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說完,洛曇深閉上眼,小幅度地喘氣,仿佛因為說了一大段話而疲憊不堪。
他單薄的肩膀正在發抖。單於蜚看著他,第一次產生“他就要遠去”的想法。
須臾,他用力吸氣,小聲說了句“再見”,然後將輪椅轉了個向,往病房的方向駛去。
輪椅前行的速度不快,雙輪一寸一寸碾過林蔭道上斑駁的光影。
單於蜚駐足望去,雙眼在炫目的陽光下微微眯起,看著他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淡,像是滑進了光芒里,被稀釋,被沖淡。
短暫的怔愣後,單於蜚快步趕上,甚至跑了起來,攔住輪椅,不由分說將他再次抱起。
輕,太輕了。
他臉上只是消瘦蒼白,並沒有因為長時間的治療而脫相,但身上有些地方,卻得能夠輕易摸到骨頭。
靠在單於蜚懷里,他像被抱出來時一樣沒有掙扎,也沒有說話,眼楮一眨不眨地盯著一處,唯有胸膛還在安靜地起伏。
掙扎與拒絕,也是要消耗力氣的。
而他所剩不多的心力,只夠他像空殼一般活著。
折騰不起了。
回到病房,又到了做檢查的時間。
他需要脫下部分衣褲,讓護士將各類儀器貼在身上。
平時,一到這種時候,秦軒文就會離開病房。
但單於蜚卻沒有離開的意思。
他低聲道︰“單先生,我要做檢查了。”
麻煩你回避一下。
單於蜚站在原地,“嗯。”
“你……”他說得很艱難,“你能回避一下嗎?”
單於蜚先是沉默,然後道︰“你做,我在這里不影響你。”
他別開視線,只覺得累。
單於蜚堅持的事,他是拗不過的,再往下說,是徒費力氣。
“好吧。”他點頭,示意護士可以開始了。
整個檢查過程,他沒有再看單於蜚。
但他能夠清晰地察覺到,單於蜚正看著自己。
那束目光是那麼有力,存在感極強地罩在他身上,停留在那些尚未消失的傷疤上。
他突然感到難過。
而心髒的跳動將這份難過泵向整個身軀。
他討厭傷疤,它們就像蠱一般纏繞著他的yh,只要脫下衣服,就暴yh無遺。
單於蜚曾說,他小腿上的傷痕像一只鳳凰。
他後來偷偷看過,越看越不像。
單於蜚應該是在寬慰他,或者是逗他玩。
現在他身上有了那麼多新傷,沒人再會編謊話來騙他。
即便單於蜚再說哪一處傷像鳳凰,或者像別的什麼,他也再不會相信了。
今日的檢查好似漫長無期,他數著時間,終于熬到護士說“好了”。
他匆匆穿上衣服,不小心再次與單於蜚視線相觸。
單於蜚的眼色沉到極點,神情也難看到極點。
——任何一個人,看到他現在這樣干瘦又傷痕遍布的yh,也會倒胃口。
他並不意外,轉身走到窗邊,繼續看那總也看不厭的樹葉。
身後響起漸近的腳步聲。
他知道,單於蜚走過來了。
“單先生。”他說︰“我要休息了。”
腳步聲戛然而止。
單於蜚撐著額角,煙灰缸里全是煙頭。
洛曇深在他面前脫下衣褲時,他就像被悶拳砸中了太陽穴。
抱著的時候,只覺得洛曇深,卻沒想到已經瘦到了這種程度。
他並不認為洛曇深身上的傷痕丑陋,一眼看去,感到的唯有心痛。
他曾經將這具yh壓在身下,肆意索取。洛曇深從來不拒絕他的要求,即便他想讓洛曇深痛,洛曇深也由著他,兩眼含淚地望著他、滿足他。
短短兩個月,那熟悉的、近乎完美的yh,已經成了這副模樣。
他並非不知道洛曇深愛美。
所以以前才會說出“傷痕像鳳凰”這樣的話。
其實並不像,他只是一時興起,想讓洛曇深開心一下。
洛曇深果然笑了,好哄得出乎他的意料。
剛才在病房,他本想再編幾個謊言。但當洛曇深將yh展yh在他面前,他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離開病房後,他去找了主治醫生,還有聘請的醫療團隊。
雙方說法一致——洛先生心態消極,不抗拒,不配合,對後期恢復有很大的影響。
“先生。”秦軒文說︰“也許我們可以給洛先生換個環境。”
“回國?”
“能回國是最好,但洛先生說過,不願意離開g國。”
此地是g國的首都,醫療護理條件在g國自然是最好的,但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弊端,空氣質量不佳,醫院之外哪里都不安全,不適合洛曇深休養。
“你去查。”他道︰“g國哪里適合康復休養,我們就帶洛曇深過去。”
“我們?”秦軒文問。
他撢下煙灰,“我多留幾天。”
秦軒文辦事極有效率,不出三日,就物色到了一處各項條件都符合要求的沿海小城。
得知自己要離開醫院,洛曇深並未表yh出任何情緒,像是一個沒有生命,也不會思考的物件,任由人們搬來搬去,無所謂在哪里。
小城本身寧靜,居民有幾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意思,看似偏遠,其實離g國第二大城市僅有兩小時車程,不用擔心醫療問題。
況且洛曇深現在已經進入康復期,無需住院。
為防不測,單於蜚將雇的醫療團隊也請了過去。
洛曇深好幾次欲言又止。
單於蜚問︰“想說什麼?”
