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八、鬼來信14
「我確定。」
阮暮燈雖然將音量儘量壓得很小,但語氣十分肯定。
「我看得很清楚,那東西是從程家小少爺的頸腔裡鑽出的,雖然只有兩隻拳頭大小,沒有明顯的實體,但身上的陰氣非常濃郁,而且身後拖著仿佛彗尾般長長的影子,行動很快,而且似乎會飛,叫聲很像小嬰兒的哭聲。」
「……」
電話那邊的蕭瀟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之中,如果不是還能聽到信號不佳特有的「沙沙」的雜音,阮暮燈差點就以為自家師傅那頭已經掉線了。
「我知道那是什麼……」
蕭瀟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電話裡的聲音似嘆息又似自語:「沒想到……今時今日,居然還有人會做這個……」
&&& &&& &&&
雖然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但蕭瀟依然記得,那是他十二三歲的時候,當真還是個青澀小少年的年紀。
他還是小嬰兒的時候就被師傅撿回來,然後被師兄蕭寧帶大,儘管這些年適逢亂世,但他一直生活在山上的道觀裡,雖然年復一日皆過得清貧樸素,但起碼溫飽不愁,加之入世不深,並沒有經歷過太多悲歡離合、人世艱辛,依然保持的六七分赤子天真的性情。
那兩年戰火稍歇,山下村鎮也算泰平,師兄蕭寧看蕭瀟也長大了,就時常帶他一起下山,到鎮子裡住上一季,做些遊醫、算卦、問吉之類的活計,一是幫補幫補師徒三人的生計,二也讓他這個小孩兒似的師弟見見世面、長長見識。
不過大概是性格使然,蕭瀟這孩子就算在鎮子裡也很不消停,很快和一群差不多年紀的少年人混熟,仗著自己拳腳功夫厲害,兼且會不少異術,很快就成了其中的孩子王,看診問卦沒跟師兄一起去上幾次,倒是每天吃過晨食就跑得不見影兒,浪到天黑透了才又是泥又是水跟個土猴兒似地回家。
有一天,蕭瀟帶著兩個年級比他還要長幾歲的男孩兒,跑到鎮子附近的河邊玩耍,意外發現附近有一片竹林,裡頭長著不少竹蓀和口蘑。
他從小就很愛吃這些,當下脫了外衫紮了個網兜,擼起袖子開摘,三人在林子裡一直玩到傍晚,看日頭西沉打算回家的時候,才驚覺他們竟然迷路了。
照理說,這片竹林並不算很大,地形也並不複雜,加之蕭瀟雖然青稚,但多少還是會些道門方術的,無論是真的迷失了方向,還是遇上鬼打牆,也不應該會被輕易困死找不到出路。
但這日他就真的迷路了,不僅在林中走得又餓又累,而且第一次真真切切體會到害怕和無能為力的不安與恐慌感。
三人從日落時分一直繞到月上中天,估摸著已經是午夜了,幾個年輕人都累得不行,尤其是兩個年紀稍大的男孩兒,再也不願意走了,找了塊稍平的大石頭,往那兒一坐下就不肯再站起來,抱著膝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模樣好不淒涼。
蕭瀟也在旁邊找個地方坐了,心裡琢磨著,蕭寧師兄見他這個點兒還沒回去,肯定會察覺到事情不對勁兒,以他的手段,要找到自己應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乾脆就在這裡等著,指望對方來接他回家得了。
就在蕭瀟這麼想著的時候,他看到不遠處似乎有一點兒風燈的光照,還聽見細微的靴子踩碎落葉枯枝的沙沙聲,顯然是有人來了。
蕭瀟立刻跟一隻兔子似地竄起來,朝著聲音的來源跑去,一邊跑還不忘回頭向兩個男孩兒招手比劃,示意兩人悄悄跟上,千萬不要發出聲音。
雖然是摸黑在林中走路,但今晚月色不錯,而且畢竟都是身強力健的小夥兒,又是在外頭野慣了的,要不了半盞茶的時間,他們就追上了那盞搖搖曳曳的燈光。
那竟然是住在村尾的鰥夫老木匠,還有他前兩年剛收的年輕小徒弟。
