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十、魂所依08
天未亮之前,剛剛下過一場大雨。
入夏至今久違了一個月的乾旱和酷熱得以緩解,乾裂的土壤被雨水浸透,枯黃的草木重新萌發出勃勃生機,空氣裡彌散著水霧與草葉混合後的特有清香。
阮暮燈立在梅花樁上,右腿作為支撐的重心所在,左腿一字馬劈開舉過頭頂,兩手握拳平舉在胸前,顫顫巍巍地搖晃著,細細的汗珠從額頭滑下,看起來很是辛苦地維持著不倒下的姿勢。
梅花樁上的孩子,頭髮剃到貼著頭皮半寸的長度,細胳膊細腿兒,身材還未開始長開,完全是四五歲稚子的模樣。
只是孩子年齡雖小,態度卻很端正,天濛濛亮時就換上練功服開始拉筋伸骨,然後就是長達一小時的練拳和站樁。
一張沾滿汗水的青稚小臉,漂亮得如同精雕細琢的人偶娃娃,迎著初升的晨光,嘴角繃緊,眉心微蹙,表情非常認真。
「行了,時間到了,快進來吃早飯吧!」
一個身材健壯,長相英俊的中年男人推開屋門,朝院裡的小孩喊道。
「哎!」
阮暮燈聽到父親的說話聲,聞言回頭,脆生生地答應著,從木樁上輕巧的躍下,扯過旁邊架子上掛著的乾淨毛巾,一邊擦著臉上的薄汗,一邊小跑著一溜煙進了家門。
雖然說不清是什麼原因,但小小的阮暮燈心中總有種模模糊糊的念頭,就是要珍惜和父親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如果不這樣做,等……之後,他會為此感到深深的遺憾。
……可是,到底是等什麼之後呢?
還沒等啜著小米粥的小娃娃想明白這點,眼前昏暗的客廳和老舊的餐桌,以及桌子上放的裝著鹹菜、煮蛋和饅頭的盤碟,都像蒙了一層霧氣一般,一點一點漸漸模糊了起來。
等阮暮燈回過神來的時候,剛才還坐在他對面吃著早餐的父親,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大人模樣的哥哥阮靛儀。
「大哥……」
阮暮燈愣愣地盯著阮靛儀,開口叫了一聲,聲音卻不再是方才清脆稚氣的童音,而是屬於青年人的,已經顯出了成熟男性特徵的磁性聲調了。
「你怎麼……怎麼在這裡……」
他低聲呢喃著,只覺得腦中一片混亂。
潛意識中,阮暮燈似乎有種「哥哥已經不在這兒了」的奇怪認知,但是又說不清楚,如果大哥不在這兒,又應該到哪裡去了呢?
就在他還搞不清情況的時候,坐在對面的阮靛儀忽然朝他咧嘴笑了笑。
要知道,阮暮燈的這位大哥和他年齡差距不小,在他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負責教養他,平常總是端著長兄的架子,對待幼弟的態度也是嚴肅得甚至有些嚴厲的,對他露出笑容的次數,一年中也不過兩隻手的手指就能數得清。
看到大哥這不同尋常的,幾乎可以用「毫無保留」來形容的燦爛笑容,阮暮燈又愣住了,只覺得腦海中越發迷茫,一切都充滿了難以捉摸的不真實感,忍不住就本能地伸出手,想要去拉住對方的胳膊。
然而阮靛儀卻站了起來,同時側身一閃,輕輕巧巧就躲開了自家弟弟快要碰到他衣袖的手指。
「你該回去了。」
阮靛儀朝仰頭呆呆望著他的弟弟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往前看去。
阮暮燈依言,也站起身,視線投向哥哥指給他看的方向。
