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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孤鷹墜落 - 第52章字體大小: A+
     
    第五十二章 您滿意嗎

      秦軒文在學生間人緣不錯,活動進行到一半時,被幾位男生拉去參加一個互動實驗,最後還作為“學生代表”發表了一番感想。等到能夠抽身的時候,已經到了幼稚園放學時間。

      近來幼稚園實行彈性放學制,到了平常放學的點,孩子們仍可以留在園內上課、做遊戲。離開艦船時,他給秦卻那兒童手機撥了個電話,說爸爸這就來。秦卻一點兒沒抱怨,喜滋滋地說:“爸爸,我在門口等你!”

      路上緩堵,到的時候已是接娃高峰期,幼稚園外面停著不少車。

      他在兩條路開外泊了車,仍是在艦船上那身端正溫雅的西裝,不過打理好的頭髮在甲板上被吹亂了幾絲,加上急著接秦卻,一路奔跑,穿過重重人潮時,臉頰已經飄上紅暈。

      園外那麼多人,家長、小孩、保安、老師,擠得水泄不通,空氣裏更是堵著哭聲、尖叫,還有裏裏外外的鳴笛。

      可只消一眼,紛擾便如退潮般消失。

      這一眼他甚至沒有看到秦卻,只看到那個從未在他心臟上、骨血裏淡去的背影。

      他以極輕的聲音喚:“柏先生。”

      “孔雀叔叔。”秦卻仰著臉,並不認生,“爸爸的朋友。”

      柏雲孤戴著金絲邊眼鏡,窄長的風衣被勻稱完美的身體撐起來,像是掛在衣架子上。

      他唇邊含著笑,眼瞼半垂,些許日光穿過陰影滑落在他瞳中,令他看上去格外溫柔。

      “小卻放學了。”

      “是呀,今天爸爸好心,一會兒就來接我!”

      “好心?爸爸只有今天才好心嗎?”

      秦卻搖頭,將上午在車上與秦軒文說的話重複了一遍,說完覺得不該數落爸爸,又補充道:“我理解爸爸。”

      柏雲孤笑意更濃,聽秦卻嘀嘀咕咕好一陣,忽見秦卻看向自己身後,眼中放光。

      不用想,也知道誰來了。

      “爸爸!”秦卻急切地跑過去,“爸爸,你來啦!”

      柏雲孤半轉過身,與秦軒文四目相對。

      眉間眼中,一人平湖靜月,一人驚濤蔽天。

      秦軒文緊抿著唇,瞳孔狠壓,竭力控制著情緒。

      可他周正西裝裏的身軀硬邦邦地繃著,肌肉間的紋路浸滿汗水,青筋鼓脹,四肢被沸騰的血液衝擊得近乎僵硬。

      秦卻抱著他的腿,蹭了半天未得到愛撫,小聲問:“爸爸,你怎麼了?”

      他吸進一口躁動的空氣,那些滾滾退去的潮這才湧了回來。

      人聲鼎沸,你推我擠。

      可他的雙眼仍舊停駐在前方,幾乎一瞬不瞬地望著柏先生。

      兩年的想念織出了一張密實的網,他被束縛在那張網上,不得動彈。

      柏雲孤款步上前,從容一如往常。

      “您怎麼……”秦軒文喉結滾動數次,才將話說完整,“您怎麼來了?”

      您是來看我的嗎?

      您是來接我回去的嗎?

      沾著血混著淚的話抵在嘴邊,於唇齒間掙扎,卻最終如當年品嘗過的“年方二十”一般囫圇咽下。

      二十五歲,明氏舉足輕重的人物,再也不是二十歲時動不動就紅眼、掉淚的長不大男孩。

      激烈的情緒比高純度的苦艾酒還澀,他堪堪佇立,在大庭廣眾之下,維持著成年人應有的體面。

      “有事需要小單幫忙。”柏雲孤年過三十,騰騰殺氣倏然收斂,目光愈發沉肅,直鼻深目薄唇,每一道線條都被歲月打磨得更加完美。

      “是嗎。”秦軒文終於牽住秦卻,視線略飄,“那您來這裏……”

      “看看他。”柏雲孤垂眸,沖秦卻溫然一笑,又抬眼,“也看看你。”

      明氏的員工絕對想不到,他們那精美瓷器一般的秦助理也會有管理不住神情的時候。

      秦軒文胸口震盪,西裝幾乎遮不住那顆近乎炸裂的心。

      他的聲音繃得像快要斷開的琴弦,“那您現在打算去哪里?我開了車,我……我送您去。”

      柏雲孤以視線描摹著他的面容,認真、細緻,好似有一縷深情掩藏在雲淡風輕中。

      須臾,柏雲孤一笑,“不必。”

      心跳停頓半拍,秦軒文眼神一黯,努力擺出成熟的姿態,“那我就先帶小雀回去了。”

      柏雲孤點頭,“去吧。”

      秦軒文轉過身,手指發麻,耳畔轟鳴,雙腿像灌了鉛。

      但即便如此,也必須馬上離開。

      “爸爸,爸爸!”秦卻跟不上他的步子,被拽得生痛,“爸爸,你弄痛我了。”

      他猛然站立,半回神半癡狂,連忙將秦卻抱入懷中,一邊快走似跑,一邊顫聲安撫:“寶貝,對不起,是爸爸的錯。”

      秦卻將腦袋枕在他肩上,“爸爸,叔叔來看我們,你為什麼害怕?”