老木匠是外鄉遷來的,據說年輕時娶了一房漂亮老婆,但生產時一屍兩命,從此之後就閉門獨居,再也沒有過親人。他手藝不錯,但性格孤僻,年紀也已經不小了,膝蓋早年逃荒時受過風寒,走起路來有些跛腿兒,在村裡就沒幾個相熟的,只在前年收了個身世孤苦的小學徒,據說是打算教導來給自己養老送終的。
此時只見他一手提著風燈,顫悠悠地走在前面,忽然開口問道:「前頭有人嘚無?」
小徒弟忽然聽師傅這麼一問,嚇了一跳,完全不明就裡,結結巴巴地答道:「無、無有……」
老木匠點點頭,又往前走了一段,忽然又問道:「後頭有人嘚無?」
小徒弟聽得莫名其妙,只條件反射地回頭往後一看——今晚是農曆十六,天上沒有雲,月亮很亮,他這一瞥,正好對上三個小腦袋,齊刷刷地從一叢亂竹後探出,正睜大雙眼,滿臉好奇地盯著他們。
木匠家的小徒弟才不過十四五歲,當即嚇了個倒仰,一屁股墩兒坐到了地上,差點兒沒直接尿出來,抖抖索索地回答道:「有人!師傅,我後頭,有人!」
老木匠聽他這麼一說,也回過頭,果然看到了跟在後頭的三個半大小子,當場長長嘆出一口氣。
「天意啊……這就是天意啊……」
他苦笑著搖搖頭,聲音中既有遺憾,又帶著些許難以言喻的複雜欣慰。
那一晚,蕭瀟他們三個,是被老木匠給帶出森林,然後送回家的。
到家之後,蕭寧果然十分著急,把不聽話的小師弟壓在條桌上就是一頓胖揍,小懲之後,才問起他迷路的經歷。
蕭瀟揉著被揍腫的屁股,紅著眼睛抽抽噎噎地將他在竹林間看到的事兒說了。
「你們啊,這應是打攪了『魯門』的拜師了。」
蕭寧畢竟還是心疼自家師弟的,揍一頓出了氣後,又拿出兩個包了飴糖的糯米蒸餅哄這小孩開心。
「『魯門』?」
蕭瀟又驚又怕了一晚上,肚子正是餓得慌的時候,一邊大口大口地塞著甜滋滋的糯米餅,一邊含含糊糊地問道,「是『魯班書』的那個魯門嗎?」
「對。」
蕭寧很慶倖自家小師弟雖然饞是饞了點、皮是皮了些,但好歹還不至於一問三不知。
「魯班書又名『缺一門』,相傳是木匠祖師爺魯班留下的上下兩卷奇書,上卷從木工技藝到奇技淫巧無一不包,下卷則是一些不能為外人所學的咒法方術。但凡學了魯班書的門徒,必不能得善終,定會在『鰥寡孤獨殘』中經歷其一,所以才別稱『缺一門』。」
「但你又怎知那就是『缺一門』的拜師現場?」
蕭瀟腮幫子鼓鼓的,吃得像個頰囊塞滿了瓜子的倉鼠,「就是因為他是木匠嗎?」
「不,因為他提的兩個問題。」
蕭寧揉了揉小孩兒的頭髮,溫柔地答道:「魯門拜師者,必須要選擇夜深人靜的偏僻地方,四周還要布上咒法以防外人闖入,你們今日會迷路,應該就是因這咒法的緣故。」
蕭瀟猛力點頭。
「而那兩個問題,問前頭有沒有人,意為有無父母需要供養,有無先祖需要祭祀,如果回答沒有,就表示捨棄了父母宗族,從此變成無根之萍,真正能夠無牽無掛;問後頭有沒有人的,則是問有無妻子兒女需要照顧,又是否能夠接受無子無嗣、孤獨終老的結局,原本如果那小徒弟回了『無人』,那就算是拜入魯門了,但陰差陽錯之下,偏偏就被你們給攪和了,只能說是命中註定,他倆並無師徒之緣。」
聽完師兄的說明,蕭瀟才知道自己今晚闖了個多大的禍,頓時整個人都萎靡了,連口中吃著的甜糯糯香噴噴的餅子也變得索然無味起來。
他悻悻然放下還剩小半塊的飴餅,兩隻小手握成拳頭放在膝蓋上,也不顧屁股還腫著,來了個端端正正的跪坐姿勢。
「師兄……我……這事情,應該怎麼補救?」
蕭寧先是一愣,然後笑了起來,伸手又揉了揉他的腦袋,「這其實也不一定是壞事,雖然那小學徒不能入魯門,但他這麼一回頭,其實也算卜了一卦,他以後應會有三個兒子,兒孫滿堂,和和美美地過完一生,那老木匠顯然也明白這點,才會既覺得遺憾,又感到欣慰。」
蕭瀟聽師兄這麼一說,心中那濃濃的負罪感才減輕了一點兒。
「倒是那老木匠……」蕭寧摸了摸下巴,似是自言自語般說道:「若他真是魯家門人,那我一定要親自去討教一番……正好最近有個問題,還需找個『行家』參詳參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