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陸一心坐在派出所裡，整個人都是木的。

　　她的鞋子跑掉了一隻， 頭髮在扭打拉扯的時候被扯下了一大把， 外套的拉煉壞了， 裡面的毛衣被扯成了流蘇， 手掌因爲被推到了地上， 劃破了好幾道口子，但是她感覺不到痛。

　　李小安讓她跑，她第一個反應是真的跑了。

　　跑的時候還注意到後面有兩個男人追了上來， 她因爲太害怕， 咬著牙跑出了應該是自己這輩子最快的速度。

　　她跑到了主幹道光亮處，那兩個男人幷沒有追上來。

　　第一個反應是報警。

　　哆哆嗦嗦的把話說清楚報完警， 她就想到了李小安剛才讓她跑的時候，她的眼神。

　　李小安讓她跑， 但是她自己留在了那裡。

　　四五個成年男人，李小安這樣彪悍的女孩子， 說話的聲音都在抖。

　　冬天午夜的主幹道上其實也沒有什麽人，偶爾經過的路人看到陸一心跑丟了一隻鞋披頭散髮的樣子， 第一個反應是離她遠一點。

　　陸一心回頭。

　　她剛剛跑出來的那個巷子，黑漆漆的像是吞噬生命的野獸。

　　她在原地跺了跺脚， 隨手撿了一塊大石頭， 赤著一隻脚又衝了回去。

　　在後面的事情，她其實就有點記不清楚了。

　　她應該是一邊大叫著警察來了一邊衝進去的， 但是四五個男人的力量是她們兩個女孩子根本沒辦法抵抗的。

　　她到的時候， 李小安已經被脫得只剩下內衣內褲， 蜷縮在地上，抱成了一團。

　　陸一心幷不知道這些人想要做什麽，她赤紅著眼睛舉著石頭就衝了進去，在推搡拉扯中，她還聽到那些人說她多管閒事。

　　她覺得，她很贊成。

　　她跟李小安根本沒有好到可以爲她豁出一條命的程度，她連半夜三更爲她出來找手鏈都嫌冷。

　　但是……

　　如果她不回頭。

　　黑漆漆的巷子會吞噬掉她的所有，從她的良知開始。

　　那些人在警察來之前就已經走了，駡駡咧咧的讓李小安小心一點。

　　他們認識李小安。

　　陸一心一邊木木的幫李小安撿衣服，一邊木木的想。

　　警察來的時候，她已經幫李小安穿好了上衣和褲子，甚至在草叢裡莫名其妙的找到了李小安那條手鏈。

　　然後，她就一直沒說話。

　　只在警察小姐姐問她有沒有人可以聯繫的時候，報出了方永年的手機號。

　　她在那一刻，其實都不知道報上手機號是用來做什麽的。

　　她只是一直在找她的鞋，她覺得她襪子應該也破了，脚底板痛得要死。

　　然後她扭頭看著坐在她旁邊的李小安。

　　李小安一直在和警察說話，她臉上破了一道口子，手脚凍得青紫青紫，一隻手握著陸一心的手，另外一隻手，一直握成拳。

　　「他們想脫光了我的衣服拍照。」陸一心從頭到尾只聽懂了這一句。

　　媽的，有病。

　　她亂七八糟的腦子裡冒出了那麽一句話。

　　這世界上有病的人怎麽那麽多。

　　***

　　方永年接到通知衝到派出所的時候，看到的第一幕就是陸一心一臉呆滯的坐在大廳正中間的椅子上。

　　臉上有血迹，頭髮被扯成了瘋婆子，紅色的圍脖要斷不斷的挂在她身上。

　　派出所裡開足了暖氣，但是她却一直緊緊的裹著她那件外套，一隻脚沒有穿鞋，白色的襪子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顔色。

