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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第五妖媚 - 第58章字體大小: A+
     
    第五十八章

      此次羅霜在小書院內講史近半個月,對月佼來說當真是受益匪淺。

      從前在話本子上零碎看來的、從祖父口中含糊聽來的、一年前為了考官從書本上囫圇讀來的,所有那些在她腦中原本似是而非、雜亂無章的凜然大義,終於得到了透徹而翔實的註解。

      她終於脈絡清晰地知道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兒女們,數百年前是如何在外敵圍攻、內政紛亂的動盪與烽煙中揭竿而起,以無所畏懼的熱血與悍勇驅散亂世陰霾。

      也知道了,在這數百年的繁衍綿延中,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是如何在新學「天賦君權、尊男卑女」的壓制下,走上錯的回頭路。

      而四十年前那風雲際會之時,無數熱血不涼的少年之心,又是如何的前赴後繼,重新照亮了這錦繡山河。

      她那懵懵懂懂的小腦袋中,生平第一次,對「家國天下」,有了深徹的認知。

      出谷近兩年來,她見識過紅塵溫軟,親歷過市井繁華。原以為這一切本當如此,到此時才知,自己所見所聞的一切,是在數百年的時光中,經由多少代人傳續不斷的付出與堅守,才成就如今這般氣象。

      她見過良善,也見過醜惡,知曉在光明與繁華之下,時間仍有許多陰暗與不公。

      她曾因此迷茫,不懂為何有人明知自己在做錯的事,卻仍要那樣去做。

      有時她會淡淡沮喪,總覺那些惡人與惡行除之不絕,連累這大好人間總無法至善至美。

      可羅霜告訴大家,人心有好有壞,每個人所行之事皆有對有錯,這事亙古不變;就如同迎面有光時,背後必有陰影。

      來這大千世界走過一遭的所有人,無論是平凡的販夫走卒,還是煊赫的帝王將相;無論功在千秋,還是惡貫滿盈,每個人或長或短的一生,都在這璀璨的人間煙火色中。

      在天地玄黃之間,名為「大縉」的這廣袤人世,它永不會至善至美,卻絕不是不善不美。

      「你我生長於斯,這便是你我的『家國』。我們都是它的一部分,不論我們最終是光榮、偉大,或是平庸、渺小。」

      「你們要始終謹記,你行如何、你心如何,你的家國便會如何。」

      你行光明,它便不墮黑暗;你心少年,它便永不蒼老。

      所謂「生生不息」,便是如此。

      ………

      這段日子裡嚴懷朗忽然變得很忙,時常天不亮便一身朝服衣冠往內城而去,通常要在未時過後才能回到監察司處理事務,有時忙到申時放值,或者更遲一些。

      月佼從不擾他做正事,每日申時與大家一道自小書院出來,便窩回自己的官舍,雲照他們約了她好幾回說一起去吃飯、玩樂,都被她含糊其辭地推脫掉了。

      通常她回官捨換身衣衫,再看一會兒書,忙完手頭正事的嚴懷朗便會過來找她一道用晚飯。

      而晚飯過後,兩人就在他那間官捨的小書房內「悄悄」獨處。

      以往嚴懷朗散值後多是回高密侯府,有時回忠勇伯府,只偶爾才會留宿官捨;近來官捨小吏們見他突然轉性,幾乎日日以官捨為家,紛紛揣測嚴大人是不是與家中鬧氣了。