“單先生。”洛曇深道︰“我想我上次已經與你說清楚了,我們最好不要見面。你不用……真的不用這樣對我。”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單於蜚說︰“你yh很差。我帶你來這里,是希望你盡快恢復健康。”
洛曇深眼中茫然,“恢復了……又能怎麼樣呢?單先生,你別管我了。”
“等你好起來了,我們再坐下來好好談一次。”單於蜚盡量心平氣和——即便內心並不安寧,“上次你對我說的話,我全都記著。但你情況不好,也許還需要考慮。”
洛曇深搖頭,“我考慮好了。”
“你現在的任務,是配合醫生,把yh養好。”單於蜚說,“別的我暫時不想和你談。”
洛曇深似是又累了,眼皮垂下,不再說話。
醫療團隊里有心理專家,秦軒文一度認為洛曇深不願配合治療,是患上了抑郁癥。但心理專家卻斷言,洛曇深沒有抑郁癥。
小城的生活節奏很慢,單於蜚待了三天,不得不趕回國內處理集團的事務。過了一周多,又再次來到g國。
洛曇深變化不大,但大約是小城的確更適合養病,氣色好了一些。
“洛先生現在每天都出去散步。”秦軒文說,“出門往東,走過三條街,就到海邊了。醫生說他四處走走有好處,平時都是醫生和我輪流陪他去。您來了,要不今天就陪他一起去?”
傍晚,洛曇深出門,單於蜚跟了上去。
“單先生。”洛曇深不大自在,“你這是何必呢?”
“我不會一直待在這里。”單於蜚說︰“偶爾來一次,陪你散個步總是應該的。你喜歡去海邊?走吧,帶我去看看。”
洛曇深找不到別的話,只得步伐緩慢地照著既定線路往前走。
他在g國生活慣了,即便以前從來沒有來過這座小城,對當地風土人情的了解仍舊比單於蜚深,知道路上有不少突然殺出的輪車少年,也知道若是被撞著,受傷不會輕,所以總是小心地看路,盡量避開年輕人多的地方。
直到走到海邊,單於蜚也沒說什麼。
兩人隔著一步遠,在沙灘上漫步。太陽沉入海中,留下絢爛的霞光。
單於蜚轉頭看洛曇深,忽然產生將他抱入懷中的沖動。
在醫院,他抱著洛曇深去林蔭道,搬來小城後,他多次抱著洛曇深上下樓。
洛曇深從來不會掙扎。
可現在,他想抱洛曇深的心情卻與之前不大一樣。
也許是注意到他的目光,洛曇深停下腳步,“單先生,時間不早了。”
天還沒有黑,空中是漂亮的寶藍與深紫。
單於蜚正想說“那我們回去吧”,卻見洛曇深眸光飄遠,越過他,看著他身後的某一處。
他轉身看去,看見一面佇立在海邊的、陡峭的崖壁。
洛曇深收回視線,頭發被海風吹得很亂,將眼楮也遮住了。
單於蜚有種莫名的不安,一時想起在醫院時,洛曇深融進陽光里,幾乎在他視野里消失不見。
下一秒,他本能地牽住了洛曇深的手。
好像只要牽住手,這瘦削的男人就不會離開。
他不允許洛曇深離開。
洛曇深很輕地顫了一下,沒有掙開,任由他牽著往回走。
晚上,玩輪車的小孩越來越多。
單於蜚有些走神,想著洛曇深看向崖壁的那個眼神,心髒陣陣發緊。
突然,此前游魂一般的洛曇深猛地轉身,速度之快,簡直不像一個尚在養傷的人。
洛曇深力道極大地撲在他身上,雙手奮力一推。他毫無準備,在突如其來的沖擊下,狠狠向一旁倒去。
而洛曇深就倒在他身旁。
一輛輪車幾乎是擦著二人的yh飆過,車上的少年也嚇得夠嗆,扔下輪車就沖來道歉。
他手肘和後背有些擦傷,卻顧不得理會,連忙將洛曇深抱了起來,“撞到哪兒了?”
洛曇深臉色煞白,搖頭,“還好。”
還好。
也不知是——還好,你沒被撞著。
還是——我還好,沒事。
輪車撞到了洛曇深的小腿,擦破了皮,不算嚴重。
回到住處後洛曇深一句話都沒說,待醫生處理好傷口,就將自己關進房間里。
單於蜚獨自留在一樓,回憶當時的情形。
輪車其實是從他這一側沖來的,洛曇深如果不是為了保護他,根本不會受傷。
那一瞬的反應必然來自本能,他有危險,洛曇深就擋在前面,忘了自己的yh已經大不如前。
他捂住上半張臉,沉沉地嘆了口氣。
兩天後,他又得回國了,與秦軒文、醫療團隊一番交待,又告訴洛曇深,“我過幾天再來看你。”
洛曇深沒說話,眼中有一絲他捕捉到了,卻辨別不出是什麼的情緒。
就在他回到皎城的第四天,噩耗從g國傳來。
洛曇深墜海自盡,已無生還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