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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撞邪 - 第107章【番外篇:平行世界字體大小: A+
     

      京都一連十幾天, 都是陰雨。衡南就住在客棧, 房間比盛家的條件差得多,木頭髮出一股朽味, 但很熱鬧, 從二層窗戶往外面看是大街,牽騾子牽馬的人來來往往,衡南就端著碗坐在窗邊,推開窗, 邊看邊吃。

      盛君殊清早走,夜晚歸,回得悄無聲息, 走得輕手輕腳,連杯水都自給自足,所以她在這屋子裡也無聊, 除了定點備好吃食,打好水,洗好衣裳,就是白天睡,晚上睡, 趴在案上睡, 靠在椅子上睡, 還睡得腰酸背痛。


      衡南想, 盛君殊可真慘。在金陵參加鄉試, 盛家還能多少動用關係, 安排個舒服點的試場,到了京都,就真跟全國的學子一視同仁——一起受苦。

      會試一考三場,地點在郊區夫子廟,一人一個“單間”,這單間說來好聽,其實就是個長五尺、寬四尺的小牢房,按公子的話來說:

      “那種裝雞的籠子見過沒有?先搜身,然後給三根蠟,把我往雞籠裡一塞,門一鎖,就開始答題,寫完沒寫完,都得在裡面待一宿。”

      難怪他一回來,就平心靜氣地在床上躺平了。

      “裡面就一個桌子,一個椅子?”

      盛君殊閉著眼睛,心平氣和地說:“沒桌子,就兩塊木板。”

      衡南震驚,想了半晌,想不出公子窩在兩塊木板前的畫面,“狗皇帝,連個桌子也捨不得買,那你夜裡怎麼睡覺?”

      “噓。”盛君殊趕緊捂她的嘴,“緊趕著寫,還怕蠟燭燒光了,顧不得睡覺,每每都是後半夜才睡下。”

      盛君殊也是第一次經歷這種狀況。

      先讓人渾身上下摸一遍,只許手上提個籃子,籃子裡裝筆墨紙硯和食物。筆墨倒是沒多少,吃的就他拿的最多。這是因為走之前,衡南非拆了一整盒她精挑細選的糕點給他裝上,他推辭,衡南便炸毛,他只得拎著那一籃堆得像小山一樣的食物進場,得了許多笑聲。

      他平時於吃穿用度不怎麼在意,一心只撲在考題上,在那昏暗逼仄的籠子裡捱了兩三日,也都有些受不住了,其他的不說,他想洗澡,他做夢都在洗澡。旁邊的號子裡已經有人撲通昏過去,幸而他體質不錯,昏過去未免太丟人,於是咬牙堅持著。

      但又過了兩日,吃的竟然見了底,想來是因為用腦過度,所以餓得更快,幸好還剩下衡南裝的糕點。

      一盞細燭如豆,他靠在牆上安靜地看了半晌,捻起一枚吃。文章具體如何寫的,他不太記得了,只記得那一點細柔的酥皮玫瑰餅的甜味,還有隔壁餓昏過去的人被抬走的響動。

      衡南趴在他耳邊說:“公子睡木板腰疼不疼,翻過來我幫你按按。”

      盛君殊面色微紅,攥住她的手拉下來:“不用,睡覺。”

      衡南一手撐著腦袋,幽幽道:“帶我出來,婆母本就不高興,何況這段時間你吃穿一切都是我負責,你回去要是腰疼了背疼了,落下一丁點毛病,我死不足惜,死了也得被拉出來鞭屍。”

      話音未落,盛君殊一言不發地坐起來,趴在床上,斥道:“哪有你說的那麼嚴重。”

      衡南按在他肩膀上,按了還不要緊,她把手從他領口鑽進去,冰涼的手摸到脖子上,驚得他伸手壓住:“怎麼還要脫衣裳。”

      衡南滿臉理所應當:“當然要脫,我們這邊都是脫的。”

      盛君殊沒猶豫太久,自己把上衣脫了,放在一旁,又趴回去,睫毛一下一下眨著。

      衡南知道自己手涼,去床頭櫃捧了一會兒茶盞,捂熱了才開始按。

      盛君殊沒想到她真有些章法,肩頸馬上鬆弛下來,美中不足的是力道不夠,反而按得人有些發癢。但是她的手很柔軟,只要不那麼涼,摸在後背上確實舒服,雖然是讓人有些負罪感的舒服。

      盛君殊也是累了,在這種溫柔的對待下,漸漸眼皮發沉。

      衡南按得很專注,按了一會兒,好奇地問:“你們在單間裡,要是想尿尿怎麼辦?”

