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九、前塵15
周涵醒來的時候,只覺得頭疼欲裂,嗓子眼和胸口都堵得難受,什麼都來不及琢磨,就跌跌撞撞幾步撲騰到一顆樹下,抱著樹幹吐了個天昏地暗。
「嗚啊……」
直到連黃膽水都吐了個乾淨,他才有力氣自我吐槽,「總覺得……我最近似乎一直都在吐,帥哥形象都敗精光了……」
「怎麼樣,你還好吧?」
一隻修長清瘦而骨節分明的手,端著個保溫杯遞到了用袖子胡亂抹著嘴的周涵面前,他一抬頭,正對上白意鳴帶著溫柔微笑的一張臉,他立刻胸不悶了嗓子不堵了,「噌」一下坐正了身體,緊張兮兮地盯著對方的雙眼,生怕自個兒剛才那狼狽不堪、毫無形象的樣子,惹得白意鳴生出任何一點兒嫌棄來。
「我、我這是怎麼了?」
周涵接過白意鳴遞給他的保溫杯,支著還有些發虛的兩腳,踉踉蹌蹌跟著對方離開那棵被他糟蹋得夠嗆的小樹,邊走邊問:「情況現在怎麼樣了?白姐呢?蕭瀟呢?其他人呢?」
「你們剛才是都被那降墓裡的陰氣沖昏過去了,你是最早醒過來的那個,其他人都還在營地那邊躺著呢。」
白意鳴抬手,指了指十多米外樹蔭下臨時支起的兩座小帳篷,還有旁邊鋪著的幾張大毛毯,周涵果然看到毯子上歪歪斜斜躺滿了人,看衣服打扮都是跟他們一起來的那些青壯小夥兒們。
「我姐剛才為了護住咱們,撐了個範圍很大的防護法陣,現下裡消耗過度,已經睡著了,一時半會怕是醒不過來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回頭,苦笑著朝周涵聳了聳肩。
「至於那座降墓,蕭瀟已經獨力破去了,不過他的消耗也很大,從墓裡出來的時候就脫力了,現在正在帳篷裡休息呢。」
「太好了,真不愧是蕭瀟啊!」
周涵拍著胸口,回頭心有餘悸狀瞅了一眼那座被他們挖了條通道的古墓。
此時墓穴四周就跟被扒犁翻了一遍似的,到處是橫七豎八的溝壑和翻開的浮土,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周涵竟然從中看出了幾分還未散去的鬼氣森森來。
「對了,阿阮那邊也還好吧?」
他又想到和他們兵分兩路的自家好兄弟好基友,連忙拉住白意鳴的袖子問道:「之前說過我們這邊的墓比較兇險對吧?如果蕭瀟一個人都能搞定的話,那阿阮他們那邊應該也沒問題咯?」
「嗯,兩位大師和阿阮他們那邊,也已經解決了。」
白意鳴回頭朝周涵微微一笑,白家兩姐弟如出一轍的眼睛輪廓深邃,眼瞳漆黑如同點墨,在這麼近的距離看起來特別具有誘惑力。
周涵猝不及防被狠狠「電」了一下,臉立刻唰一下紅了個透徹,心跳飆破一百的同時,情不自禁捂住胸口,感嘆難怪這人拍電影的時候,導演特別喜歡給他拉特寫,光這雙眼睛,就實在太有殺傷力了。
大概是周涵那臉紅心跳的反應實在太明顯,白意鳴不費吹灰之力,就看穿了這比他小了足足十幾歲的小年輕的那點兒心思,他雙眼中有道微光流轉,卻什麼也沒說,只朝周涵又笑了笑,在睡滿了人的營地邊上找了塊空地坐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對方也坐下來。
周涵連忙揣緊一顆咚咚咚亂蹦的心臟,坐到白意鳴旁邊。
他不敢貼得太近,便跟棵樹樁子似地挺得筆直,長手長腳彆扭地縮在身前,頗類高中女生面對暗戀男神時靦腆羞澀的經典情態。
……他一定是知道了,白先生那麼聰明,一定察覺了……
周涵端著白意鳴親手遞給他的保溫杯,腦海中一片混亂,跟走馬燈似的反復重播著兩人算不上多的相處。
