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藏在暗處的那個人, 比方永年預想中的更加沉得住氣。
那次舉報失敗後, 他嘗試再發一次舉報郵件,却發現那台電腦已經被裝了監控軟件,他發出去的郵件都會被轉到某個垃圾郵箱裡,到不了該去的地方。
他也試過用其他的電腦用一樣的方式發, 也被攔截了。
食藥監的舉報郵箱被裝了過濾軟件, 只要是和抗默項目相關的,都一幷被轉到了那個亂七八糟的垃圾郵箱裡,一封封未讀郵件, 仿若嘲諷。
對方應該還沒有查出到底是誰發的郵件,所以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一封滅一封。
本來速戰速决的局變成了拉鋸戰, 方永年因爲還變相軟禁著十九個專家, 自此陷入了被動。
陸博遠畢竟沒有經歷過這樣驚心動魄的事情, 數著日子瑟瑟發抖, 生怕還被困在山上的專家們出什麽事, 精神高度緊張。
他一緊張就喜歡用檢查陸一心作業這樣的方式轉移注意力,陸一心被虐得天天鬼哭狼嚎,幹部病房裡經常會出現爸爸把女兒氣哭女兒轉頭又把爸爸氣傻的奇景。
連一直在氣象局的劉米青, 都不得不每天不停地用視頻電話勸解父女關係。
都說女兒是爸爸的貼心小棉襖,前世小情人。
被氣到失去理智的陸博遠覺得,陸一心是他帶著倒刺的小棉襖, 前世的殺父仇人。
方永年在這樣的鶏飛狗跳裡,一直很鎮定。
他背著陸博遠又給俞含楓打了一個電話,最近很喜歡偷聽的陸一心正好貼著墻角聽到個大概, 雖然大部分都聽不懂,唯一聽懂的,是方永年要加大力度了。
用扮鬼來加大力度……
荒謬的讓陸一心都快要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聽錯了。
「可能是因爲他們要對付的那些人,心裡有鬼吧。」鄭然然正在改混世魔王的作業本,一張臉黑成鍋底。
陸一心趴在課桌上,感嘆:「大人們真複雜。」
「你成年了。」鄭然然把作業本啪得一聲合上,駡了句髒話。
陸一心轉頭:「錯了很多?」
「沒有對的。」鄭然然氣得直接在混世魔王的作業本上畫了一隻烏龜。
她的畫畫技能點的很滿,那隻烏龜栩栩如生,不是卡通的栩栩如生,而是原生態的栩栩如生。
有點嚇人。
陸一心同情了混世魔王一秒鐘。
「你說我們長大後會變成什麽樣子?」陸一心下巴擱在課桌上,看著鄭然然畫完了烏龜還是無處發泄怒火,乾脆拿出數學作業做題解壓。
是的,她的閨蜜喜歡用奧數題解壓。
是的,她身邊的都是變態。
「我不知道。」什麽都懂得鄭然然,這次轉著筆搖搖頭。
「我見到俞含楓了。」陸一心維持著這樣懶洋洋的姿勢,心有不甘但是很老實的評價,「完美。」
鄭然然看了陸一心一眼。
「我覺得我再怎麽用力,也沒辦法變成她這樣。」那種由內到外的完美,「我不是那塊料。」
有些泄氣的話,却聽不出頽廢的樣子。
「先別想那麽遠。」鄭然然也不否認,陸一心這樣的個性,要變成俞含楓那樣的女强人可能需要再投胎一次,幷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爲俞含楓,也幷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爲陸一心的,「你不是想好了要考氣象學麽?」
以她現在的成績,高三能穩住的話,進第一志願應該問題不大。
「被方永年駡了。」陸一心嘆氣。
她記仇,一直記得他那句他承擔不起也不想承擔。
嘴真毒。
她喜歡!
「不想考了?」鄭然然歪頭,不是特別驚訝,但是還是覺得有些可惜。
「也不是。」陸一心低頭,把臉埋在課桌上,「我還是想考。」
她還是想著能够提前告訴方永年今天要打雷了,或者,今天要打雷了,她就有了藉口可以待在方永年身邊照顧他了。
這樣的畫面她想了很多遍,每一遍都可以讓她傻笑。
但是,似乎不太够。
不知道爲什麽,那天晚上完美的俞含楓和她比賽吃了一頓小熊餅乾之後,她最近一直都在想,她以後會變成什麽樣。
她的戀愛路不會順利,這一點,十八歲的她甚至不用太聰明就能猜得到。
她心裡發過誓,她不允許有人再用小區大媽那種眼神看方永年,但要做到不允許,她得變得很强大。
不見得要像俞含楓那樣完美,但是她必須要變得强大。
考氣象專業,可以讓她變得强大麽?可以支撑她去愛方永年,可以讓她像她媽媽那樣,說到自己的工作的時候,兩眼放光麽?