      盛君殊正鈍著,一時間沒回應,又聽得她道:“你們不會就在那房……”

      “沒有。”盛君殊驟然清醒過來,只覺得身上沉,呼吸不暢。回過頭問,“你們都是騎在人腰上給人按肩膀的?”

      衡南低頭一看,原來她老跨過來夠茶杯,次數多了累,順勢坐下來。想著只坐一會兒,未料忘了下來,真是僭越慣了……她心跳砰砰,面不改色地把盛君殊的頭扭回去:“都這樣的,你不懂不要置喙。”

      盛君殊果然沒再置喙。但他沉默片刻,一個翻身把她撅了下來,手臂一收,拉過來抱在懷裡。

      衡南想摟他的脖頸,燙得收回手去:“你身上怎麼這麼熱。”

      “是你身上太涼。”盛君殊拉過被子蓋在她脊背上,“這屋裡不比金陵,窗戶漏風。”

      抱了一會兒,盛君殊斟酌道:“衡南。”

      “嗯?”衡南讓這份暖意攏著,舒服像是巢裡的鳥,聲音裡帶著困倦的鼻音。

      盛君殊知道她從哪裡來,但從不問她以前的事,倒是衡南自己渲染過幾次,勾欄在他心中便成個極其黑暗的地方,他更加不願揭人傷疤。但他現在睡不著覺,小心地問:“你這門手藝從哪學來的?”

      衡南閉著眼睛道:“媽媽教的。”

      不出所料。盛君殊抿了唇:“之前你們是如何練習的?”

      衡南呼吸勻而輕,似乎是睡著了,他靜靜地停了好半天,忍不住輕輕輕晃了晃她:“衡南。”

      衡南哧地笑了,蘊著惡劣笑意的眼睛睜開,原來剛才分明是裝的,她拿探尋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盛君殊看,看得他別過頭,才道:“那你告訴我你們在那裡面怎麼尿尿的。”

      盛君殊無聲地嘆了口氣:“發了塊木牌叫'入敬牌',若是想去,就把木牌從門縫遞出去,過一會兒有人來開鎖。”

      “就這樣?”

      “就這樣。”

      公子漆黑的眼睛還看著她,似乎等待什麼,衡南說:“當然是我們姐妹幾個互相按著練習的。”

      說完,她看著盛君殊吃吃地笑起來。

      盛君殊讓她笑得耳朵發紅,伸手摀住她的嘴。

      會試前,盛君殊在夫子廟外,被一個瘦高的翩翩公子叫住。

      此人叫宋嘉樹,也為金陵考生,今年二十歲,是盛君殊為數不多的知己好友,因兩人都性格內斂,不喜聚會,平時見面不多,一個月至多一兩封通信,互通有無。在考場上碰巧遇到,不免分外驚喜,肩並肩同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路。

      宋嘉樹打量盛君殊,有感而發:“就這麼會兒沒見,你比之前變得多了。”

      盛君殊奇怪:“哪裡變了?”

      宋嘉樹道:“氣質。”

      “氣質?”

      宋嘉樹似笑非笑:“之前見盛哥兒,只覺得還是個少年,一團氣浮在空中,現在一見,那團氣沉下來,分明像個男人了。”

      “……”實話實說,盛君殊當時分外緊張,他低頭,目光飛快地掃過整齊的衣領,用手不自然地拂過脖子。夜裡衡南常有些大膽的舉動,他還以為留下什麼痕跡,讓宋嘉樹看出來了,故意取笑他。

      “你摸什麼呢?”宋嘉樹好奇地側頭,“我說的是道家的先天之氣,那團氣又不在你喉嚨裡。”

      盛君殊把手放下,二人又走了一段,京都官道上楊柳吐了嫩芽,春景繁茂。盛君殊看著那柳芽,忽然說:“我娶了一門親事。”

      “啊?”宋嘉樹大為震驚,因為盛君殊在他心裡,完全就是個未開竅的琉璃公子的存在。

      盛家公子露面少,偶爾露面,總是跟高山雪蓮一樣手不釋卷。一些心高氣傲的世家子弟,未免覺得他過於端著,有一回,幾個哥兒以研討書法為由,拉他去酒肆,就想看看他失態破格的模樣,為此專花了大價錢請了名家字碑。

