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楠杏別墅區所在的玉沉山一到秋天就滿山璀璨,車輪從金紅的樹葉上馳過,像開進了一個與世隔絕的仙境。
洛曇深獨自居住在山腰的一棟別墅。山里岔路不少,每一條都延伸至不同的方向。單於蜚頭一回來,自然是分不清該走哪一條。洛曇深心情舒暢地指揮他左突右拐,中間還故意指錯方向,開到了一處懸崖邊。
上過一回當之後,單於蜚謹慎了許多。洛曇深每每再往岔路里指,他便會放慢車速,不大相信地問一句“你確定嗎”。
問這話的時候,他眉心很淺地蹙著,很認真的樣子。洛曇深看得心花怒放,雖然還想再逗逗他,但到底沒有再將他引進錯路里。
在山間繞了接近二十分鐘,車終于停在一棟三層別墅前。
洛曇深解開安全帶,“就這兒。”
單於蜚抬眼看了看,也解開安全帶,卻沒有立即下車。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推開車門。
“你別是想等我下車後,一溜煙開著我的車跑了吧?”洛曇深偏過臉開玩笑。
單於蜚已經摘下墨鏡,聞言安靜地看了他一眼。
“我腿還瘸著呢。”洛曇深說著敲了敲大腿,整個人放松地嵌在座椅里,“扶我一把?”
“你家里人呢?”單於蜚問。
“我一個人住。”
“總該有給你做飯打掃清潔的人吧?”
“怎麼,這就想把自己的責任甩給別人啦?”
單於蜚唇角繃緊。
洛曇深又笑,“我不要他們扶我,誰讓我崴了腳,誰扶我。”
單於蜚視線向下,又落在他腳腕上。
“別看了,一會兒脫了隨便你看。”洛曇深推開車門,作勢要下車,“我真下了啊,你說我這一腳踩出去,會不會又崴一下?”
“不會。”單於蜚說。
“嘖,梗都不會接,真沒幽默細胞。”洛曇深說完,長腿向外邁去。
因為背對駕駛座,他沒看到單於蜚的眸子猛然一沉。
“小心。”單於蜚到底沒有讓他一個人走,快速趕到副駕門邊,撐住了他的手臂。
“喲,良心痛了?”身邊有了支撐,洛曇深索性靠在單於蜚身上,早就不痛的腳像模像樣地裝著瘸。
單於蜚沒搭理他,也沒再看他一眼,手扶在他後腰,由著他單腳在地上蹦。
大約是听見了外面的動靜,周姨開門一看,嚇得驚慌道︰“少爺,您這是怎麼了?”
“腳扭了。”洛曇深對在家里做工的人向來不錯,對周姨和氣地笑了笑,“別擔心,小傷,粟醫生等會兒會來看看。”
周姨還是不放心,狐疑地看了看單於蜚,“這位先生是?”
“害我扭腳的……朋友。”
周姨更疑惑了。
洛曇深已經蹦到門口,正要繼續往里蹦,發現一直附著在腰上的那道力量沒了,回頭一看,單於蜚站在門邊,似乎沒有與他一同進屋的意思。
“進來啊,又想跑?”洛曇深說完就身子一傾,抓住單於蜚的手。
“少爺小心!”周姨喊道。
“在自己家里還小什麼心?”洛曇深握著單於蜚的手不放,“姨,我們還沒吃午飯,你看著給我們弄點兒。”
“行,行,我這就去,您慢著走啊!”周姨是廚娘,一听主人家還餓著肚子,連忙向廚房方向跑去。
洛曇深緊了緊手指,小指在單於蜚手掌上不輕不重地勾了兩下,“進來吧。”
剛才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心里其實並非完全踏實。抓單於蜚手的時候,他還虛墊著腳,只有一條腿受力,重心本來就不穩,傾身時重心更是幾乎交待出去,說是抓住單於蜚的手,不如說靠單於蜚的手支撐片刻。如果單於蜚抽回手,或者險險避開,他都會當著周姨的面出丑。
但單於蜚沒有避開,反而是在他伸手的一刻借了他一個力。
他相當受用。
別墅里沒有其他人,管家喬叔和秘書林修翰都不在。洛曇深蹦到沙發邊,一坐下就把牛皮靴扒了下來。
牛皮靴在田埂上沾了不少爛泥,但爛泥幾乎都糊在車里的毯子上了,現在倒是沒抖出多少泥。
單於蜚站在一旁,看著他雙腳赤(chi)裸踩在深灰色的地毯上。有了地毯的襯托,那雙腳竟是白得驚人。
“這兒痛。”洛曇深將“傷腳”搭在皮凳上,揉著腳踝,“是不是腫了?”