　　「陸一心？」方永年試圖蹲下，却因爲義肢，皺著眉直接在燈火通明的大廳裡坐在了地上。

　　周圍的民警都在看他，而他，只看到了陸一心。

　　陸一心看著方永年，又把自己的外套裹得更緊了。

　　方永年伸手，把陸一心頭髮上的碎葉子丟掉，他聲音很溫柔，表情看起來也很柔和：「怎麽髒成這樣？」

　　他的聲音低沉，尾音很蘇。

　　陸一心眨了眨眼。

　　「我……跑丟了一隻鞋。」她終於開口了，嗓子因爲剛才一路大喊著警察來了一路大喊著救命，現在已經啞的快要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麽。

　　「嗯。」方永年把她那隻髒兮兮的脚放在自己的腿上。

　　黑漆漆的泥巴弄髒了他的褲子，他皺著眉，看到了上面的血漬。

　　「我外套的拉煉也破了。」陸一心扯開了拉煉給他看。

　　金屬的拉煉頭被拉扯飛了，不再裹著外套，就露出了裡面都變成了一條條的毛衣。

　　「所以我不敢脫掉。」陸一心跟方永年解釋，「裡面衣服都扯破了。」

　　「好。」方永年點頭。

　　他身上穿了一件黑色的巨大的羽絨衣，直接脫了下來，把陸一心整個裹好。

　　「這樣就行了。」他摸摸她的頭。

　　陸一心吸了吸鼻子。

　　方永年裡面穿著睡衣，他爸媽給他買的t恤和運動褲。

　　運動褲是軟的，所以可以很清楚的看出他哪一條腿是好的，哪一條腿是不好的。

　　不好的那條腿，直直的放在地上，一眼就能看出是義肢。

　　「我閉著眼睛，你坐到我邊上來好不好？」陸一心覺得自己凄慘極了。

　　她已經慘成這樣了，結果方永年比她更慘。

　　「好。」很凄慘的方永年却出奇的好脾氣，他看著陸一心，叮囑她，「你閉上眼。」

　　陸一心閉著眼睛，髒兮兮的臉上眼睫毛一直在顫動。

　　她知道方永年撑著椅子站起來了，她木木的腦子在想，周圍好多民警都看見了。

　　他最討厭讓人家看見的。

　　「對不起。」她開始想哭。

　　方永年安靜了半秒鐘，又理了理她的頭髮，面無表情的說了一句：「閉嘴。」

　　陸一心睜眼。

　　她整個人包裹在方永年的衣服裡，這件外套可能是他隨手從衣櫃裡面拿出來的，樟腦丸的味道混合著方永年身上的味道，讓她覺得安全。

　　她縮得更加小，整個人靠在了方永年身上。

　　「你冷不冷？」她穿了他的衣服，他現在穿了一件單薄的t恤坐在大廳裡，雖然大廳裡有暖氣，但是還是會冷的吧。

　　「閉嘴。」方永年一邊幫她理頭髮一邊繼續面無表情。

　　陸一心不動了。

　　規規矩矩的靠在他懷裡，閉上了眼睛。

　　其他的，都與她無關了。

　　「我不能不回去。」她閉著眼睛，聲音輕輕的，「我跟路人求救，他們看到我就跑。」

　　「如果李小安沒有讓我跑，我可能就會跟她一樣了。」

　　那兩個男人，明顯是怕她報警想抓她回去的。

　　「我不能不回去。」她的頭在方永年的身上蹭了蹭，「但是……我嚇死了。」

　　她這輩子都沒經歷過那麽殘酷的時刻。

　　拳打脚踢都是真的，男人的力量，也都是真的。

　　「我知道。」方永年吻了吻她的額頭，大手蓋住了她一整張臉，「別想了。」

　　陸一心在方永年寬大的衣服裡悉悉索索的，伸出了自己的手，抓住了方永年的t恤。

　　「我們早點回去好不好？」她可憐兮兮的，「我身上都是擦傷，我不想去醫院，我們早點回去吧。」

　　她剛剛聽到警察叔叔說一會得去醫院驗傷。