      盛君殊一進去,果然捧著那字碑看得目不轉睛。五個美人過來斟酒,手腕碰過他的手腕,頭髮勾住他的耳尖,他都渾然不知,從那以後,出入這種娛樂場所再沒人叫他。


      故而宋嘉樹實在想像不到他和女人相處的模樣,他腦海裡只閃現出一副畫面:芝蘭玉樹般的盛哥兒端坐在床上,手裡拿一卷書,女人站著脫他上衣,他就把書放低看,女人蹲著脫他褲子,他就把書舉高看;女人依偎在他懷裡……他枕在女人肩膀上看,盛哥兒猛地抬袖,女人嬌羞地低下了頭,他繞開她的臉,順手在書上畫一格批註。

      這怎麼能行。

      “你才多大,就急著娶妻了?”

      “今年也滿十八了。”

      宋嘉樹扼腕嘆息:“家裡強加給你的?”

    盛君殊點點頭,又搖搖頭,眼裡忽而露了笑。

      “什麼意思?”宋嘉樹驚道,“看起來你還挺滿意。”

      盛君殊沒做聲,只管往前走。宋嘉樹拿扇子抵住他肩膀,道:“不行,什麼樣人,我非得見她一面不可——你帶她來沒有?”

      盛君殊後悔提起這個話題:“帶來了,但……”

      “沒有但,一起喝酒去,我請。”

      待到會試結束,盛君殊都快把這事忘了,豈料出了試場,竟然又迎面碰見宋嘉樹。他在人群裡停駐片刻,掉頭就走,宋嘉樹倒是眼尖,小跑著從後面追上來:“不行,我這幾日淨想著你那女人。”

      “………”盛君殊看了他一眼。

      衡南其時正端著碗在窗邊無趣地吃飯,忽然聽見有人在樓下喊:“衡南。”

      那聲音熟悉,她擱下碗,探出頭一看,正是盛君殊立在樓下,仰頭拿漆黑的眼珠看著她,四目相對,他頓了頓,悄聲打手勢道:“從那邊下來。”

      衡南提起裙子便跑,跑了兩步,又退回來,急急趴在妝台前梳了兩遍頭髮,攏了攏,又上了胭脂,抿抿菱紅的唇。

      盛君殊看上去多少有些被迫交際的尷尬,“這是宋公子。”

      “宋公子。”衡南柔順地一福。

      宋嘉樹的扇子在下巴頦邊上扇得飛快,一勁兒地歪頭看,他就想看清衡南的模樣,因為她頭太低,只露出黑亮的發頂,還有忽閃忽閃的睫毛。那腰看起來一小把,未免太瘦弱了,今年有十五六歲麼?

      待到臉抬起來,漆黑的直勾勾的一雙眼,黑,白和紅,全是衝撞的顏色,太過亮眼的鮮妍,倒鋒利得如刀刃一般了。宋嘉樹复看盛君殊淡雅如溫吞白玉的眉眼,只覺得有趣。


      老闆娘給桌上倒酒。京都人飲酒豪放,不似金陵用那小琉璃盞,用的都是手掌高的大杯。宋嘉樹端起一杯,眼帶好奇地朝著衡南晃晃:“哎,你行麼?”

      盛君殊目不轉睛地看著。

      衡南抿唇一笑,仰頭咕咚咚地就喝了:“敬宋公子,奴家先行。”

      “哎。”盛君殊驚得拉住她手腕,剛好見她伸出舌尖,勾去最後一滴,面色坨紅地瞥過來,眸光極亮,半是慵懶半是挑釁,手上緊了緊,又鬆開,一時如坐針氈。

      “不是一般人啊。”宋嘉樹連連嘆息,盛君殊看了他一眼,是責怪的意思。責怪完了,菜也開了,衡南坐在他身邊,吃得尤其少,盛君殊也不在意宋嘉樹看笑話了,端起她的碗給她添滿:“拿菜壓一下,一會兒胃疼。”

      衡南接過碗,碗壁上還是溫熱的,回過頭,盛君殊側臉冷靜。

      宋嘉樹好奇看著,笑道:“原是她自己吃那麼少,瘦弱成這樣,我還以為你們不給她吃飯呢。還沒問起,你是哪家的姑娘?盛哥兒娶妾這麼大的事,怎也沒聽其他公子說起過。”

      衡南頓了一下,舔去唇上的一粒米,盛君殊叫道:“老闆娘來,添一壺酒。”

      宋嘉樹果然扭頭:“你又不喝,要那麼多幹什麼。”

      盛君殊斂袖倒酒:“我陪你喝就是。”

      “了不起。”宋嘉樹笑逐言開,“能勸得盛哥兒喝酒,我這輩子都有的吹,來來,咱們今天玩那個。”

      “哪個?”

