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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撞邪 - 第85章 舊影(三)[一更]字體大小: A+
     
    熹光照著彎月形的薄刃,把它映得泛白,刀在盛君殊手裡轉了個向,以一塊鹿皮仔細擦過,吹了吹刃,盛君殊坐在洞口,一條腿屈起,握著刀側頭向外看。

     海是厚水粉塗抹的藍紫色,和淡黃的天混在一起,霧蒙蒙的一片。

     白天比夜晚看得清楚,這裡是群峰背面,距離外峰景點有人和交通的地方,有兩三公裡的路程。

     陽炎體自愈能力強,睡了一晚,後背傷口只剩下淺淺的紅痕。盛君殊把衣裳抖了抖,勉強穿回去。衡南也起了,跪坐在石室裡皺巴巴的外套上,身上穿著那件閃光面料的oversized襯衣。襯衣料子很硬,揉了一晚上依然平整,像她自然垂下的順直黑發。

     她把粉紫色的粗針毛衣套在外面,兩隻手交替攏著頭髮,動作慢慢的,帶著少女起床時的一點慵懶。晨曦之下,她的手背白得發光,睫毛顯出褐色,哈欠起,飄起一團如雲白氣。

     這個畫面,盛君殊盯著看了半天。

     他甚至有一種荒誕的錯覺,他們早就住在這深山裡面,獵戶打獵,獵妻看家。獵戶早晨起來心不在焉地擦刀,他沒什麽娛樂活動,就看看妻在裡面起床梳頭,很美,一天都很有乾勁。

     “餓不餓?”盛君殊溫聲問她。昨天晚上就沒吃什麽東西。

     衡南又打了個哈欠,懨懨搖頭。

     原來她的早起不是銘刻在骨子裡的習慣。沒有鬧鍾規范,她起得很艱難。

     衡南暗自歎了口氣,站起來,腳尖踢踢火堆,走到盛君殊跟前:“走回去嗎?”

     “走。”

     盛君殊也拎著刀站起來。

     他忽然想到,師妹手上還沒個武器,彎腰從地上挑撿出一根長而直的樹枝,幾下掰斷枝杈。樹枝承了陽炎之氣,繃得緊緊的,尖稍都微微抖動。

     他遞給衡南:“試試——用不用師兄再教你一……”

     衡南接過來翻看首尾,手腕猝不及防一轉,猛然向前旋出,白光一閃,盛君殊立刻向後傾身,哢噠一聲悶響,他抓起襯衣一看,胸前一枚塑料紐扣給她削掉半截。

     盛君殊半是生氣,半是好笑,用力揉了一把師妹的腦袋:”拿著用。”

     “你不生小狐狸氣了。”衡南邊走邊問。

     “沒必要。”盛君殊默了一下,說,“畢竟精怪的智商就那麽一點。”

     他原本沒有其他的意思,衡南卻吃吃地笑出聲,很刻薄,鬧得他有點不好意思。

     “你覺得他是讓人利用了?”

     “一千年前我也什麽都沒有,一片狼藉,”盛君殊說,“他如果一早就怨我,大可分道揚鑣,沒必要跟我走。而且,即便是臥薪嘗膽,這蟄伏時間未免太長了,他還沒那個氣性。”

     盛君殊眯起眼:“陽炎體沒有轉世,一早就有定論,張森不可能突然質疑起這說法來。我懷疑,是那個人許諾了他什麽。”

     他現在不想用楚君兮的名字稱呼那團黑影:“比如,讓白雪回來。”

     這個說法讓兩個人都沉默。衡南說:“小狐狸憑什麽相信?”

     “憑他自己。”盛君殊冷靜地說,“假設君兮已經死了。現在回來的這個一模一樣的君兮,不就站在張森面前?”

     這團黑氣是具高階行屍。姽丘派的弟子,都是行屍。行屍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不過是煉屍爐裡出來的可以無限再生的怪物。

     成為行屍後,大多數仍然保留自己原本的面貌。如果這具行屍不是拿楚君兮煉的,它是怎麽變得和楚君兮一模一樣的?

