戴著戒律戒的手卻正被青年緊握著不放。
「這些都是我的同學和朋友。」萊昂介紹著,「各位,這位尊敬的神父是我的神學導師,米切爾神父。」
年輕人們稀稀拉拉地同伊安打招呼,並非不禮貌,而實在都喝得半醉,大腦已不能很好地控制軀體。唯有桑夏熱情地朝伊安問了一聲好,但並沒有走過來。
「請別介意他們的失禮,神父。」萊昂笑著把一個朋友踹開,將伊安拉到窗邊,「你什麼時候到帝都的,我一點消息都沒有。」
「就今天剛剛到。」伊安說,「我調來帝都了,在一間修道院裡擔任主事的秘書。」
其實不論是調職還是來帝都的行程,伊安都有寫在郵件裡,發送給了萊昂。
但是這小半年來,萊昂和他的通信次數銳減,一兩個月聯絡不了一回。伊安來公爵府前還查看過郵件。這封信的狀態依舊是「未閱讀」。
「抱歉,我最近有點忙。」金髮青年笑了笑,「期末到了,新年假過後就是期末考試。軍校的功課挺繁重的……」
看這滿場歌舞橋牌和遊戲,顯然並不是軍校要考試的內容。
伊安微笑著:「我知道。我並無意打攪你,只是既然來了帝都,想登門拜訪一下。這次前來沒有預約……」
「嗨,你和我們客氣什麼?」萊昂扭頭朝站在大廳角落裡的新管家大聲嚷嚷,「朱迪斯,你這個老東西,以後米切爾神父過來,要第一時間向我們通報,知道嗎?神父可一直是我們家的貴客!」
「當然的,萊昂少爺。」公爵府的新管家是個白胖的中年男子,具有貴族管家們特有的鎮定從容,被少東家當眾責備,依舊面不改色。
「新換的管家。」萊昂向伊安解釋,「家裡這一年多來陸陸續續換了很多人。沒辦法,弗萊爾帶來的人不大適應帝都,最初的時候鬧了不少笑話。」
「貴府變化確實很大呢。」伊安亦有感而發,「羅德管家去哪裡了?」
「他退休了。」萊昂說,「放心,父親給了他一筆相當豐厚的退休金。」
伊安放下心來。
「這麼說,你今後會在帝都長住了?」萊昂問。
「應該是的。」伊安道,「光是適應格洛瑞堡就需要一段時間。這裡真是個和弗萊爾截然不同的城市。」
「萊昂!」丹尼爾牌桌前喚道,「過來替我一把。桑夏,該死,你肯定出老千了!」
「您可真錯怪我了,侯爵。」桑夏慢條斯理地洗著牌,紙牌在她手下宛如有生命一樣翻轉,看得人眼花繚亂,「技不如人者很多,可更多人會選擇反省自己的不足,而不是去指責別人作弊。」
丹尼爾氣得俏臉發白,扭頭催促:「萊昂,快點呀!」
「你去照顧你的朋友吧。」伊安低聲說,試著把手從青年緊握著的手掌裡抽出來,「天色不早了了,我也該回去了。」
「你這就要走?」萊昂將他拽住,「留下來吃晚飯吧,神父。瑪莎還在呢。你可喜歡她做的膾魚了。」
「是啊,神父。」桑夏一邊在牌桌上殺得丹尼爾片甲不留,一邊大聲道,「我們都很期待在餐桌上 你講講弗萊爾的近況呢。」
丹尼爾的牌潰不成軍,一邊還忍不住用餘光留意著那兩人從一開始握著就沒分開過的手,肚子裡的怒火燒開一鍋酸水,咕嘟嘟冒著泡。
一邊是窗外越發濃郁的夜色,一邊卻是青年快樂熱情的英俊笑臉,伊安到嘴邊的婉拒的話終於又吞了回去。
可等到入席用晚餐的時候,伊安又隱隱有些後悔自己這個不理智的決定。
二十來個客人坐滿了一條長長的餐桌。萊昂坐在男主人席位,而伊安卻被安排在了餐桌的中段,同萊昂隔著七八個客人。他兩旁都是完全陌生的、自顧說笑的年輕人。
晚餐的豐盛奢侈出乎伊安的意料,許多食材相當珍貴。並且售價昂貴。以前在弗萊爾的公爵府上,是極少享用的。可看萊昂和客人們的反應,已對這樣的奢靡習以為常。
萊昂一邊吃著嫩羊排,一邊和朋友大聲說笑,討論著學校裡的趣事。
伊安聽了片刻,知道他們都是同一個機甲遊戰隊的隊友。萊昂才加入不久,還只是替補。玩這項運動耗資不菲,隊員都會自己準備高級訓練機甲。而且機甲在戰鬥中折損率相當高。
「伊安神父,」坐在萊昂右手邊的桑夏忽而道,「我父親還好嗎?他還那麼迷戀養獵犬?」
伊安放下了刀叉:「是的,修斯將軍的一頭愛犬前不久才在弗萊爾的獵犬大賽上獲得了金獎呢。」
丹尼爾噗哧一聲笑。
桑夏冷淡地斜睨了他一眼,對伊安道:「您從弗萊爾過來,直接從春天進入冬天,肯定有些不適應。」