說完,他抬起眼,看著單於蜚。
又是那種看法,不仰頭,只是撩起眼皮,臉上落著小塊陰影,眸子像夜里落著天光的幽潭。
單於蜚的回答卻很不給面子,“沒腫。”
洛曇深有些生氣,卻又覺得單於蜚這麼一本正經作答的樣子很有趣,于是揉得更加用力,將腳踝揉紅了一小片。
雪白的腳腕落下一片紅,單於蜚低垂眼簾,遮住了眼中的異色。
洛曇深還在折騰自己的腳腕,外面傳來泊車的響動。
“粟醫生來了。”洛曇深站起來,光著腳在地上跳,從單於蜚身邊經過時踫了踫對方的手指。
單於蜚轉過身。
“陪我去衛生間好嗎?”洛曇深拿出以前面對“獵物”時的溫柔與風度。
單於蜚淺蹙眉頭,“你想……”
“我只是去沖個腳,換雙棉拖。”洛曇深說,“我請的醫生來了,我總不能把我這髒兮兮的腳丫子遞給他吧?”
單於蜚眨了眨眼。
洛曇深忽地笑了,“你不一樣。”
“獵物”和“其他人”,當然不一樣。
別墅很大,好在一樓就有個衛生間。單於蜚摟著洛曇深的腰將他送進去,見他開著花灑沖腳,問︰“能借用一下你的洗手池嗎?”
“用啊。”洛曇深頭也不抬地回答。
單於蜚擰開水龍頭,先用洗手液洗干淨手,再彎下腰,將水撲在臉上。
上方傳來低笑,他抹掉臉上的水,看見洛曇深正站在自己身邊。
濃密的睫毛被水浸透,有幾簇濕漉漉地沾在一起,上面還盛著水珠。洛曇深看得入神,小腹發熱,忍了許久的(ru)望像薪火一樣,從尾椎 里啪啦燒向腦中。
單於蜚還保持著彎腰的動作,只是側過頭與他對視。
他魔怔了一般,伸出手,勾住單於蜚的下巴。
下一秒,手被輕輕打開。
他堪堪回神,方才意識到精蟲上腦,火候不到就想著將人吃干抹淨。
但單於蜚的反應又有些讓他摸不著頭腦。
單於蜚好像總是這樣——拒絕他,卻從不將他推到“安全線”以外,這就給拒絕添上了幾分妥協的意味。
“洗好了?”單於蜚問。
“你還真洗臉啊?”洛曇深換上玩世不恭的神情,退開兩步,抱臂靠在壁磚上,“戴我的墨鏡就讓你這麼不舒服?”
“你想多了。”單於蜚說︰“既然洗了手,就順便洗個臉而已。”
洛曇深勾唇,“那就是你不嫌棄我的墨鏡咯?”
單於蜚抽出兩張紙,擦了擦臉,像是在用行動表示拒絕回答。
粟醫生已經進門,洛曇深笑著哼了一聲,扶著牆往外走去。
之前接到微信,粟醫生還以為洛曇深真把自己弄傷了,此時坐下一看,才發現那腳腕好好的,連皮肉傷都沒有。
“你這個……”粟醫生話還沒出口,就被打斷。
洛曇深沖他一眨眼,“得休息好幾天吧?需要活血化瘀的藥酒嗎?”
粟醫生看了看背對客廳,站在落地窗邊的年輕人,又看看洛曇深。
洛曇深挑了挑眉,笑得有些俏皮。
“啊,需要。”粟醫生提高嗓門,“我帶了藥酒,早晚一次,堅持半個月。半個月之內盡量不要劇烈活動,最好是少走路。傷筋動骨一百天,你這算好的,不用養那麼久,但還是得好好將息。”
洛曇深又問︰“那能開車嗎?”
“開車肯定是不行的。”粟醫生擺手,“讓司機代勞吧。你這傷啊,面上看不出來,但越是這種傷,就越不能大意。”
“我明白了。”洛曇深語氣誠懇,“今天麻煩您跑一趟,一起吃個飯吧?”
粟醫生陪著演了一出蹩腳的戲,才不想繼續往下演,連忙道︰“不必了,我一會兒還有事。”
粟醫生來得快,離開得也快,全程沒有與單於蜚說上一句話。
客廳安靜下來,听得見廚房里傳來的響動。單於蜚轉過身,正好與洛曇深視線相對。
“听見了?”洛曇深懶洋洋地窩在沙發里,眼楮半眯,像只散漫而名貴的貓。
秋日的光透過落地窗,灑落在單於蜚身上,因為逆著光,他的神情幾乎全被籠罩在陰影里。
洛曇深看不清他的五官,不知道他正用何種目光看著自己,心中不免有些泛空。
腳傷是裝的,粟醫生的“演技”也十分拙劣,單於蜚沒有理由看不穿。
但這段時間的相處,又使洛曇深平白生出一種錯覺——這個男人不會揭穿自己。
他想賭一把。
單於蜚從背光的陰影里走出來,站在沙發邊,居高臨下審視著他。
他終于看清單於蜚的雙眼。
那眼里流淌著混沌的光,像糅雜了無數種情緒,又像毫無感情。
他一時有些怔忪,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單於蜚別開眼,看向放在茶幾上的藥酒。
“我沒有用過活血化瘀的藥。”洛曇深眼尾微彎,勾起一片秋色,“你能教教我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