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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疫已持續了半月, 進城來的流民幾乎都病死了, 不少城內的人也感染上,有的僅靠藥吊著命。
芮毓抬手擦了擦汗,氣餒的坐在石頭凳上,原來師父替人看病這麼累。
常嬤嬤這幾日不敢靠近這兒, 只能等芮毓忙完了再到一旁給她送飯, 回回都是哭著問:「姑娘可感覺身子有何不適?」
芮毓抿著嘴搖了搖頭,就是有點困。
何音摘下面紗走過來, 朝常嬤嬤微微頷首,才說:「病情控制住了, 只是這些人怕是撐不了多少時日。」
常嬤嬤抹了把淚:「何大夫,已經救了不少人了,哪能所有人都能救呢。」
芮毓點點頭, 伸手去拉住何音的手, 何音一怔,這麼些天來第一回好好瞧她,明明才兩三個月,卻覺得哪哪兒都不似當初。
一個綠衣姑娘在棚外東想西想, 又小跑回馬車旁:「小姐, 裡頭都是病人和大夫。」
徐明珠掀了簾子, 投向棚內的神色竟帶了些羡慕。芮毓懂醫, 平城瘟疫這麼大的事兒她能幫上忙,父親說連朝中都議論此事的人。
皇上憂心,撥了一大批御醫下來, 徐明珠目光暗了暗,皇上憂心的到底是誰還說不準。
她淡淡道:「涼翠,你說往年瘟疫來治病的大夫,能活下來的有多少?」
「小姐,這……奴婢不懂。」
徐明珠笑笑,沒再說什麼。如今疫情控制住了,太醫是皇上撥下來的人,儘管有功可也理所應當,芮毓就不同了……
論功封賞,她怕是頭一等。
但她有沒有命消受就不一定了,徐明珠瞥了眼棚子,讓馬車掉頭回府。
疫情控制住後,芮毓便被分配到一間小屋子裡待著,需觀察個一兩個晚上才能被放出去。
她打著呵欠縮在門邊,殘破的門窗投進一大片陽光,她就這麼曬著睡著了。
夜半時,一輛馬車緩緩而至。
趙權縮著腦袋道:「皇上,這是一般流程,只要姑娘挨過這一晚身體無恙的話便可回府了。」
前面的人俶爾停下,森森看了眼趙權。趙權冷不丁一怔,啪嘰一聲打在自己嘴上:「奴才該死,芮姑娘吉人天相,自是不會有事的,外頭都說姑娘是活菩薩,活神仙呢。」
「但、但是皇上,您貴為天子,這地方不該來啊!」
趙權攔在沈緒前面,嚇到眼淚嘩嘩流。這可如何是好啊,若是就這麼倒楣染上病,豈不是要天下大亂的!
沈緒眉頭一蹙,拎著趙權的領子隨手一丟,趙權甩在草堆裡,哎喲一聲,又怕驚醒別人忙捂住了嘴。
沈緒拐彎走進最角落的一間屋子,屋門破舊不堪,連門檻都只剩半截。他猛的心下一股無名之火就上來了,這丫頭賭著命救人,好不容易疫情控制住了,卻被關進間破屋子裡,還要住半個月!
吱呀一聲,沈緒推開屋門,一個腦袋歪了過來,芮毓迷迷糊糊揉著眼睛,可夜裡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到。
她不問話,他亦是不出聲,二人就保持著一坐一站的姿勢,氣氛詭異的很。
半月不見,沈緒蹲下身子,借著微弱的月光伸手過去,掌心覆在她臉上,本來就巴掌大的臉又小了一圈。
芮毓鼻尖一動,方才還緊繃著的心弦攸的鬆了,她仰頭小聲說:「涼。」
沈緒這才收回手,用更涼的語氣道:「我看你在死人堆裡都不怕,怕什麼涼。」
芮毓小嘴抿了抿,她治病救人是做好事,跟師父一樣,也有人喊她大夫,以後回了山上,就可以跟師父一塊下山啦,再也不用一個人留在山間。
芮毓推了推他:「你不能進來,萬一我生病了,會傳染。」
芮毓頓了頓:「會死。」
沈緒心下猛地一揪,攔腰就把她抱起來。可也只是抱起來,步子半分都不挪動,他停在門口,默了半響道:「什麼時候……能說話的?」
芮毓扭扭捏捏的把手圈住他的脖子,以防自己掉下去:「爹爹說,太子哥哥能把書本吃透,十分了不得。」
沈緒一怔:「什麼?」
芮毓摟的緊了些:「爹爹誇你,帶著我進宮同你一道讀書。」
她停了停,湊到沈緒耳邊說:「我見過你,我記得你。」
沈緒嗓音微啞:「什麼時候想起來的?」
芮毓退開了身子,漫不經心的想了想,認真道:「我忘了。」
沈緒從這微弱的光線下,隱隱約約能看到她小挺的鼻尖,微微聳動了一下。
他頓了下,眉間染上了些笑意,終於還是想起來了。
「那時候便能開口說話,怎麼還裝啞巴?」
芮毓眼一眨,小聲同他說:「母親說,爹爹是因為說太多話才死的,我會死嗎?」
沈緒攸的抱緊她,抑制住心下想殺人的情緒,緩緩道:「不會,若有人要你死,我幫你殺了他,好不好?」
芮毓輕聲一笑:「好吧。」
芮毓被一路抱上馬車,直到上了車沈緒也沒將人放下來,就這麼一路抱著回了宮。
一路上侍衛宮女們都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得見皇上一身便服,懷中躺著個姑娘走的飛快。
到了乾清宮,趙權忙命人放熱水,皇上一路奔波都累了。
沈緒輕輕將她放在自己的龍床上,站著看了半響,才皺著眉頭問趙權說:「你瞧著她,像是染了瘟疫的?」
趙權一聽就要哭了,皇上明知芮姑娘是有可能染上瘟疫,還把人往宮裡帶!抱了一路不說,竟將她放在龍床上!