　　還要接受問詢，還要簽字。

　　她不想經歷問詢，不想去回想剛才發生的事情，她只想回去睡覺。

　　方永年乾燥的掌心安撫性的拍拍她的臉頰，有求必應：「好。」

　　陸一心扯了扯嘴角，兩隻手都握住了方永年身上的t恤，安心了：「那我閉一會眼睛。」

　　她百米衝刺，拿著大石頭衝進了幾個大男人中間護住了李小安，她被推來拉去，她差點也被脫掉了衣服。

　　她很累。

　　她現在身上都是方永年的味道。

　　方永年的手掌捂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瞼可以感受到他手指的形狀。

　　她覺得安心，身上的酸痛和脚底板的刺痛都淡了。

　　她很累很累，所以也懶得問方永年他們爲什麽還沒有回家。

　　她迷迷糊糊的在人來人往的大廳裡浮浮沉沉，稍微動一下，方永年就安撫性的拍一拍。

　　她覺得她可能神經真的比大象還粗，因爲她知道，她好像真的睡著了。

　　被拍醒的時候，都已經不知道現在是幾點鐘自己是在哪裡。

　　「回家了。」她喜歡的方永年看著她微笑。

　　「你爬到椅子上，我背你上車。」方永年拍拍他身後的椅背。

　　陸一心伸手試圖揉眼睛，却因爲扯到手掌嘶得一聲。

　　「別揉眼睛，你手上臉上髒的不成樣子。」方永年蹙眉，拉下了她的手。

　　「癢……」陸一心睡得迷迷糊糊的，說話的聲音像是小猫叫。

　　方永年就又笑。

　　他凑過去，對著她的眼瞼親了一下。

　　「不髒麽？」陸一心傻乎乎的，瞬間忘記了癢。

　　「髒。」方永年一如既往的誠實，又拍了拍他身後，「上來，我背你回去。」

　　「我可以走啊。」還是有些迷糊的陸一心赤著脚踩地，然後又嘶了一聲。

　　方永年拍拍身後，不再說話。

　　方永年，背她。

　　這個認知讓她變得磨磨蹭蹭的。

　　「公主抱不行，背還是背的動的。」方永年看出了她的磨蹭，曲指彈她的額頭。

　　「我很重。」陸一心趴在方永年的背上，開始懺悔。

　　「嗯。」方永年顛了顛她的分量，維持著誠實的美德。

　　「真的不用問詢簽字驗傷了麽？」她還是有點不放心，扭頭看向大廳，「李小安還沒走。」

　　「我們先回家。」他沒多說什麽。

　　爲了這事，他半夜三更的叫來了他哥。

　　然後頂著他哥詭异的眼神，背著陸一心頭都不回的走出了派出所大門。

　　外面沒有暖氣，只穿了一件t恤的方永年哆嗦了一下。

　　陸一心扯著方永年的外套試圖把他一起裹進去。

　　兩個人在派出所門口拉拉扯扯，遠處看起來親昵的像是一個人。

　　「一心？」劉米青的聲音。

　　陸一心和方永年同時回頭。

　　方永年的衣服實在太大了，因爲回頭，整件衣服都掉到了地上。

　　劉米青和陸博遠兩個人都站在派出所大門口，目瞪口呆的看著這兩個人。

　　「你們是陸一心的父母麽？」警察小姐姐跑到門口，嗓門很大，「幸好你們來了。」

　　「陸一心的情緒不太穩定，而她的同學李小安又不願意提供她爸媽的聯繫方式，大半夜的我們聯繫了學校，學校給了你們的聯繫方式。」

　　「你們能來實在太謝謝了。」警察小姐姐一叠聲的，「陸一心也還在裡面呢！」

　　她一扭頭：「咦？你們兩個打算走了呀？字簽了麽？」

　　陸一心和方永年：「…………」

　　陸博遠和劉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