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九、前塵02
攝製組在山裡拍到的,據稱是傳聞中的「趕屍」。
周涵事先已經從A省衛視的朋友那兒打聽過整件事情的細節,這時候就顯得特別「專業」,他麻利地從幾張碟片裡挑出一盤來,塞進DVD機裡,按下了播放鍵。
「那一日攝製組因為暴雨的緣故,在距離目標村落十幾公里的山裡迷了路,只能露宿野外。」
周涵攤開地圖,讓其他人看上面的幾個地點標記,然後一邊解釋著,一邊按下快進,跳過一些無關的素材和花絮,跳到了約莫三十二分鐘的地方。
「然後他們在深夜裡被一陣一陣的鈴聲吵醒,出去查看的時候,拍到了有人在山裡『趕屍』的場面。」
電視螢幕裡,拍攝畫面用了夜視模式,鏡頭有些搖晃,在距離鏡頭極近的無法對焦的距離中,還有些參差不齊的遮擋物,顯然是拍攝者為了隱蔽,躲藏在了灌木或草叢後面,十分艱難才拍下的場面。
只見搖晃不穩的畫面中,隱隱可以聽見「叮鈴」、「叮鈴」的銅鈴聲,目測約莫距離拍攝者二十米左右的山林中,一隊人影正緩緩地走過。
打頭的一個,即便把一頭長髮高高盤起,身上還穿著套略有些寬鬆的深色道袍,但從她側面凹凸有致的玲瓏輪廓立刻就能判斷,這明顯是個身材姣好的女人。
她左手打著燈籠,右手拎著個小小的玩意兒,照推理應該就是個銅鈴,正有規律的一搖一晃,腳步不快,步態穩健,仿佛引路人似地,沉默地走在最前面。
女子身後跟著五個男人,每一個都十分高大健壯,看骨架輪廓應該全是二三十歲上下的青壯年,正隨著鈴聲,整齊劃一地一跳一躥往前蹦著著。
在到處是砂礫亂石、枯枝雜草的山林裡,這樣的行進方式實在非常古怪又非常危險,總讓人覺得他們隨時都會一個沒站穩摔個五體投地,但在鏡頭追著他們拍攝的七八分鐘裡面,他們都是這樣一邊跳一邊走,沒有一個人摔倒或者掉隊。
「唔,看著的確很像趕屍……」
蕭瀟右手食指輕輕在下巴上摩挲著,看著螢幕裡的隊伍評價道,「但是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再說了,我不記得秦嶺還有跟湘西那邊類似的趕屍傳統啊……」
正說著,山林裡那一列詭異的隊伍剛好轉了個向,從側對鏡頭變成了幾乎正面對著鏡頭,拍攝者大約被嚇了一跳,很是驚慌,於是鏡頭一陣亂晃,好不容易又重新穩定下來。
這時候那帶頭的女子已經走出了能清晰拍到正臉的最佳時機,拍攝者似乎也沒勇氣上前跟拍,於是他推了個近鏡,盡可能地拍攝跟在女道士後面的幾個男人。
每個男子額頭上都被貼了一張黃符,夜視模式根本不可能拍得清上頭的文字,長長的咒符垂落下來,擋住了每個人的大半張臉,只有在蹦起來的一瞬,咒符才會因為慣性往上一掀,露出男人們的鼻尖和嘴巴。
「叮咣」一聲,傳來了玻璃器皿破碎的聲音。
眾人循聲回頭,卻見阮暮燈忽然騰地站了起來,手裡端著的玻璃杯子在茶几腿邊上砸成兩半,而他本人卻對此毫無所覺,雙眼直直盯著電視螢幕,臉上滿是驚懼和難以置信之色。
「阿阮你怎麼了?」
周涵十分莫名其妙,搞不懂他的好友為何突然如此失態。
阮暮燈並不回答,而是一手搶過遙控器,往回倒了約莫半分鐘,重新按下播放。
畫面鏡頭迴圈重複著隊伍中幾個男人的近鏡——雖然說是「近鏡」,但畢竟是在缺乏補光的深夜,而且拍攝條件很是惡劣,加上那些人額頭上都貼著符咒很是擋臉的緣故,只能判斷出大體的面部輪廓,眼耳口鼻到底長成什麼樣子卻很難看清。
「這些人……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
周涵看了半天沒看出什麼名堂來,忍不住苦著臉問道。
阮暮燈依然不說話,只是僵立在原地,兩眼眨也不眨盯著螢屏,不厭其煩地,以最緩慢的播放速度,一幀幀迴圈著近鏡拍到的其中幾秒的畫面。
那是隊伍中的最後一人,身材約莫比其他人都要高大一些,看臉部輪廓,應該只有二十多歲,他從第四個男人身後跳起,臉上的黃符往上一掀,臉孔半側對鏡頭,露出了挺拔的鼻尖、菲薄的嘴唇和線條堅毅的下巴。
大概重播了不下二十次,阮暮燈才像是終於死心了一般,重重丟下遙控器,頹然坐倒在沙發上。
青年單手掩住額頭,腦袋半垂,不讓旁人看到他此時的表情,嘴唇囁嚅兩下,終於輕聲說道:
「……那人……長得好像我的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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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意鳴和周涵在晚飯前就雙雙告辭,各回各家去了。
剩下屋主蕭瀟和他家沉默不語的徒弟,吃了一頓食不知味的晚飯,飯後阮暮燈藉口說回房間看書,就一氣兒躲進客臥,再也沒出來過一步。
「阿阮,我可以進來嗎?」
時間過了晚上十點,蕭瀟從門縫看到客臥裡依然亮著燈,於是抬起手,輕輕敲了敲門。
「嗯……」
房間裡先是一陣窸窸窣窣的小動靜,然後安靜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傳來了阮暮燈一聲乾澀的應答。
蕭瀟打開門,看見青年正斜斜坐在床邊,兩手搭在膝蓋上,而旁邊的床頭櫃上明顯挪了位置,檯燈燈座後面半遮還露地藏著幾個銅板兒。
「……你……這是在卜卦?」
蕭瀟是何其敏銳的一個人,立刻一眼就看穿了自家徒弟偷偷摸摸搗鼓的那點兒事情。
卜算作為源自於《周易》的一門道家經典學術,現今以有無數分支,阮暮燈剛才用的便是以銅錢為媒介的六爻之術。
然而卜算一道,除了需要博聞強記、知識淵博、基礎扎實之外,更重要的,卻是「天賦」二字。
阮暮燈在學道一途上,大約由於從小習武的緣故,符籙、罡步和道法掌握得又快又好,但在占卜、掐算和風水上卻始終差著一口氣,缺了頂尖卦師那種獨有的「靈感」,怎麼都很難開竅,是以學到現在,也不過掌握了一點兒皮毛而已。
阮暮燈垂下頭,並不說話。
他其實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以他自己現在的本事,根本不可能準確卜算出一個人的生死,像剛才那般胡亂算來算去,不過徒增煩惱憂慮罷了。
「唉……」
蕭瀟長嘆了一口氣,在自家徒弟身旁坐下,探身從床頭櫃與牆壁夾縫裡摸出徒弟匆忙藏起的卦盤,又在檯燈後撿出三枚古錢來,兩手合十扣在掌心裡。
「其實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一件事情。」
他直視青年的雙眼,「其實你剛來我這裡沒多久的時候,我就拜託白太奶奶做過一次扶乩,是關於……你哥哥的行蹤的。」
阮暮燈雙眼大睜,聲音不禁有些顫抖:「她……占出什麼結果了?」
蕭瀟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朝青年笑笑,然後將卦盤端端正正放在兩人正前方,雙手交叉合十扣住三枚銅板。
「唉,雖然我卜卦掐算的水準也不怎麼樣,不過還是試一次吧……」
他說著,閉目凝神,兩手舉到眉心高度,接著雙掌一張,將三枚銅錢撒進了卦盤裡。
……
「天雷無妄化雷天大壯。」
蕭瀟手指輕輕點著卦盤中甲寅位上的一枚銅錢,輕聲給徒弟解著這一卦:
「以兄爻為用,爻逢月破,故日生之不起,卦中動爻官鬼相克,衰處逢克,且官鬼又臨白虎……」
他轉頭看向阮暮燈,見徒弟一張俊臉此時已蒼白如紙,纖長睫毛撲簌簌扇動,顯然正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乃是血光大凶之象。」
青年低下頭,兩手緊緊握拳,因為過於用力的緣故,手背筋腱凸起,指節一片青白。
蕭瀟抬手溫柔地勾住阮暮燈的脖子,將人朝自己這邊一帶,讓自家徒弟的臉剛好可以埋在他的頸間,嘴唇貼住對方耳廓,話說的聲音低到幾乎難以聽清:
「……那一次,白家奶奶扶出的,也是同樣的結果。」
房間裡安靜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蕭瀟聽到耳邊傳來阮暮燈拼命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聲,還有一些溫熱的水滴沾濕了自己頸側的皮膚,又很快滑入到衣領裡。
他什麼也沒有再說,只是兩手環住懷中人仍舊微微顫抖著的肩膀,手掌輕柔拍打著對方的背脊,用親近的熱度傳遞著無言的安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