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暗湧
近幾日溫家堡裏發生的事,真是一言難盡。
溫家堡換了能力卓絕的新堡主,朝氣蓬勃蒸蒸日上,正是需要好兆頭的時候,此次英雄大會,目的本就是華麗亮相,正式展示自身強大,任何阻礙都必須被消滅。
西山莊子占地極大,佈置的富麗堂皇,頗有巧思,提前被請來的江湖人都覺得開了眼界,直贊新堡主年輕有為。一切正朝好的方向發展,誰知突然有人落水!
什麼吉祥話都彌補不了死人的晦氣……大家本以為溫祁會發脾氣,誰知他不聲不響請來個奇人,能救死人還陽,熱熱鬧鬧一場,不但把這篇揭過去了,還因為此事太過離奇神秘,讓溫祁聲望更甚。
這時候波瀾又起,莊子上死了個丫鬟。
死個下人算不得什麼大事,可她死的時間太巧了。莊子裏接連出事,晦不晦氣?而且這個人可沒有還陽!
眾目睽睽之下,溫讓站出自首,溫家堡主子隱有不和又曝了出來。
誰家沒點亂七八糟的事?不過狎玩個下人,還是家裏最沒出息的長輩,算得什麼?溫祁只要稍做輿論引導,就不會有問題。可溫讓實在太蠢,他那自認兇手的方法,但凡長眼睛的,都明白是怎麼回事。
他在包庇兇手。或者,他胳膊肘往外拐,想要和外人一夥,故意搞事對付溫祁。
這就很嚴重了。
誰也不能保證家裏親人全部人中龍鳳,能力卓絕,出現資質平庸,沒什麼能力的很正常。大家一般的做法是:供你吃穿,由你任性,讓你衣食無憂終老。當然這樣有個前提,你不能背叛家族。哪怕紈絝,性子混,到處惹事都沒關係,你不能狼子野心,與外人為伍。
江湖人講正義重義氣,別管私底下怎麼樣,人前必須坦蕩正氣,這樣情況下,溫祁幾乎不得不逼著查明丫鬟死因,找出兇手。
若溫讓有什麼苦衷,不得已包庇兇手,可以原諒;若溫讓只是想趁機與溫祁吵架,也不是什麼大事,叔侄坐下好好聊聊,解開心結便是;若溫讓與外人合謀,與家中做對,就得家法處置了……
這件事處理好了,溫祁不但能將自己的處事理念坦於人前,還能為死去的丫鬟,這樣一個奴籍的小人物報仇……實在是光明磊落,俠之大者!
所以,查明丫鬟之死勢在必行!
可是今夜幫溫祁驗屍的少年,正是那日救死人還陽的盧先生。少年好看又有氣質,本事也足夠強,到底還是年輕,做事不懂委婉。
死個奴籍丫鬟,丁點大的事,一堆外人在旁邊看著,溫讓都站出來說自己是兇手了,你就認了麼!實在忍不住,等人群散了再單獨與溫祁說也是一樣,這少年非要硬氣著,揭穿溫讓謊言,把一切坦白在大家面前,導致局面如此難看……
溫祁一定覺得很憋屈。
當然,他們是武者,尊敬一切有本事的人,並非瞧不上盧櫟,只是覺得這個少年多磨練幾年會更好。
所以目前來說,溫祁應該很猶豫,這樁人命案,接下來要怎麼查?接著用盧櫟?不怕他抖出更多事麼?