她苦惱的,幽幽的,在課桌上嘆了口氣:「長大真煩。」
鄭然然做完了一道奧數題,心情舒暢了一點,跟著點點頭:「是啊……」
長大真煩。
沒有了你還小這個藉口,他們得像大人一樣在這個奇怪的世界裡身披鎧甲。
她們在還沒有長大的時候,就已經有了想要守護的人和事,急著長大,害怕長大,也……憧憬著長大。
***
方永年的加大力度,就像是陸一心聽到的那樣,扮鬼。
現代科技社會,扮鬼其實很方便。
3D投影,立體聲音效再配合上山頂上生來就有的樹影搖曳,方永年把他拿到的那份沒什麽用的葛文耀的錄音拆開合成,儼然就是冤鬼索命的最好版本。
他在做音頻的時候甚至覺得,這可能真的就是冤鬼索命。
要不然,他不會在機緣巧合下拿到這份時隔七年的錄音,也不會在拿到錄音後,很快就得到了那份成員名單。
死去的兄弟,心有不甘。
活著的人冥冥之中,有他該去的地方。
那群被困在山上將近兩周已經喪失理智的專家們,這一次很快入瓮了。
有一位專家過去和葛文耀的關係非常親密,在某一個鬼影幢幢的夜晚,他哭著從床上爬起來,對著門外搖曳哭泣的山風點燃了自己帶來山上準備學術交流的論文。
他在祭奠,在懺悔。
他斷斷續續的,說出了當年那段塵封的往事,那段被死人埋藏掉的往事。
「我知道你死得冤。」從山頂提交過來的錄音效果不錯,播放出來的時候,還能聽得到背景的山風和點燃論文後火苗劈裡啪啦的聲音。
「他一早就已經知道文檔被泄露了,一開始問的人是我。」那個人的聲音顫抖,在寂靜的夜裡,居然也顯出了幾分鬼氣。
「我……」那個人似乎被燙了一下,呼了一聲痛,聲音就變得更加顫抖,「我跟他說,可能是你做的。」
「那份文檔一直都在方永年那裡,陸博遠和他兩個人每天都會編譯交換一次密鑰,我們組裡,能解開這個密鑰的人,真的只有你。」他的聲音從顫抖到尖利,最後帶著哭腔和怨恨。
「我真的沒有想到他會那麽喪心病狂。」他開始推諉,開始辯解。
「我真的沒想到……」他重複著,「我沒想到那麽多人在車上,他也敢撞。」
「文耀……」他吸了一口氣,「冤有頭,債有主……」
「我確實對不起你……」
「但是殺了你的人,幷不是我啊……」
「我甚至,還提醒過你的……」
中年男人的哭聲,在寂靜的夜裡和山風糾纏在一起,居然有一絲惡毒的味道。
「我們都只是爲了糊口,你知道的,我們都只是爲了錢而已……」
「你生前就欺軟怕硬,不能連做鬼都這樣……」
「你有本事,你就去找他啊!」他的聲音開始高亢,「你找我們算什麽本事?」
「你把我們一鍋端了,我們也不會下去陪你的。」
「我們罪不至死你懂麽?」
錄音的聲音沙沙的,如實的轉動著。
到最後,火苗的聲音輕了,錄音裡只有中年男人幾近崩潰的哭泣聲和越來越凄厲的山風。
有消毒水味的醫院病房裡,陽光被遮在了窗簾後面。
三個男人一言不發,沒有人去關掉那個錄音,大家都任憑那個詭誕的哭泣聲從高到低,到消失不見。
「就算你拉我下去了……」那個男人終於在祭奠和懺悔中怨恨爆發,「就算你拉我下去了,你也報不了仇。」
「我們都是螻蟻,項目的數據,我們不改,有的是人願意去改。」
「不是所有人都像方永年那麽有天賦,也不是所有人都像陸博遠那麽軸。」
「我們沒有陸博遠那麽好的老婆,我上有老下有小,那麽多張嘴對著我,哪怕他再問我一次,我也會告訴他,文檔是你泄露的。」
「要不然呢?」
「你以爲我會幫你認下來麽?」
「他已經瘋成了這樣,如果我死了,誰來養我的父母,誰來養我的老婆孩子?」
「你走吧……」
「冤有頭債有主……」
「你走吧……」
近乎呢喃哀唱的聲音,終於慢慢的輕了,錄音在一陣沙沙轉動後,這一次終於卡得一聲,自己停止了。
可是病房裡,仍然安靜著。
多年的真相終於大白,原來那場車禍,一開始想殺的人,是葛文耀。
原來,葛文耀被殺的原因,是因爲有人覺得他泄露了那份文檔。
陸博遠癱坐在原地,像是一夕之間老了十歲。
鄭飛忍住了抽烟的衝動,看向一直一言不發的方永年。
少了一條腿的方永年,比過去瘦了很多的方永年,判若兩人的方永年。
他像一尊石像,半明半暗的藏在陰影裡,一動不動。
「永年?」鄭飛有些忐忑。
他在那一瞬間有種錯覺,覺得方永年像是快要徹底的遁入黑暗裡,爲了這個荒謬的,殘忍的真相。
「終於有證據了。」方永年居然笑了。
他終於,可以讓他們求仁得仁。
本來只是希望通過抗默這個項目的數據造假,走監管部門,順藤摸瓜再去找到當年那場車禍的真相。
結果因爲這場拉鋸戰,終於求仁得仁。
三天之後,困在山上的十九名專家被八輛警車接下了山,下了山之後,分別因爲不同的罪名被拘禁。
四年前那場車禍,終於立案。
以故意殺人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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