      “行酒令呀。”

      盛君殊抬頭:“我不會。”

      宋嘉樹也抬頭:“不是吧,你長這麼大,連行酒令也不會?”

      “……你說怎麼玩,我現學。”

      宋嘉樹露齒一笑,他知道盛君殊看過的書多,造詣深厚,詩詞對子難不住他,便都撿些難偏怪的字謎出給他,盛君殊一時遲疑,轉眼就喝了兩杯,脖頸泛上一層紅。

      第三杯剛滿上,幾根丹蔻一扣,便端走,衡南道:“這個我會,我來。”

      宋嘉樹笑:“先說好,你說錯了,你喝還是他喝?”

      “我答不上,哥兒一杯我兩杯;宋公子答不上,只行兩杯,如何?”

      宋嘉樹笑得前仰後合:“你這是要玩大的,來,來。”

      宋嘉樹出的字謎再偏,到底還是流傳在酒桌上的,也就欺負盛君殊不懂行,衡南聽了千百遍,耳根都磨了繭,對答如流,宋嘉樹喝得面紅,擼起袖子,倒酒時青筋都暴起:“你真……什麼都知道……”

      後又換了對對子,盛哥兒這妾真是個狠的,不出一刻,什麼都對的上,只是宋嘉樹喝得有些暈,沒細想那對出來的對子都是花啊粉啊的,大都帶著顏色,倒將盛君殊聽得面紅耳赤,伸手扶住他:“差不多行了吧。”

      “不、不行!”宋嘉樹瞪著衡南,伸出一隻手,“猜拳,來,我們猜拳。”

      衡南垂眼,掩住輕蔑的笑,只嘩啦啦斟酒。

      “哎?奇了……”宋嘉樹滿面坨紅,怔怔看著自己的手,“奇了,有鬼了……”

      衡南柔柔地笑:“此處運道不好,定然是宋公子將運氣用在別處了,會試定然能大展宏圖,金榜題名。”

      宋嘉樹茫然轉過來,茫然看她一眼:“你……你怎麼連……我出……出什麼都知道……”咣當一聲,人醉倒。

      “真該收斂些。”盛君殊喘著氣,眼往上看,背著個哞哞嚎叫的醉鬼,頭都叫他按得抬不起來,“你看現在。”

      衡南咬著手指走路,只蹙眉:“叫他招我。”

      盛君殊汗流浹背,平生還沒有這種際遇,便讓醉鬼壓著頭笑了:“他哪裡招你了?”

      衡南不答,拉他的袖子:“到了。”

      宋嘉樹就住這家客棧,大廳裡連個人都沒有。盛君殊道:“也不知道他住哪一間。”

      衡南把人往下拉:“就擺在這兒。”

      “這怎麼能行。”盛君殊只來得及伸手,墊住宋嘉樹的後腦勺。

      “怎麼不行。”衡南烏溜溜的眼,直直望著他,“一會兒小二過來看清他是誰,就能把他攙回房裡了,誰知道他住哪一間?”

      盛君殊看了一眼地上紅著臉砸著嘴的人,又看看衡南,覺得自己像是醉了,竟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行嗎?”

      “當然行。”

      盛君殊默了默,站起來:“……那走吧。”

      一扭頭,衡南從櫃檯上端一盆冷水,“嘩——”潑了宋嘉樹一臉。

      “你——”

      地上人呻/吟了一聲,摸著後腦勺,露出痛苦的表情:“哦……痛……這他媽……我在哪兒呢?”

      盛君殊心臟痛苦地跳動起來,若是宋嘉樹扭過臉來看到他,他真的這輩子都沒臉和他通信了……

      衡南拉住他的衣袖:“公子,快跑。”

      樓上傳來嘩啦啦的腳步聲,盛君殊提了口氣,反手拽著衡南,轉身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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