哎喲,老天爺呀!趙權心下悲戚,抹了把淚,做好了一塊死的準備。
沈緒睨了眼趙權:「朕也覺得不像。」
趙權:「……不像,不像。」
芮毓是被連夜帶回宮的,禦乾宮的人嘴巴大多還嚴實,目前還沒透露出半點風聲。
只是昨個兒從宮門一路過來,那麼多雙眼睛看著,今兒一早就傳,皇上抱了個姑娘回宮。
芮毓一覺睡醒不知外頭事態,反而是一直待在沈緒身側的趙權過來,樂呵呵的帶人進來布菜:「奴才恭喜縣主,縣主餓了吧,先將就點吃,皇上一會兒便下朝了。」
芮毓恍惚的瞥了眼趙權,縣主是什麼?
趙權又樂呵呵道:「縣主還不知吧,您菩薩心腸救了百姓,皇上剛封了您縣主的稱號呢,那賞賜都送到芮府,多到放不下呢,鋪子田地,足夠您下輩子都不愁吃穿了!」
趙權說的眉飛色舞的,好像受封賞的人是他似的。
沈緒下了早朝沒直接回乾清宮,轉頭去御書房,那正端坐著一人,一身素衣白紗,正是何音。
見一身明黃色龍袍,何音嘴角微微彎了下,叩首在地:「民女叩見皇上。」
「何大夫見外了。」
何音還是將禮數都做全了,大大方方打量沈緒一眼,心下多有感觸。但她到底是一屆草民不便多言,只道:「皇上得償所願,又替民女把徒兒照顧的極好,民女心中甚是惶恐,今日來,不過一事相求。」
何音試探著說:「當年太傅同平陽侯頗有些交情,民女聽說平陽侯夫人請皇上賜婚,將阿毓嫁給世子,民女思來想去,我既不能終身照顧她,就更需有人能顧著她,那平陽侯府樹茂根深,是能託付的人家。」
沈緒偏頭思量,隨後才笑說:「何大夫這麼草草定了她的親事,可有問過她的意見?」
「阿毓心思單純,不明事理,想是不會有異議的。」
何音愈發著急起來,若再不定了阿毓的親事,只怕她往後便看顧不到她了。
這孩子實在可憐,如今又身處平城這等虎狼之地,平陽侯一家好歹勢大又相熟,是最好的選擇。
沈緒不耐煩撇過臉,怎麼別家的姑娘想留到十七八都無事,到了芮家的,一個個上趕著讓他賜婚。
最後他到底還是沒答應何音,隨口找了幾句話打發了過去。
乾清宮裡,趙權一口一個縣主的,像隻蒼蠅在芮毓身邊打轉,轉的她眼花。好不容易等來了沈緒,芮毓小步迎上去:「師父呢?」
趙權驚訝得眼睛都快掉了,他還真聽到芮姑娘說話了?
芮姑娘竟不是啞巴?
真是見了鬼的……
她一開口便問何音,沈緒本就憋著一股勁兒,再叫她這麼一問,冷冷道:「走了。」
芮毓失落的抿著嘴,跟在沈緒身後問道:「凝香呢,巧閱還有常嬤嬤不來看我麼?」
沈緒猛地停住腳步,神色不明的轉身瞧她:「想出宮了?」
另一頭趙權一聽這話頭不對,小半步小半步的後退,直至門外,他輕悄悄拉上門,籲了口氣。
芮毓眨了眨眼,搖搖頭。
他生氣了,他不說話了。
芮毓一下便慌了,忙拉住沈緒的衣袖,擔憂的抬眸看他一眼。
沈緒抿了抿唇,算了。
芮毓這次進宮,本以為同以往一樣吃頓飯的功夫就可以回府了,然而,趙公公卻拾掇了好些東西,連帶著她一併帶到了連雲宮。
這是嘉慧公主的寢宮,門外連個看守的人都沒有,園子裡落葉遍地一瞧就許久沒打掃過。
趙權尷尬得扯了扯嘴角,吩咐小太監找人把連雲宮打掃乾淨了,讓縣主同嘉慧公主一塊住。
芮毓還沒見到什麼嘉慧公主,但她仰頭一看,好破好髒的地方呀。
她不由癟著嘴委屈巴巴的,皇上生氣了,他自己住在漂亮的宮殿裡,把她丟在這個小破地方。
芮毓這麼一想,眼淚啪嗒掉了兩顆下來,嚇的趙權一陣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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