      “爸爸沒有害怕。”

      “爸爸,可你在發抖。”

      他站在車前,幾乎僵住了。

      秦卻輕輕拍打著他,稚拙地給予他安慰,“爸爸,你別害怕呀,我可以保護你。”

      直到此時,他麻木的眼眶才開始泛酸。

      秦卻猶自說著,“叔叔很好,但爸爸更好。爸爸別哭。”

      “爸爸沒哭。”他用力深呼吸,微揚起面,牽出一個算不上好看的笑,胸膛裏那顆被揉爛的心被小雀歪打正不著地團了團,竟是又團回了原來的形狀。

      再回頭,人潮裏已經沒有柏先生。

      幾日後,他才知道,柏先生這次來皎城,確實揣著要事。

      “孤鷹”與“鴻雁”已經結盟,“鴻雁”名義上是雇傭兵團,卻涉足正規生意,儼然有兩副面孔。

      不久前,“鴻雁”領袖何許想來C國欣欣向榮的市場分一杯羹,無奈通路難以打開,只好向柏雲孤尋求幫助。

      柏雲孤親自帶人來到C國,與單於蜚密談之後,將何許引薦給了幾位位高權重的政客。

      秦軒文與何許見過面,落雀山莊是第一次,馬術俱樂部是第二次,如今是第三次。

      此人極美,單看外表很難想像是雇傭兵團的首領,但若是觀察那一雙狹長的眼,又會察覺到血淋淋的殺意。

      何許與遲幸、努蘭之流的美人不同,他更端莊更大氣,近乎溫婉。但溫婉必然是偽裝,沒有哪位雇傭兵頭子手上不沾血,越美的人,指尖的血腥說不定越濃重。

      秦軒文不得不思考何許與柏先生的關係。

      何許很像當年的許相樓——這種像並非指相貌,而是與柏先生之間的關係。

      許相樓倚靠“孤鷹”,從一個無名小卒一躍成為聲名顯赫的軍火商,若不是貪心不足,不會落得身死名裂的下場。

      何許過去也名不見經傳,不知是柏先生從哪里挖來的“璞玉”。

      單於蜚牽頭,宴請商界政界的要人。何許盛裝出席,如一朵雍容大氣卻不失冷峻的花。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在他身上奇異融合,像他那雙重身份一般,並不讓人感到矛盾。

      秦軒文跟在單於蜚身邊,視線卻數次轉向何許,漸漸捕捉到一個驚心的事實。

      何許與旁人交流時謙遜和煦,不卑不亢,卻始終拿著一股勁。但與柏先生低語時,何許拿著的勁頓時散了,像一隻名貴的貓忽然收起了利爪,變得溫馴服帖。

      這樣的姿態他再熟悉不過。這些年傾慕柏先生的人,哪一個不是這樣看著柏先生。

      他情不自禁捏緊手指,像是硬生生按住了自己空空躍動的心。

      整場宴會,柏先生為何許作襯,未看過他一眼。

      他卻看著他們,將柏先生每一個動作,每一次微笑,通通經由視線,刻入心底。

      宴會尚未結束,柏先生卻要先行離開。

      “魂不守舍。”單於蜚冷淡的話語像點水的蜻蜓,在他的怔忪裏掀起一圈漣漪。

      他扭過臉,對自個兒老闆笑道:“沒有的事。”

      “想追就去。”單於蜚說:“正好去送送‘孤鷹’。”

      他半低下頭,“不用了吧。”

      單於蜚倒也沒勸,“隨便你。”

      他站在原地,面不改色,卻正經歷一場無聲的掙扎。

      幾分鐘後,他放下手中的紅酒,像會議中段因事離場般輕聲道:“單先生,那我就先走了。”

      說完這句話,他飛快轉身,朝酒店樓頂跑去。

      直升機似乎在停機坪上等著他,而柏先生指間夾著一支煙,正俯瞰著皎城燈火輝煌的夜景。

      他先是疾步奔跑,後放慢速度,最後又加快步伐,停在柏先生面前,停在紫紅天幕與絢爛燈海間的一線。

      四下無人,浮生百態皆低入塵埃。

      他撕掉了那日在幼稚園外的偽裝,眼中湧著情翻著憾,聲音不再清冷,含著滿腔渴望,“您要走了嗎?”