      因嚴懷朗是右司丞,他的那間官捨自是寬敞得多,還有單獨的小書房,月佼頭一回踏進來時就給羨慕壞了。

      她立刻想起當初在鄴城的官驛中,嚴懷朗為了敦促紀向真抄書,隨手寫下的那副字,便提出讓嚴懷朗教她寫字。

      嚴懷朗教她顯然比當初教紀向真時溫和、耐心得多,也不嫌她長進慢,這叫她心中很是歡喜。

      不過,這一連十餘日下來,她的字跡沒見太大長進,有些不該長進之事倒是長進得飛快。

      譬如今夜,方纔她明明在好好寫著字,嚴懷朗坐在一旁看卷宗,她邊寫字邊同他講著這半個月在羅霜堂下聽教的所學所思。

      原本氣氛是很書香、很端莊的。

      大約是她言辭間充斥了太多對羅霜濃墨重彩的誇讚,醋意橫飛的嚴懷朗最終忍無可忍地放下手中卷宗,一步步將她「逼」到了牆邊。

      然後,非常奸詐地以「不專心地人要受罰」為由,展開了非常「不像話」的懲處。

      不過,她似乎、彷彿,也是樂在其中的。

      「兩個人都不像話……」

      月佼的後背虛虛貼在牆上,面紅耳赤地輕咬笑唇,於微亂氣息間低喃一句,羞澀嗔瞪著面前的人。

      一雙美眸水光瀲灩,紅唇潤澤微腫,蜜頰上是徹骨的紅霞,頸間衣襟微微凌亂,白皙頸側有曖昧纏綿的點點微痕……若她此刻能瞧見自己的模樣,一定會羞到跳窗就跑。

      嚴懷朗右手扶在她腰側,左手手掌護在她腦後,此刻面上也是赭紅,氣息既沉且亂。

      「我要喊冤,」嚴懷朗沉聲在她耳旁哼哼笑道,「今日分明……是你先起的頭。」

      月佼察覺到原本放在自己腰側的大手開始不安分地游移,他灼燙的氣息又隨著這一字一句在月佼耳畔、頸側徐緩流連,一時間竟似有好幾股麻酥酥的火熱亂流同時直衝腦門,叫她腿腳發軟,方寸之間亂糟糟滾著蜜漿子似的。

      她僵著脊背緊緊貼向背後的牆面,試圖以面無表情的端肅神色沖淡眼下這靡麗到近乎危險的氣氛。

      「我沒有,不是我,我……」此刻她已羞赧到了一個極致,雖努力板著一張紅臉,口中卻是不知所云的,「你、你奸詐,你賊喊捉賊……最初的最初,明明是,你先惹的我。」

      去年初冬在飛沙鎮初見時,她的心性宛如一張白紙,對許多事並不會去深想,即便想了也未必明白。

      可她自小就是學什麼都快的,只是許多事從前沒有人教,或者教的人自己也似是而非,便導致她初初踏出紅雲谷時,只宛如山間小精怪誤入紅塵,橫衝直撞,懵懵懂懂。

      經過近這一年的塗塗抹抹,如今的月佼已漸染上人間煙火之色,再回想之前許多事時,便能大致明白自己與嚴懷朗之間,是如何一步步到了眼下這般。

      嚴懷朗這人,是個比她阿爹更高明的獵手,使了太多不動聲色的花招,惹得她一步步就跌進了他的懷中,再捨不得回頭。

      面對她「突然正經」的自持,嚴懷朗的手鍥而不捨地作亂,薄唇更是裹住了她紅燙的耳珠。

      「月出皎兮,佼人『撩』兮,」他的笑音含混,一字一句隨著那悶笑一同擠進她腦中,「你瞧,連你的名字都在惹我。」

      月佼咬住唇角,強壓住滿身心那難受又歡愉的感知,閉目將頭撇向一邊,才啞聲顫顫道,「嚴大人,請摸著心口說……究竟是……誰,撩的誰?」

      對於「誰是先動手的那一個」這件事,如今的月佼已不會再被他輕易糊弄了,否則真對不起從雲照那裡借來的那麼多「糟糕」的話本子,更對不起嘔心瀝血寫下那些香艷話本子的「紅杏樓主」。