以上,是所有房間裏腦子轉的快的江湖人想法。
……
卓修遠就是這個時候提起白時的。
他與溫祁緩言輕談,聲音裏滿滿都是長輩對小輩的關懷與期望。他們聊起已經去世的溫家老堡主,卓修遠還傳授了很多治家心得,溫祁直言受益匪淺。
就在這個時候,卓修遠提起了仵作之事,「賢侄是想破這個案子?」
溫祁目光幽暗,「是。」
卓修遠歎了口氣,眉眼裏很有些擔憂,「咱們不方便與官家打交道,不能請堂官斷案,可破案哪那麼容易……」他指著盧櫟,「這位小友確有本事,老夫並非不信任他,只是事關重大,多個人一塊商量,才不會造成冤案,誤了賢侄的事。」
「卓叔說的是……」溫祁眼睛眯起,似在思考,「可惜我沒有認識的人。」
「若賢侄不介意,我倒是認識個不錯的……」
「怎麼會?卓叔願意相幫,是溫家堡之幸。」
「你靈台清明,目光遠大,很好。」卓修遠捋著鬍子,滿臉安慰,「不過你放心,我既然開口,能請來的便不是泛泛之輩。」
「他姓白,叫白時。」
「是大理寺最厲害的仵作,余智的弟子。」
他這話一出,有個常在上京地頭混的立刻反應過來,「可是那個在官府供職,年紀最小的仵作?」
卓修遠一臉驚訝,「這位兄台也認識白時?」
「見過,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不過這白時名聲很強啊!」
溫祁似是有些好奇,「卓叔,這白時……有什麼厲害之處?」
「厲害之處不少,」卓修遠笑了,「年輕人,謙虛好學,人品不錯,也有沖勁,技術也很好。眼下這個案子,對他來說應該不是問題。」
「肯定不是問題麼!」那個知道白時名頭的人又喊,「他可是破過一樁連死二十余人的連環命案呢!大理寺少卿立時引為知己,對其讚不絕口!」
這人好像知道很多,很有訴說欲望。他將白時相貌細細描述了一番,大眼睛,小嘴,五官精緻,長的非常漂亮,稱得上是有匪君子,溫潤如玉……
這白時不但長的好,還非常體貼他人,喜歡助人為樂,尊老又愛幼。如此上佳德行,偏偏又十分低調,不喜歡聽人誇獎吹捧。他還是個極好的傾聽者,只要與他聊過天,就會迷上那種感覺,任何時候,他都能讓人感覺如沐春風……
白時技術非常好,是余智門下第一人,小小年紀就被官府破格錄用,在任期間幫助官府破案無數,甚至得到皇帝嘉獎……
他還有勇氣有擔當,敢不畏世人冷眼蔑視,坦承自己喜歡平王!
男人之間的愛戀是禁忌的,世間不容的,可他敢站出來,說自己喜歡男人,並對對意中人表白,小小年紀,竟是個熱血漢子!
……
這樣一個仵作,長的好,會來事,有實力,有骨氣,還癡情!怎麼會不被人欣賞!
說話的人口沫橫飛,像打了雞血似的異常亢奮,好像溫祁若不答應這人來,就是有眼無珠!
卓修遠站在一旁,捋著鬍鬚,淡笑不語,聽完這人講述,不由撫掌感歎,「我都不知道這麼多,看來還是小看了我那位小友啊……」
盧櫟在聽到卓修遠提起白時名字時,就覺得有些耳熟,但想不起是誰。直到這個江湖人激動的說這人喜歡平王,他才有印象。
升龍會時,他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那個丟給他丐幫牌子的顧老頭說白時是個很厲害的仵作;後來遇到余智,他的徒弟一直把白哥哥掛在嘴邊,崇拜又佩服……
盧櫟以前對這個名字的印象,只是同行,還是個技術不錯的同行,若有機會,或可探討一番。
沒想到,白時喜歡平王,而平王……是趙杼。
眼睛莫名一酸,雙手意識握拳,指甲深深嵌到掌心。
他衝動之下放棄的,正是別人付出努力想得到的……別人長的好,技術好,勇敢又親切,這樣的人,誰不喜歡?
趙杼……也會喜歡的吧。
……
胡薇薇在聽那個不知道從哪蹦出來,一臉猥瑣相的江湖人說白時時,就想跳出去揍人了。說白時長的好,溫柔善良又勇敢,你丫是看上人家了吧!酸人家喜歡平王不喜歡你吧!
可你喜歡就喜歡,誰也管不首,可你不能捧他踩別人啊!
盧櫟不好看?技術不好?性格不好?
剛剛盧櫟走過來時,是誰看的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那個什麼白時,不過破了個死二十多人的連環案,可知道她家主子最擅長就是破連環案!自己沒見識別瞎說!那個什麼白時那麼厲害,會救死麼?會讓死人還陽麼?
還低調,名聲吹的這麼大,低調個屁啊!
還勇敢熱血,敢於表白,啊呸!別人喜歡你,你勇敢表白是佳話,別人不喜歡你,你打著別人名頭搞桃色事件叫性騷擾!
趙杼那流氓喜歡她家主子好吧!!
別亂說話啊啊啊啊啊!!
胡薇薇快瘋了,憋的臉色通紅,偏偏不能打抱不平,因為她現在扮演是柔軟貼心的小丫鬟!