     容貌,聲音,甚至對某些小習慣,和他記憶中幾乎沒有出入。實在太像了,以至於如果沒有衡南點出,頭兩次相見,他甚至都信以為真。

     還有白雪。

     倘若姽丘派真的為了哄騙張森,複製出一個一模一樣的白雪,這個“回來”的白雪,究竟會是個什麽東西?

     千頭萬緒,難以理清。但比起以上這些,盛君殊其實更加在意行屍說的話:他們做不到的事情,衡南可以做到。

     能否複製出一個不知是什麽東西的白雪,需要衡南的幫助。這話究竟何意?

     難道指的是天書嗎?它想引導張森搶奪天書,才畫這樣的餅?

     但這也說不過去。

     衡南能得以重生,全賴她的人和天書完全融合,眼下即便把天書從衡南身體裡取出來,他們也得先找到白雪的遺體,才好移植。白雪身為陽炎體,早在千年前死亡的瞬間就消散於天地間了。

     這個道理,張森即便是再病急亂投醫,都應該想得明白。

     一定,一定還有什麽他沒想到的事情……

     “師兄,”衡南站定,拽了一下他的衣服角,臉色漲紅,“我想尿尿。”

     “…………”盛君殊已經習慣這種橫空出世的要求,回頭打量一周,帶著衡南找了個隱蔽處,拿手拔了幾叢立起的蒿草,清出塊空地,輕道,“上吧。”

     千年前下山條件艱苦,少男少女在荒郊野外解手,算不得什麽大事。只是如今兩人都當了很久的文明現代人,對視一眼,衡南別過眼去,臉上的紅還沒消下去,盛君殊鎮定些,在口袋裡摸出張紙,指尖挾過去,被衡南一把抓走。

     盛君殊背過身去,衡南窸窸窣窣矮下身子。

     就在這時,半人高的枯黃豎草搖晃一下,麻稈兒相碰,似是有風,盛君殊很警惕,眸光一閃,銀白的刀身亮了出來,衡南受了驚,提了褲子蹦到了他身邊。

     嚓嚓的,是一陣列隊行進的腳步聲,踏著草,踩著杆子壓倒一片。眼前黑壓壓的,出現了人。

     這些人越來越近,隻管往前走,誰都不說話,一片詭異的靜謐。但這列隊並不整齊,不停的有人在裡面左晃右晃,搖擺蹣跚。

     衡南才發覺,“黑壓壓”並不因為人多,而是朝他們走過來的人皮膚暗沉,又背著光,好像有一大團雲頭把他們全遮蔽住了,幾乎看不清五官,身上穿著都是幾十年前的青布衫子,直挺挺,硬邦邦,一片寒氣飄散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盛君殊手上刀一閃,轉眼撂翻兩個,把她一拉,扭身便走:“都是低階走屍。”

     兩人步子越來越快,背後寒氣壓近,乾脆撒腿跑起來。幸好這裡還是垚山地盤,盛君殊將她向身前一推,衡南腳下踩著殘余的斷階,盤旋上山,橫生的枯草刺痛膝蓋,背後傳來撲通撲通的僵硬聲響。

     衡南的心一通狂跳,忍不住回頭,山下行屍黑壓壓的,就像螞蟻洞外的螞蟻一般,他們關節鏽蝕,不會屈膝,直直地磕在山壁上,還在往前大步行進,積得多了,後面的行屍就像下餃子一般掉下山崖,濺起高高的水花。

     天上烏雲移動,地上陰影蔓延,從兩邊慢慢將金光擠壓成一線。

     陰影沒過頭頂,衡南仰頭一看,驟然一停,盛君殊的胸膛撞上了她後背,他也看見了迎面搖晃著下山的無數黑影,好似空裡撒下了一把晃動的魚蟲。

     他提起衡南的肩,兩人轉瞬換了個位置。

     衡南手裡緊緊捏著那根樹枝,手心生汗,滑得幾乎拿不住;光禿禿的山下行屍體壘起人牆、不住敲打山壁,這時候哪怕手裡有一張符紙也好,點燃的符紙扔進行屍窩裡,這種邪物是最好的助燃劑,一燒就是燎原之勢……