      「好吧,」嚴懷朗嗓音沙啞隱笑,「……我,撩的你。」

      月佼倏地轉頭,張開迷茫的水眸有氣無力地瞪向他:「請教嚴大人……你這是,在摸著誰的心口說話……」

      「你的。」嚴大人光明磊落地答道。

      ………

      九月初五,宜修造、上梁、出行。

      這日是月佼休沐,嚴懷朗一大早便如約到絃歌巷來接,帶她去給羅昱修送「無憂果」。

      說來也巧,馬車到東城門時,好死不死就遇見了前來檢查城防的衛翀。

      月佼聽到馬車外是衛翀的聲音,也不知自己在心虛什麼,緊張兮兮地扯過嚴懷朗身上的披風,將自己的頭臉裹了個密不透風。

      嚴懷朗好笑地瞪了瞪撲到自己懷中拿披風裹住腦袋的傻姑娘,掀起車窗簾子的小半角,與衛翀打了個照面。

      寒暄幾句後,聽他說要去羅家,衛翀便語帶調侃地問了一句,「去搬救兵嗎?」

      嚴懷朗淡聲道,「只是有一點私事。」

      衛翀正當值,於是也沒與他再多談,便自忙去了。

      出了東城門約莫一里多地後,月佼才丟開手中的披風,仰起小紅臉對嚴懷朗嘿嘿傻笑。「嚇死我了。」

      「松鼠精,你知道你方纔那反應像什麼嗎?」嚴懷朗神情幽幽地望著她。

      月佼笑得愈發心虛:「像什麼?」

      「若被不知情的人見了,」嚴懷朗語氣幽怨,「多半以為我是你養的外室。」

      「哎喲,不要這麼小鼻子小眼嘛,不是說好要『悄悄的』嗎?」

      月佼抬手戳戳他的臉,纖潤的指尖在他面上不輕不重滑來滑去,惹得他忿忿張口來咬,這才趕忙將手收回來坐正。

      她忙不迭地轉移話題,「對了,方才衛翀將軍問你,是不是去請救兵,那是什麼意思?」

      「古西塵,你還記得嗎?」嚴懷朗淡淡勾了勾唇。

      古西塵是誰?

      月佼皺眉想了好半晌,才忽然如夢初醒:「哦,是當初我考官時,向羅堇南大人揭發我偽造身份戶籍的那個人!誒,之後在京郊受訓時,他沒有通過考核被送回家了呀……他竟敢欺負你?!」

      「不是他,是他父親,」見小姑娘氣鼓鼓地握緊了拳頭,嚴懷朗十分享受這種被她維護的感覺,心中美滋滋,「他父親是個言官,打從我自奴羯回來的頭一年起,便隔三差五地帶頭彈劾我,習慣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月佼卻並不放心:「他彈劾你,陛下就會罰嗎?」

      事關公務上的一應事宜,月佼從不仗著自己與嚴懷朗的親密便隨意逾越探問,她仍老老實實遵循著進入右司時被定下的準則,不去打聽不該自己知道的詳情。

      這些日子她隱約知曉朝中似乎發生了一些事,也從同僚的議論中聽出事情彷彿與之前嚴懷朗辦的某件案子有關。可她從未仔細向嚴懷朗詢問箇中內情,她能明白,既嚴懷朗沒有主動向她提及,那就意味著此事按規制不該她知道。

      是以此刻她雖問幾句,卻只是單純出於對嚴懷朗的關心,並不逼他非要說出事情始末。

      嚴懷朗沉沉一笑,安撫道,「別擔心,他對我的彈劾通常都是無理攪三分,陛下心中有數的。」

      月佼這才放心下來,兩人一路說說旁的話,馬車徐徐駛向東城郊外的羅家大宅。

      ………

      由於嚴懷朗前幾日便派人給羅昱修遞過了帖子,今日到了羅家門口,兩人一下馬車,門房的人便下了台階來迎。

      得了通傳的羅昱修也出了門來,遠遠便執禮與二人寒暄。

      見他目光略帶興味地逡巡在自己與嚴懷朗之間,月佼忙道:「我不知你住在哪裡,才請了嚴大人來我過來的。」

      她這會兒才想到,畢竟嚴懷朗家中與羅家之間的舊事未了,自己今日貿貿然與嚴懷朗一同登門,顯得像是故意來噁心別人似的,實在不太君子,於是她便謹慎了言行,不想讓羅家的人誤會自己是來挑事的。