      柏雲孤托著他的臉頰,細細摩挲,拇指撫過他的下唇,又掠至他的眉眼,指腹催生電流,他在電流下震顫。

      “嗯。”柏雲孤說。

      他明白自己已經失態,右手不知何時抓住了柏先生的襯衣,像以往很多次一般捨不得放。

      如果這只是一次普通的重逢,他也許不會這樣。可光彩奪目的何許攪亂了他的心神,他望著柏先生,幾乎是脫口而出,“您還滿意嗎?”

      這句無頭無尾的話近似責問,他手指用力,手背青筋起伏,唇角抿緊又鬆開,形如洩氣。

      柏雲孤長久地凝視他,黑沉的眼眸裏,再一次浮現他的倒影。

      他眼眶灼熱,卻硬是沒掉出眼淚,執拗地問:“您還滿意嗎?”

      我這燭火燒得亮堂嗎?

      亮堂到足以照進您的雙眼嗎?

      所以,您還滿意嗎?

      良久,柏雲孤極輕地笑了笑,溫柔又無奈,將他拉進懷裏,拍著他的背,氣息燒在他耳邊,聲音似甘醇的酒,“滿意。”

      “那您……可以帶我回去嗎?”

      這話已是妄言。

      回答他的仍是輕撫。

      他像個為了玩具而一計不成又生一計的小孩子,連語氣都變得稚氣,“現在不回去,那以後呢?您以後還會帶我回去嗎?”

      柏先生撐住他的肩膀,片刻,低頭親吻他的眼。

      他終是將心裏壓抑著的話倒了出來,“柏先生,我過得很糟糕。”

      “我不快樂。”

      “我想您,很想您。”

      “柏先生,我……”

      突如其來的吻,讓滾燙的剖白戛然而止。

      他起初大睜雙眼,眸光銳利、躍動,而後就像刺被軟化,漸漸沉靜、溫順。

      柏先生一手捏著他的下巴,一手摟著他勁痩的腰,吻得深入,似要將他拆卸入腹。

      他洶湧的情緒被揉平,如皸裂的瓷器經由匠人的手而完璧復原。

      柏先生溫聲說:“照顧好自己。”

      直升機升空,被劈碎的夜色零落灑下。

      他被旋翼攪起的風吹得眯起雙眼,恰好藏住了眼底的留戀。

      時間無疑是最優秀的老師,教青稚者成熟,教懦弱者堅強,教迷蒙者得以看清前路與後途。

      教他明白,他的柏先生並沒有他以為的無所不能。

      “孤鷹”只是將致命的弱點全都藏了起來,這才能夠所向披靡。

      他在停機坪上怔立許久,待到萬家燈火漸次熄滅,才慢慢轉過身,抹一把臉,離開這黑夜與光芒的分界點,回到無懈可擊的軀殼中。

      入夏之後諸事繁忙,單於蜚對何許的説明點到即止。何許在皎城短暫停留,輾轉去到C國其他幾個大都市。

      其間,秦軒文隨單於蜚回了趟原城,在那兒遇上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一個名叫“洛曇深”的男人莫名撞入單於蜚的世界,未讓冰山消融,卻恁是撞裂了冰山的一角。

      他那遇任何風浪都巋然不動的頂頭上司,彷彿終於有了為人的情感。

      而他也因此變得更加繁忙。

      公司大大小小的事彙集在他手上,老闆的家務事亦需要他操勞。他這一叢燭火不知不覺燃得越發旺盛,若是比作星辰,那必定是夜裏最明亮的一顆。

      單於蜚對洛曇深的玩弄幾近惡劣,而洛曇深不躲不避,即便在遇險瀕死之時,仍不肯放棄。

      他頭一次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目睹一段感情的產生與發展,忽然發現,局中人愛得再深、恨得再狠,于局外人來說,也只是一幕平淡無奇的戲劇。

      他冷眼看著他們互相折騰,由彼及己,想不出知情者單於蜚又是如何看待自己與柏先生。

      而他看洛曇深飛蛾撲火,多少生出幾分憐憫。

      何苦為之?

      天寒地凍時節,洛曇深因仇家報復與單於蜚似有似無的利用,幾乎死在大火中,他領著單於蜚的命令,在千鈞一髮之際將人從火場裏抱出來,以為這位嬌氣的少爺會因此遠離單於蜚,卻發現愛比烈火更難以覆滅。

      在他眼裏,洛曇深的愛可笑、可憐、可歎、可悲。

      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轉年,單於蜚將洛曇深當做誘餌拋了出去,卻叫來他,請“孤鷹”在必要時出手相助,把人救回來。

      他不動聲色,心中卻驚詫不已。

      一驚冰山上司極端矛盾的心理。

      二驚那句想當然的“聯繫‘孤鷹’。”

      他盯著單於蜚,半天未動。

      “怎麼?”單於蜚問。

      他近乎苦笑,“您認為我能輕易聯繫到柏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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