「是啊。」伊安淺笑,「我已經很多年沒有過過這麼冷的冬天了。弗萊爾從來不下雪。」
「將來有機會,我也想去弗萊爾看看。」丹尼爾對萊昂嫵媚一笑,嗓音放得十分低啞迷人,「你出生和長大的地方,肯定特別美麗。」
「是個適合度假休閒的地方,如果你喜歡鄉村的話。」萊昂倒是不以為然,「神父,您是一個人來帝都的嗎?」
「是的。」伊安又放下了刀叉,「卡梅倫太太年紀大了,而且我現在的職務也不需要人伺候。我現在在……」
「你該嚐嚐這道甜橙燉牛肉。」萊昂已扭過頭,對丹尼爾推薦廚子的名菜。
丹尼爾立刻接住了話頭,和萊昂滔滔不絕地討論起了各自府上廚子的手藝。
「那您現在住在哪裡呢,神父?」桑夏清脆悅耳的女聲又蓋過了丹尼爾的絮叨。
伊安不得不再度放下刀叉:「我現在在96區的聖米羅修道院任職……」
96區這個詞一出口,餐桌上霎時安靜了一瞬。像是嚴厲的教師終於通過恐嚇,讓滿堂頑劣的學生暫時閉上了嘴。
「我的天。」
「我沒聽錯吧,是96區?」
「咱們帝都居然還有96個區?」
萊昂低頭切著牛肉,一言不發。
「那離這裡……有點遠呢。」桑夏艱難道,「你這份工作會很辛苦嗎?」
「和我過去的工作沒有什麼區別。」伊安平靜地說,「給人們帶去聖主的光輝,一直是我的本職。其實,越是苦難深重的地方,越能讓我發揮價值。」
丹尼爾轉頭對萊昂道:「現在我知道你端正的品質是怎麼被教育出來了的,萊昂。有這樣一位高尚的神學導師,你當然會成為一名高貴的紳士啦。」
萊昂抿著紅酒,笑而不語,冰藍雙眸在水晶燈下深邃如淵。
晚餐結束的時候,已是晚上九點但。伊安堅定地婉拒了餐後咖啡的邀請,動身返回修道院。
而年輕人們絲毫不覺得疲倦,又打開了音響和遊戲機,看樣子這場派對會通宵達旦。
「路上請注意安全,神父。」萊昂彬彬有禮地將伊安送到門口,握住他的手,「父親和拉斐爾堂叔進山冬獵去了。等他回來,我會告訴他您來拜訪過。」
神父的手在青年灼熱的掌心越發顯得冰涼。
「萊昂,我們需要你!」丹尼爾在裡面喊著。
「好好招待你的客人吧。」伊安點了點頭,「那麼,再會。」
他拉高了披風的領子,走進了屋外的寒風之中。
*
伊安搭乘著空軌,穿過大半個帝都,返回聖米羅修道院。
夜晚的帝都同白日裡截然不同,萬千色彩齊齊綻放,燈光璀璨,就好像一個巨大的、奇幻絢麗的海底城邦。
廣告牌、全息屏幕、建築物的輪廓,窗口的燈火,從高處到深淵,散落如繁星。城際空軌的軌道在夜晚裡也亮著淡紫的光,如複雜的蛛網貫穿全城。私家懸浮車和飛梭則像一尾尾深海熒光魚,悠然地自上方游過。
夜色掩蓋住了城市的瘡疤和骯髒的角落,只留下光輝燦爛的美色。而在這樣一座巨大的深海城邦裡游走,想要不迷失方向,也真的不容易呢。
抵達聖米羅修道院站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可96區熱鬧非凡。
在其他城區裡工作勞累了一天的人們才剛剛返家不久。家家戶戶燈火通明,人聲鼎沸,沿街的酒吧、賭場和妓院門庭若市。
小偷在人群裡游竄,趁著嫖客和流鶯討價還價之際順走了他的手環。醉漢倒在污水橫流的巷子裡,而攬到客人的流鶯直接帶著客人就在一旁辦起了事來。
當伊安以為白日裡的96區已足夠糟糕,現在才知道自己想法天真。
這是一片屬於暗夜的城區,白日的它在沉睡,夜晚的它才甦醒過來,撩起裙擺,展示它豐腴、原始的肉體。
伊安這時候也發現了披風的好處。當把帽子戴起來後,他就能和黑暗融為一體,不動聲色地穿街過巷,而不引人注意。
而剛這麼想沒多久,伊安就打算把這話收回去了:他發現自己被跟踪了。
兩名男人隔著十來米的距離,跟在伊安身後,走過大半條街。而當伊安轉過街角,發現前面又有兩個男人包抄了過來。
伊安站住了,把披風下的金色米字架扯了出來。雖然他知道這可能對對方並不太有什麼震懾的作用。
「就是他吧,那個Omega神父?」
果真,對方並不是隨機選中了他,而是有備而來。