而且……盧櫟狀態好像不對。
她不能跟著別人的陷阱刺激他,得換個方式。
胡薇薇給盧櫟披上大氅,「主子,咱們回吧?」
她委屈的看了四下一眼,再次泫然欲泣,「反正這裏也沒人信主子……讓死人還陽都算不上本事,勇敢追男人才算……」很有些怨忿。可她長的漂亮,眉眼靈秀,聲音嬌軟,這樣小家子氣似的回應手法一點也不讓人討厭。
那個打雞血的漢子僵了下,撓著頭,「我沒說不信盧先生……」
「是老夫的錯,老夫的錯,」卓修遠拱手朝盧櫟微微行了個禮,「是老夫仗著輩份多嘴,小先生可千萬別有芥蒂。」
胡薇薇目光微閃,貝齒咬唇,「您都知道自己有輩份,還當著這麼多人給我家主子行禮,是想說我家主子不知禮數麼……」
卓修遠面有赧色,略有些尷尬的放下手,「這……老夫並沒這個意思……唉,讓小先生難為,是老夫失誤,稍後會備薄禮一份登門致歉,小先生可千萬別有心結啊。」
盧櫟剛想說話,被胡薇薇悄悄扯了扯袖子。
他頓了頓,突然明白了,捧著手爐,安靜端立。
很快,四下就有人小聲言語。
「小姑娘心思有點多了啊……」
「不過也沒關係,到底年紀還小,女人只要美就行了,不需要懂事。倒是這位小先生,有點……呵呵。」
「卓莊主果然慈善,肯如此矮下身給人做面子……」
「那個誰有點不識趣了啊……」
溫祁清咳兩聲,房間裏聲音才消失了。
「嚶嚶嚶……」胡薇薇帕子抹眼哭的可憐,「是婢子的錯……若不是婢子亂說話,主子也不會讓人這麼……這麼討厭……」
說著,她朝卓修遠跪了下去,「卓老,您老心慈,婢子求求您,別送禮來好麼?您就說了兩句話,我家主子就被罵,以前功勞也不算事了,您再這樣……婢子……婢子不活了!」
她說著又要衝盧櫟磕頭,「主子一心精研技藝,十數年不問外務,才習得鬼神之術;在外行走之時就算拼著身體不行,也要救人;被一時不理解的家屬責問動手也初衷不改,可是今天……嚶嚶嚶……婢子給您招黑了!婢子不能再伺候您了……可是下輩子,下下輩子婢子還要做您的下人!」
之後她絕然一笑,沖向了柱子!
竟是要撞柱而亡!
當然,被一票江湖人攔下來了。
虎背熊腰的漢子心疼地看著胡薇薇,沖著卓修遠歎氣,「卓莊主就別為難人了,把一個小姑娘逼的撞柱有意思麼?」
卓修遠眼睛睜大,「老夫萬萬沒這個意思!」
可在胡薇薇悲泣聲中,沒人替他說話了。
……
「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到底不是什麼好事。」溫祁看著卓修遠,「盧先生是我請來的客人,為解此誤會,卓叔現在還是退避些好。」
卓修遠歎了口氣,退開了,不過退開之前,還是朝胡薇薇說了句,「老夫真沒這個意思……」
「嚶嚶嚶主子保重,婢子下輩子再來伺候您!」胡薇薇做勢又要撞柱。
卓修遠終於不敢說話了。
溫祁讓人把胡薇薇扶起來,看著盧櫟,「請白時的事,你怎麼看?」
盧櫟表情淡然,眸色無波,「這裏是溫家堡,自然由堡主做主。」
溫祁定定看了他一會兒,才道,「那我便要請白時了。」
「堡主請便。」盧櫟抬腳,肅然離開。
胡薇薇掙開眾人,哭喊著,「主子等等婢子……」
……
一走到沒人的地方,胡薇薇立刻炸了,「卓修遠那老匹夫不安好心!他是故意的!故意打壓主子,好給他叫來的白時鋪路!」輩份名聲都差著,要不是她賣力演出,盧櫟今天一定吃虧!
盧櫟微微頜首,「……嗯。」
就嗯一聲就算了?胡薇薇十分不甘心,目光閃爍,「要不我換夜行衣,把這老匹夫殺了?」
「不可。」盧櫟認真看著胡薇薇,「江湖勢力手段諸多,不可妄為!」而且人家只是言語刺激,並沒有做出真正傷害他們的事,怎麼能濫殺?