他認出了,大約十米開外,那是他老家祖宅堂屋的正門,窄而低矮,其中三個角還釘著加固用的木條。只是此時這屋門卻不知道為什麼沒有門扉,就那麼大喇喇地洞開著,而且他一點都看不清屋外的景色,只能看到外頭的一片茫茫白光。
「好了,快走吧。」
見弟弟呆立不動,阮靛儀卻沒有露出不悅的神情,依然好脾氣地笑著,開口催促道。
「……可是,我這是要去哪裡?」
阮暮燈盯著那洞開的大門,覺得從哥哥口中說出的話像是處處都有玄機,怎麼聽怎麼令人費解,簡直就像是在跟他打著啞謎似的,他一時間根本不知應當如何應對。
「當然是去你應該去的地方。」
阮靛儀笑著答了一句,同時冷不丁伸出手,在弟弟肩膀上用力搡了一下。
毫無防備之下,阮暮燈被大哥推了個趔趄,朝前踉蹌了兩步,不知怎麼地,他和祖宅的小破門之間明明還隔著看起來足有十米的距離,可他竟然就這樣兩步就邁了過去,直接跌出門外。
炫目的白光立刻將他罩住,令他在一瞬間什麼都無法看清。
下一秒,疼痛、耳鳴、高熱、疲倦和虛脫感,種種不適都如同潮水一般,迅速回籠,硬生生將阮暮燈從那片茫茫不知今夕何夕的純白世界裡給扯了出來,他喘著粗氣,掙扎著從昏厥中醒了過來。
阮暮燈睜開眼睛,只覺得全身上下哪裡都在疼,連動一動手指都覺得非常困難。
他以半趴半側躺的彆扭姿勢,閉眼又略緩了緩,直到思考能力逐漸回籠,再睜開眼時,視野也慢慢清晰了起來,他才咬緊牙關,扶著墓道的石壁,一點點掙扎著坐起身,先看了看懷裡的狐狸和背上背著的蕭瀟的肉身,確定兩者都沒有被箭簇傷到之後,才查看自己腳上的傷勢。
那支箭是從左側小腿肚外側斜斜插進肉裡的,直接穿透了肌肉,從內測透出半個箭頭來。
即便阮暮燈並不是專業的醫務人員,也沒有系統學過急救知識,不過他從小在山村野放著長大,又是練武之人,各種大大小小的傷口,他遠比城市裡養尊處優的同齡人見過的要多許多。
所以他自然知道,像這樣的箭傷,是不能貿貿然就把箭給拔出來的,那麼做只會撕裂傷口,造成更加嚴重的出血,所以只能先用匕首削斷過長的箭尾,讓小半截箭杆連同箭頭留在肉裡,等出去了以後再處理。
時間緊迫,阮暮燈迅速且粗糙地處理了一下傷口,撕開一條褲腳,截斷了三分之二的箭尾,又用紗布將露在外頭的箭身固定了一下,以期一會兒走路的時候,殘留在肉裡的部分不會將創口越扯越大。
做完這些之後,他又低頭看了看懷裡的蕭瀟。
剛才為了檢查狐狸有沒有受傷,他將蕭瀟從背帶裡整隻掏了出來,這會兒還沒塞回去。
對方倒是沒有再鬧騰,乖乖巧巧安安靜靜地窩在他的懷裡,只是用牙齒牢牢咬著他背心的一塊布料,任由他怎麼安撫,就是死活不肯鬆口的樣子。
雖然蕭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但阮暮燈就是知道,自家師傅這是在替他覺得疼。
明明自己肚子上才開了個洞,丹田損傷、狐珠被毀,傷情比他要嚴重而且致命許多……
「……不用擔心,我還撐得住……」
阮暮燈微笑起來,因高燒而滾燙的手指陷入白狐柔軟的雪白毛髮裡,輕輕搔弄著蕭瀟的下巴。
他想起在他意識喪失的那段時間裡,做的那個雖然混亂卻無比清晰的夢——夢裡有他最懷念的親人們,還有哥哥在最後跟他說的話。
他要去的地方,確實不是這裡。
「我說過,一定會帶你出去的……」