從自己第一次和他打招呼就熱情得有些過分的態度,一路回顧到不知何時暗生的曖昧情愫,直至這些時日來完全不受控制的非分之想,只覺得每一幀畫面都能摳出些甜蜜的糖分來。
……我、我應該順勢表白嗎?可現在這時間地點真的一點兒也不浪漫啊……不過,白先生到底是怎麼想的?……看他似乎不是很排斥的樣子,那……有可能會接受我的表白嗎?……
他一面陷入難以自拔的回憶之中,一面分出三分精神,忐忑地琢磨著這些對他來說很急很關鍵的問題。
「茶要涼了,你不嘗嘗嗎?」
就在周涵心頭有如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之時,白意鳴溫柔磁性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胡思亂想。
他指了指周涵還傻傻握在手裡,連蓋子都沒有擰開的保溫杯,語氣中帶著明顯的笑意。
「我親手給你泡的熟普,裡面還放了些安神健體的藥材哦!」
周涵一聽這話,渾身一個激靈,早已魂遊天外的三魂七魄立馬歸位,兩手並用,動作十分急切地旋開杯蓋,也不管那茶是不是還有些燙口,更嘗不出什麼香苦甜澀、前味回甘,只咕嚕嚕仰頭一口氣灌了個一乾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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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剛剛下了一場暴雨的緣故,陰暗的墓道潮濕而泥濘,空氣中彌散著雨水穿過土層後特有的泥腥味,還有苔蘚與黴菌氾濫生長的腐敗氣息。
蕭瀟匍匐在濕淋淋的墓道中,他的腳邊倒著一隻雪白的狐狸,只是此時它口角溢出的血線都已漸漸凝固,氣絕身亡多時,變成一團漸漸冷卻的白毛。蕭瀟只覺得渾身都疼,吞下舍利骨後,那股源於先聖的過分澎湃的功德之力脹滿了丹田,又順著他的經絡游走流竄於五臟六腑之中,讓他覺得自己像是個被吹漲了氣的紙糊的袋子一般,隨時都有可能被撐到裂開。
他勉力睜大眼睛,借著墓道中燃燒著的符咒餘光,看向幾步開外的另一個人。
那是他的師兄蕭寧。
只是那人的形容舉止,卻又不再是他熟悉的那個蕭寧了。
那個曾經俊朗瀟灑,照顧他起居飲食,教他符咒道法,還會牽著他的小手逛元宵燈會,給他做好吃的糯米糖餅的師兄,模樣比五年前被師傅逐下山時,足足老了三十歲,跛腳獨眼,滿頭白髮,只僅剩的那隻閃爍著精光的眼睛,還帶著他曾經見過的瘋狂。
「呵呵呵……」
蕭寧捂住被紅鸞之魂完全燒成了炭的一條胳膊,艱難地支著那條跛腿,朝蕭瀟挪了幾步。
即使已經仿若垂暮的老人,但那張又老又醜的臉,卻依然和年輕時一樣,帶著他招牌般的柔和微笑。
「別以為,這樣就結束了……」
他說著,伸出僅剩的那隻枯瘦的手,先是摸了摸師弟的臉蛋,隨後指尖移動,劃過蕭瀟因為疼痛而不自覺蹙起的眉心,輕輕揉開那處明顯的皺褶。
「……來這裡之前,我早就算過……我們兩師兄弟緣分未盡,總有一天……」
他說著,低下頭,嘴唇靠得極近,幾乎就要印上自家師弟剛剛被他按揉開的眉心,聲音低啞卻清晰地傳進了蕭瀟耳中。
「……總有一天,我們會再見面的。」
「……瀟……蕭瀟。」
臉頰和肩膀上傳來有節奏的不清不重的拍打,蕭瀟好不容易睜開眼,視線像隔了層磨砂玻璃似的,莫名地有些迷蒙,但周遭光照明亮,空氣中也彌散著山林特有的清爽氣息,完全不似身在墓道中那般陰暗潮濕。