胡薇薇見盧櫟目光裏有著責備,心知說錯話了。自己這個主子很是正派,有些事不能與他說……她乖乖認錯,「人家知道了麼……」
「但這個卓修遠如此表現……」胡薇薇用力思考,「定是猜到了溫祁心思,想打壓別人,獨佔鰲頭,以此討好溫祁……想結盟的態度明顯。可他在溫祁面前能擺長者架子,溫祁也極給面子,雙方感情看起來很好,值得這樣?」
「或許就是……沒那麼好啊。」盧櫟深深歎氣。
原來古代江湖,也是極考驗演技的。
「那那個叫白時來了,咱們怎麼辦?」
「看看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再說。」盧櫟現在對傳言不太信任。
傳言裏平王趙杼是那個樣子,他認識的是另一個樣子,傳言裏卓修遠善名遠揚,是個極好的人,他見識到的又是另外一種。
這白時……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倒有些期待。
回到房間,胡薇薇打來熱水,想讓盧櫟洗漱休息,盧櫟卻阻止了,「等一等,或許有人要來。」
「誰?誰要來?」
「也說不準,且等等罷。」盧櫟脫了大氅,找了卷書,坐在桌邊看。
胡薇薇在房間裏多加了個炭盆,隨後找出以前繡了半截的帕子接著繡。
外面雪已經停了,房間裏很安靜,燭火輕搖,窗上映著兩個人的影子,倒也自在安然。
……
盧櫟猜的果然不錯,兩刻鐘後,溫祁來了。
他也不廢話,直接問盧櫟,「關於那丫鬟之死,你還有事沒有說。」
「堡主慧眼。」盧櫟放下書卷,微笑著指旁邊椅子,「坐。」
溫祁坐下,盧櫟親自給他倒茶,「發現新線索時房間氣氛有些不對,我便沒說,猜堡主必要過來。」
溫祁哼了一聲。
「死者鞋頭珍珠之上,纏著一絲黛青布縷,顏色極為特殊……」即是溫祁的家,溫祁要查案,盧櫟認為,這些線索不應該瞞著他。
溫祁瞳眸一縮,像是想到了什麼。
「我記得阮英落水那日,身上穿的就是這種顏色的中衣。」盧櫟眸色鄭重,「敢問堡主,這西山莊子裏,穿這種布料的人多麼?」
溫祁拳頭緊握,「這布料是我偶然得來,僅一匹,全給阮英做了衣裳。」
盧櫟伸開手掌,放在炭盆邊烤火,聲音淺淡,「如此,堡主心內當有些猜想了。」
靜了好一會兒,溫祁才道,「這個案子,有勞先生了。」
「哦?」盧櫟微笑道,「白時不是要來?」
「只一個好名聲,我不敢信。」溫祁深深看著盧櫟,「至少先生救死,我是親眼所見。」
「謝……」
「你先別謝我,我這個人最不講情面,若那白時技術更好更會破案的話……」
盧櫟偏頭看他,「若真如此,我亦心服。」
「很好……」
盧櫟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把阮英可能裝失憶的事說出來。因為阮英剛經歷過生死,情緒波動很大,身體也受了損,若逼迫於他,很可能會造成難以挽回的後果……不若再等幾天,等阮英每日能清醒的時間長一些,他去跟他談一談再說……
但是有件事盧櫟必須提醒溫祁,「雖然還不能確定阮英落水和丫鬟春杏之死有沒有關係,又是為什麼,但事情到現在,倒是查老堡主死亡的時機了。」
溫祁父親去世多年,想要重新查,總得有個理由。而且要查真相,須得驗屍驗骨,沒哪個做兒子的,隨便就想把老爹墳頭扒了開棺看骨頭的。
這次的事,如果與當年的事有關,便是理由。如果沒有,也是個似有似無的疑點,溫祁只要堅持,就能達到目的。
錢坤之前說過,現在在這個西山莊子裏的江湖人,挺多溫祁父親死時也在,盧櫟認為,也是時候好好觀察這些人了……
溫祁顯然也明白,一直低著頭垂著眼,掩住劇烈起伏的情緒,沒有說話。
良久之後,盧櫟又問了許多關於溫讓的事。溫祁一一解答,不知道的,便說了個名字,讓盧櫟天亮後見這個人,關於溫讓的事,這個人都知道。
溫祁離開前,盧櫟又提醒他,「既然你請了白時過來驗屍破案,丫鬟春杏的死亡現場,需得完整保護。」
「我知。」溫祁看著盧櫟置於炭盆前的手,纖長細膩;再看盧櫟面容,清俊出塵……他舌尖舔過嘴唇,啞聲道,「你很好。」
盧櫟意識到溫祁神色間的曖昧,卻一點也不怕,「所以?」
「所以繼續下去。」溫祁起身離開。
盧櫟目光微轉,似是想起了什麼,笑著搖了搖頭。
他掀開袖子,看了看袖袋裏的解剖刀,笑容更大。
……
白時來的很快。第二日午時未過,溫九閑就使人來請盧櫟,說白時的馬車已經到了莊子外,堡主與卓修遠去了丫鬟春杏的房間,請他也過去。
胡薇薇迅速伺候盧櫟穿衣,兩個人很快到了現場。
一柱香後,白時到了。
他穿著一身淺青衣袍,提著仵作箱子,步履匆匆,卷著寒氣就進了房間。
卓修遠面帶微笑,指著溫祁,「我來介紹下,這位是——」
白時神色誠懇,「屍體放一刻,就有一刻的變化,正事緊要,可否容我先行驗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