      羅昱修出身羅家這樣的門第,自是個心思通透之人,聞言便知這小姑娘定是聽說了羅家與忠勇伯府的舊事,這是在顧全羅家顏面呢。

      可羅家上下誰不知嚴懷朗那在人前冷冰冰的性子,連他母親、他妹妹讓他作陪,也未必請的動他,今日這一出,明眼人都看得懂月佼是嚴懷朗選定的姑娘了。

      況且,嚴懷朗親自陪同她過來,其中隱含的維護之意昭然若揭,這分明就是不肯讓心愛的姑娘在羅家受半點委屈。

      拳拳之情意根本無需贅言,哪裡是她三言兩語撇得清的。

      不過這姑娘和氣對人,能體諒羅家在這其中的尷尬,不給人面上難堪,這讓羅昱修心中對她的觀感就更好上幾分了。

      寒暄過後,羅昱修便領著他倆進了羅家大宅,一路閒敘幾句。

      才踏進中庭,迎面便有一道小身影旋風似地奔了過來,撲身抱住嚴懷朗的腿。

      約莫六七歲的小男孩小臉白白淨淨,一對烏黑的大眼睛裡盛滿欣喜,抱住嚴懷朗的腿仰著頭,脆生生張口就喊:「嚴二叔!」

      嚴懷朗盯著掛在自己腿上的小傢伙怔了半晌,還沒來得及出聲,羅昱修倒先忍不住扶額笑斥:「羅昱松,你給我閉嘴!瞎喊什麼?」

      羅昱松回頭,理直氣壯地對自家堂兄道:「我姐說,嚴二叔的兄長與我們的父親是同袍,那嚴二叔就比咱們長一輩!」

      羅昱修走過來將羅昱松從嚴懷朗腿上掰下來,交給隨侍小傢伙的人,「你姐瞎胡鬧,你別同她學。你這一叫,生生把我的輩分給連累了,我虧得慌。」

      被侍者抱起來的羅昱松摀住嘴笑得前仰後合,又朝嚴懷朗揮揮手,「嚴二叔,我要去寫字了,午飯的時候再會啊!」

      月佼從頭到尾都是一頭霧水。

      見她茫然,羅昱修溫雅一笑,解釋道:「羅昱松是我二叔羅霽……的遺腹子。」

      咦?羅霽不就是那個……

      月佼更加摸不著頭腦了,扭頭瞥了嚴懷朗一眼,又瞧瞧羅昱修,尷尬道,「我以為……是個小姑娘。」

      她一直以為,羅霽的遺腹子,至少該是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姑娘。

      羅霽之事對羅家來說畢竟是一道傷疤,嚴懷朗雖明白了月佼在疑惑什麼,卻不便在此時當著羅昱修的面講這陳年往事。

      倒是羅昱修大大方方,重新領著他們二人往裡走,口中輕道:「畢竟時隔六七年,再是天大的痛,也平靜了。」

      羅霽殉國是同熙三十三年的是,當時他的妻子正懷著羅昱松。

      而此前月佼從雲照那裡聽說的「羅家姑娘」,其實是指羅霽的大女兒,羅昱松的親姐姐羅如晴。

      她只比嚴懷朗小一歲,卻教自己的親弟弟叫嚴懷朗「叔」,這態度算是很鮮明瞭。

      「她攛掇羅昱松來叫你二叔,大約是故意想叫祖母知道,她對你沒心思,」羅昱修對嚴懷朗說完,又轉而對月佼笑了笑,「晴晴行事從來如此亂七八糟,叫你們見笑了。」

      月佼笑道:「真是個有趣的姑娘。」

      嚴懷朗挑挑眉,倒沒說什麼。

      路過一間空落落的小院時,月佼忽然有些訝異地指了指小院門口的結香樹:「咦,你家中也喜歡在結香樹上用黃繩綁花結呀?」

      黃色細絲繩編只的精巧小花結,被密密匝匝綁縛在結香樹的枝頭上,映著青色磚牆,在秋日陽光下輕輕搖曳。

      見羅昱修似是呆住,月佼以為自己說錯話,只好尷尬地扭頭看向嚴懷朗,小聲問,「是……中原人的風俗嗎?」

      「你,見過這種花結?」嚴懷朗喉頭微滾,半晌後才吐出這句話。

      月佼愣愣點點頭,輕聲道,「我祖父給我編過,說綁在結香樹上可以使人長命百歲……」

      嚴懷朗頓了頓,「你祖父的名諱是?」

      這問題可把月佼給難住了。

      「祖父就是祖父呀……」她不知所措地絞起了手指,忽然發現自己竟從來不知祖父姓甚名誰。

      終於自震驚中回過神來的羅昱修清了清嗓子,週身似是不可抑制地在激動發抖:「這院子,是祖母為我……三叔留的。」

      那年羅霈年方十五,還是羅家最小的一名兒郎。

      ——每在結香樹上綁上一朵黃絲花結,便是一句「願母親長命百歲」。

      這不是中原風俗,這是很久以前還在原州時,羅霜為了安撫最小的弟弟,陪他一起天馬行空想出來的小遊戲。

      「我三叔,他叫羅霈。四十年前自京中出走,至今未歸,不知所蹤,」羅昱修恍恍惚惚地望著月佼,眼眶有些發紅,「你,見過他嗎?」

      他的母親,他的姐姐,他的侄子侄女們……尋了他四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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