見蕭瀟依然很不配合地咬著自己的衣服,阮暮燈乾脆撕開背心,將那片早就被汗水浸透了的衣料,留給不願鬆口的狐狸,然後將白毛團重新封包好,穩穩當當地揣回懷裡,扶著牆壁站起身,拖著那條帶傷的腿,一瘸一拐地,艱難地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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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涵端了個小馬紮,往一顆香樟樹的樹蔭裡一擱,然後一屁股坐下,斜斜靠著樹幹,目光呆滯地盯著數米之外那條隱藏在峽谷岩壁間的裂口,似乎正在魂遊天外一般,面無表情,也看不出一點兒情緒。
阮暮燈帶著變成了狐狸模樣的蕭瀟,已經「進去」了超過一天一夜了。
無嗔、無癡兩個和尚全是修為涵養都十分到家的大師,除了誦經念佛之外,幾乎都不怎麼說話,更不會主動和他談論對墓中情況的猜測。
但隨著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慢慢流逝,周涵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周圍越來越凝重的氣氛,留在外頭等候的這些人,似乎都不相信阮暮燈和白狐還能囫圇個出來,更別提還能找回傳說中的蕭瀟那具已經在地下待了幾百年的肉身了。
「來,周先生你也吃點兒東西吧。」
一個臉上還長著幾點小雀斑的年輕小夥兒,給樹下坐著的周涵送來了面餅和肉乾,還有一罐未開封的綠茶,示意他隨便將就一下填填肚子。
周涵從出神中回轉過來,接過別人好意給他送來的食物,又低頭看了看手錶,才驚覺已經過了午飯時間,快到下午兩點了。
「這就、第二天中午了?」
他呆愣愣地朝那面帶雀斑的壯小夥兒說道。
「嗯,時間不早了。」
那小夥子沒聽明白對方到底想說什麼,只覺得這人長得雖然英俊,但此時兩眼紅腫、眼下青黑、臉色憔悴,下巴上鬍子拉碴的,而且盯著自己的眼神看起來是那麼的惶然又那麼的無助,活像個和父母走丟了的孩子似的,竟令人不由得心生憐憫,於是忍不住溫聲勸慰了一句,「所以,你快吃點兒東西吧。」
周涵聽到這話,眼眶不由得又開始發紅發酸,水霧迷迷濛濛地聚集起來,如果不是正仰著頭看人,眼淚怕是已經不受控制地直接滾落下來了。
「嗯,謝謝你……」
不願意被陌生人看到自己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居然除了掉眼淚之外,什麼都做不到的窩囊模樣,周涵連忙低頭,拆開油紙包,張開嘴,像是餓極了似的,大口大口去啃那乾巴巴硬邦邦的雜糧面餅,表情猙獰地咀嚼了幾下,再狠狠地咽下去。
不管別人怎麼認為,但他說過他相信阮暮燈。
自從周涵這一年多以來,遭遇了那許多以前從來沒有想像過的詭異奇遇之後,已經不止一次有人對他說過,他的八字和面相生來就很好,是大富大貴、平安順遂的興旺命格。
既然如此,那麼他願意將自己的運勢分一些給那兩師徒,只盼他們能逢凶化吉,安然度過這一劫。
正如此想著,他趁著旁邊的小夥兒沒注意的當口,抬頭擦了擦掛著淚珠的眼角,眼睛的餘光正正好對上那處山壁上狹長而黑暗的裂縫。
——不是錯覺,他看到有什麼東西,似乎在洞口晃悠了一下,看起來應該是一隻沾滿了泥汙和血跡的手!
周涵立刻大叫一聲,一躍而起,隨手扔掉手裡的食物,跌跌撞撞地朝著洞口飛奔而去,一邊跑一邊語無倫次地大喊大叫。
「我看到人了!出、出來了!他們還活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