「是他。」這個聲音有點耳熟。伊安隨機想起來,是白日裡碰見過的那個賣積分的黃板牙。
「這可真是聖主賞給咱們哥們兒幾個的大禮包!」一個男人興奮地搓著手,「這麼年輕漂亮的Omega,能賣到五十萬鎊。甚至八十萬,如果他是處子。」
「神父的話,應該是處子吧。」
「這難講。修道院裡那些修士們可都是莉莉絲夫人那兒的常客……」
「別廢話!」黃板牙低喝,「動作麻利點。不要驚動了別的人。阿德維那傢伙神出鬼沒的。」
「我的人看到他進了蘭迪的房間,怕沒兩個小時是幹不完的……」
男人們將包圍縮小,朝伊安逼迫過來。
「我勸諸位三思而後行!」伊安不住後退,厲聲道,「我是受過聖光祝佑的神職人員,出身教廷名門,奉神之人。但凡冒犯我的人,將會受到聖主嚴厲的懲罰!」
「得了吧,神父。」黃板牙笑道,「咱們這兒千兒八百年都沒有被聖光照過了。你的神的威力達不到這麼遠,保佑不了你的。」
男人們嬉笑,轉眼就將伊安逼得退到牆角。
伊安全身緊繃,腎上腺素瘋狂分泌,緊緊抓住胸前的米字架。
當靠得最近的一個男人伸手抓住他胳膊的時候,伊安抬起手,狠狠地將米字架尖銳的一端朝對方眼睛戳去。
對方卻是敏捷地躲閃開來,咧嘴一笑。
下一秒,一道巨大的黑影掠過,男人從原地消失!
不遠處的傳來一聲重物撞擊,有什麼東西咔嚓折斷。
片刻後,黑暗的街角恢復了安靜。
剩下的三名男人面面相覷,一時弄不清發生了什麼事。
伊安低頭看去。
胳膊上被抓著的感覺是真實的,因為有一截斷臂還抓著他,鮮血從平滑的端口噴出。
伊安驚慌地甩開斷臂,連連後退。
巨大的驚恐籠罩而下。三個男人都發出驚喘。
「是誰?」
「誰在哪裡?」
「出來!你這個表子養的——」
黑影如旋風襲來,將罵髒話的男人卷住。胸骨在重錘下盡數折斷,男人慘叫著飛出去,撞在垃圾箱上,留下一個人形的凹痕。
剩餘兩個男人見狀不妙,扭頭拔腿就跑。
黑影一閃,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撲向其中一人。那男人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悶哼,便被抓著頭摁進了磚牆裡,嵌在裡面不知生死。
黃板牙連滾帶爬地,一頭鑽進了小巷子中的床單簾裡。
那黑影似乎沒有追過來,巷子兩側只有居民屋中的電視和人聲,顯得十分安詳。
黃板牙鬆了一口氣,正要抬手抹汗,一條鋼繩從天而降,套住了他的腦袋。
伊安眼睜睜看那黑影將黃板牙釣魚似的從巷子裡拽出來,長繩一甩,黃板牙在空中拉出一聲長長的慘叫,咣噹一聲跌進了垃圾堆裡,再沒了聲息。
黑影從天而降,轟一聲落在街中央,雙腳在地面踩出兩個皸裂的足印。
一列空軌呼嘯著從街道上方駛過,車廂裡的燈光落下來,讓伊安終於將對方看清了大概。
那是一個身穿輕甲的人,機甲表面塗抹著不反光的黑色塗料,讓他可以完美的隱藏在黑暗之中。
機甲朝伊安走了兩步,身影就像畫面缺幀般一閃,人已經逼近在伊安面前。
伊安驚駭後退,一腳踩在垃圾上,朝後仰倒。
對方猛地伸出手。
鋼甲手套在半空中飛速收縮褪去,一隻修長穩健的手露出來,抓住了神父的胳膊,將他失重的身軀一把拽了回來。
伊安隨著慣性朝前撲。輕甲轉眼褪去,他跌在了一具堅實而溫熱的胸膛上。
大手扣住他後腦,胳膊有力地攬住了他的後腰。金髮青年躬身將伊安緊緊地摁進了懷裡,直到兩具身體間不留一絲縫隙。
伊安腦中轟地一聲響,除了強勁的心跳,再也沒有別的聲音。
又一輛空軌列車從上方掠過,閃爍的彩光同微風一起落下,將幽暗的街角照得一片五光十色,如一座寂靜的舞台。
伊安顫抖的雙手抬起,抱住了青年的腰。
「萊……」
話語哽咽。
「是我。」萊昂收緊了手臂,攀著浮木般將伊安死死地抱住,頭埋在那散發著青草香的頸項裡,如終於浮出水面的人一樣,深深地呼吸。
「你來了……」青年喑啞道,「你終於又來到我身邊了,伊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