「啊,意鳴,是你啊。」
蕭瀟抬手擦了擦眼眶裡不知道什麼時候溢出的淚水,想要翻身坐起,但這動作卻遠比想像中的艱難,用力撐了兩次,卻還是仰面倒回了毛毯裡。
「怎麼樣,還難受嗎?」
白意鳴眼見蕭瀟撲騰了兩下卻沒坐起來,乾脆彎下身,將人扶起,又給他在背後支了個枕頭,好讓他坐得舒服一點。
「唔,在下頭的時候太拼了,把紅鸞燒了個精光,怕是沒個三年兩載都別想再聚起來了,而且,現在真的渾身都沒力氣……」
蕭瀟捂住悶疼的胸口,感受著平日盤踞在識海中,此時卻微弱得幾乎感受不到的紅鸞魂力,抬起手,不死心地打了個響指,卻只擦出一縷青煙,連簇小火苗兒都沒冒頭。
「你看吧,連個發火咒都使不出了。」
「行了吧,你就別折騰了。」
白意鳴笑著拍掉蕭瀟還企圖搓出個小火苗的手。
「我姐和其他人全都平安無事,不過現在都還在睡著,你也老實地再休息一會兒吧。」
蕭瀟撇撇嘴,勉強接受了白意鳴的提議,卻不願意乖乖再躺下,就這麼就著墊背的枕頭,斜斜挨在帳篷壁上,有氣無力的在僅剩的貼身內衫裡摸了一陣,掏出一個小物件來,攤開在掌心裡。
「這是我從墓中女屍嘴裡摳出來的玉壓口,應該很有些來歷,我懷疑那女屍多年不腐的秘密就在這玩意兒上頭。」
他說著,把手心裡的東西遞給了白意鳴。
「你替我收著,回去讓古老爺子瞧瞧,請他老人家給查查來歷。」
白意鳴接過蕭瀟遞給他的小東西,低頭一看,卻是一隻墨玉雕成的玉蟬,長約一寸半,通體漆黑而泛著暖光,沒有一絲雜色,兩隻翅膀尾端彼此交疊,竟好似一對首尾相銜的陰陽魚形狀。
「行,交給我吧。」
白意鳴笑了笑,將玉蟬貼身收好,又轉頭看向蔫了吧唧一臉委頓的蕭瀟,「你想喝點什麼?我替你泡杯茶如何?」
「不要茶,我想吃甜的,越甜越好……」
蕭瀟一臉不感興趣地搖了搖頭,側頭在靠背的枕頭邊蹭了蹭,「像昨晚阿阮做的糯米糖餅,我現在就想吃……」
「你還真喜歡那玩意兒啊!」
白意鳴低聲哼笑起來,「我記得,小時候我被祖母送到你家的第一個晚上,你就給我弄了一盤像那樣的糯米糖餅。」
他說著,在蕭瀟的毯子旁坐下,臉上帶著七分懷念三分玩味的笑容。
「不過你那手藝實在不敢恭維,糖心都給你燒糊了,吃進嘴裡又苦又黏,我硬塞了一塊,那味道,真跟上刑沒差了。」
「有那麼難吃嗎……」
蕭瀟癟了癟嘴,哼哼唧唧不滿地反駁道:「你那時也沒說出來啊……」
「是啊。」
白意鳴含笑看著他,如漆似墨的眼瞳對上蕭瀟琥珀色的眸子,一字一字地輕聲回答:
「因為,我看你當時那麼努力地模仿我當年教養孩子的樣子,覺得非常有趣啊……」
蕭瀟兩眼瞳孔驟然一縮,一瞬間,真如同真正的獸瞳一般,變成了一條線狀。
然而下一秒,他的腹部——準確的說,是臍下三寸丹田所在,突然傳來血肉撕裂的劇痛。
白意鳴的右手已經呈錐狀穿透了蕭瀟身上薄薄的一件背心,又捅入皮肉之中,直直插到了他的小腹裡,隨後一握一抽,將他丹田裡蘊養著的內丹給掏了出來。
蕭瀟奪舍寄魂的白狐,本身已經死亡,自然沒有辦法再行吸納天地精華,運轉內功心法繼續修煉,能保其肉身多年不腐不朽,還能使用靈力的關鍵,全在它體內那顆數百年修為的內丹。
蕭瀟睜大眼睛,死死盯住白意鳴,卻半分氣力、一點兒反抗都使不出來,只是徒勞地用兩手捂住肚子上那個血流如注的新鮮傷口,緩緩軟倒在了毯子上。
「白家的雙胞胎,從一開始就註定只能活一個,姐姐既然先出世了,那麼弟弟其實在娘胎裡就已經是個死嬰了。」
白意鳴依然坐在蕭瀟身邊,用和平日裡別無二致的溫柔聲調,仿佛閒話家常般,含著淺笑,對蕭瀟柔聲說道:
「你一直都沒發現吧?當年我被你的紅鸞魂火灼燒之後,肉身損毀,魂魄殘缺,無處可去,只能寄魂在你隨身的金蛇匕首上,一直跟著你。」
他說著,將血淋淋攢在手裡的狐珠內丹隨意一拋,讓那琥珀似的珠子軲轆轆滾到腳下,接著抬起一腳,用鞋跟碾住狐珠。
——只聽清脆的「卡擦」一聲,那顆凝聚力數百年天地日月精華的內丹便從中一裂兩半,又被用力搓磨幾下之後,變碎成了大大小小的碎片與齏粉。
「只是我那時神魂都很虛弱,金蛇匕首又是凶煞金兵之物,極不利於養魂,我藏在你身邊那麼多年,才終於遇到白意鳴這麼一個自娘胎裡就夭折的中陰通冥之身,真是……」
「白意鳴」笑著搖了搖頭,又用沾滿了血的手,輕輕撥開蕭瀟落在額前的碎髮,露出他家小師弟被冷汗浸透的光潔額頭來。
「真是,要和你再見一面,實在不容易了……」
蕭瀟只覺得渾身發冷,那仿佛浸泡在冰水中的寒冷,從他破了個大洞的空虛丹田開始,一路順著脊柱爬升到心臟,逐漸蔓延至全身。
「蕭寧……」
他的嘴唇微弱地蠕動開闔著,聲音輕如蚊呐。
「你……為什麼?……」
頂著白意鳴軀殼的蕭寧,帶血的手掌輕輕撫摸著這個曾經由他一手撫養長大的小師弟。
「因為我想看著你。」
那濕漉漉的血痕沾滿蕭瀟的臉頰,又順著他唇角的弧度延伸到白淨的頸項間。
「看你這些年來努力模仿我,教養小孩,收徒傳藝的樣子,真的很有意思……」
「白意鳴」兩根手指拂過蕭瀟因失血而越顯蒼白的鎖骨。
「當年師傅他老人家那麼努力想要抹殺掉我這個逆徒的存在,結果他引以為傲的小徒弟,卻在不知不覺中處處模仿我這個師兄的一舉一動……」
他呵呵地笑了起來,猛的站起身,大步走向帳篷敞開著的大門,從門外頭拖出個人來,又立刻提溜著折返回來,將那人隨手摜到了蕭瀟的毯子邊上。
「好師弟,我的乖孩子……相信我,我從來就沒想要你的命。」
「白意鳴」笑著,一改平日裡清臒瘦削的文士做派,兩手一伸便輕輕鬆鬆將軟在毛毯堆裡的蕭瀟撈進懷裡抱住,讓他去看自己拖進來的人。
周涵正半趴半蜷倒在毯子邊上,神志清醒,卻不知為何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只能睜著一對大眼,啪嗒啪嗒的掉著眼淚,臉上寫滿驚駭恐懼與難以置信之情。
「這具肉身不錯吧?我替你驗看過了,的確福運雙全、年輕強壯,雖然只是個活不到百歲的凡人,但也不比你這白狐差吧?」
「白意鳴」低下頭,嘴唇貼住蕭瀟被他塗抹得血跡斑斑的額頭,慢慢下移,大力在師弟的眉心間狠親了一口。
然後,他將人小心翼翼地放平在已經被血液浸透的毛毯上,還拉過蕭瀟一隻手,貼心地替他按在了周涵的印堂上。
「好了,你也是迫不得已嘛……」
他笑著站起身,留下帳篷裡一個渾身是血,一個動彈不得的兩人,轉身朝外走去,一邊走一邊輕飄飄地留下一句話。
「總該輪到你,迫不得已去師傅當年留下的戒了……」
待到「白意鳴」走遠之後,蕭瀟才艱難地轉了轉眼睛,看向倒臥在他邊上的周涵,光這個動作,就耗了他大半的力氣。
周涵的額頭讓他的手掌遮了大半,不過光是從手上傳來的濕漉漉的觸感,就能感受得到這小年輕哭得有多凶。
蕭瀟努力凝聚焦距,果然看到周涵睜著一對漂亮的大眼,從他指縫間直勾勾地盯住自己,眼淚鼻涕跟開了閘的龍頭似的,將一張俊俏風流的臉蛋兒抹得一塌糊塗。
「……真難看啊……」
蕭瀟的嘴唇微微勾起,輕輕囁蠕了兩下,但沒有發出聲音。
「這樣的肉身……我不想要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