     可惜只能乾想想。

     這具身體底子很差,跑到半山腰,胸腔裡充滿了刺骨的冷風,壓出一股鐵鏽味,肋骨都痛,她撐住肋,用力呼吸。

     料峭寒風裡,盛君殊回頭看看她,容色仍然鎮靜,只是眼神裡含著一絲隱憂:“沒事,出得去。”

     “你不用……費神……看顧我。”衡南知道他憂什麽,直勾勾地看著他,壓低聲音喘,“我跟你背對背。”

     盛君殊怔了一下,但他並不是糾結的人,立刻做了決斷:“好。”

     他低頭摸了兩下衡南手裡的樹枝,檢查完好,聲音很輕:“別逞能,這上面的……”刀刃向上一指,旋即手腕一松,刀身向下旋轉,“還有下面的,師兄都能搞定。”

     盛君殊站定,摸了一下她的發頂,背過身去,身上瞬間生了凜冽之氣,好似從肩頭開始結了一層白霜。

     衡南向後退兩步,抵住他溫熱的肩胛,勻了口氣,反拿樹枝勾了把頭髮,雙瞳點了黑血似的,提腕便猛然向前砍去。

     使劍的,行雲流水有之,閑雲野鶴有之,劍如舞。但唯獨她的招式生猛,橫劈豎砍,殺氣極重。

     倘若劍尖上點墨,在空裡作畫,在她畫出的全是短促的橫折,頓點,撇捺,是不滿的喟歎,把血肉一起削墜下來,是個上窄下圓的驚歎,濺起如霧的殷紅血梅。

     從前人人都說二師姐這手劍太凶,不夠舒展寫意,浪費她一副柔軟韌性的身軀。盛君殊卻很喜歡,畢竟劍是武器,武器只看效果,驚歎號代表力量和威嚴,力量在他那裡就是美學。

     他親口說過,戰場之上,再怎麽霸道都不為過,他調.教她怎麽能畫得更短、更凶,她越凶,他越忍不住笑,白鶴似的師兄笑起來,眉梢自有一股風流。她放出本性也能得到首肯,於是她驚喜,賣力,眩暈在這滿紙頓點中。

     練劍。她最最貼近師兄的時候。

     盛君殊有些一心二用。因為他惦著師妹手裡那根灌了靈力的樹枝,萬一中途斷了,碎了,怎麽辦?肩上靈火沿著肩膀和手臂,流水似的傾下,在刀刃上熊熊燃燒,砍在硬邦邦的走屍脖頸上,像是砍了一刀陳年的凍肉。

     火盤踞而上,“呼”地吞噬那具黑乎乎的軀體,劈裡啪啦一陣響,焦臭味彌散開,火勢迅速蔓延至更遠的走屍,遠看過去,宛如無形的粗筆在山上勾勒出一條赤紅的火龍,蜿蜒蛇行,烤得山崗閃出淺赭石色的微光。

     一直燒到山頂,火龍緩慢地昂首,來不及發出一聲啼吟,便猛然發出亮黃的光,隨後慢慢熄滅了。

     黑煙滾滾,衡南一陣嗆咳,抬腿踹下最後一個,收了樹枝。盛君殊向上看去,山上留下一道巨大的焦黑的梭形痕跡,走屍都燒成了上頭黑漆漆的木樁。幸存的走屍都停下來,像是擠在一起的蠟像。

     那群古人蠟像半晌不動,過了一會兒,似乎得了指令,慢慢分成兩列,中間留出一條道來。

     一個個走屍的腦袋擊鼓傳花似的往後轉,順著他們的目光看去,人形的黑氣就立在道的另一端,白皙的面孔隱在流動的雲氣下,一雙上翹的眼裡呈滿怨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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