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第七十章
再過一周就是寒假前的模擬統考。
江晚晴忙於課業, 一連兩天, 放學後就近住在裴姍姍家裡, 方便晚上一起做習題, 有什麼不懂的, 還能有個人討論。
手機都沒時間多用。
考完那天, 終於解脫了。
冬日寒風撲面刮過,似乎都沒那麼刺骨。
走出校門前,江晚晴和幾個要好的同學約定, 明天早上去廟裡燒香,希望都能考個理想的成績。那以後,又在裴姍姍家消磨了半天。
裴姍姍總覺得她有輕微的車禍後遺症, 最少也是腦震盪,平時沒少勸她別那麼拼學習, 吳老師都說了今年算旁聽。
這得怪她。
剛醒來那會,有一天裴姍姍來醫院看她。
那時,江晚晴休息了一陣子,能正常說話、自由行動了, 但因為醫生不建議過早使用電子產品, 張英華就一直扣著她的手機, 不讓用。
正好爸媽不在病房, 她問裴姍姍要。
裴姍姍沒多想, 從口袋裡掏出來,遞過去:「密碼四個零。」
江晚晴捧著手機,愣愣地看了好一會, 按亮螢幕,立刻熱淚盈眶。
裴姍姍呆住,問:「怎麼了?密碼錯了嗎?還是有輻射,你身體不舒服?」
江晚晴搖頭:「都沒有。」
裴姍姍:「……那你哭什麼。」
江晚晴沉默一陣,拿起手機給她看:「多麼漂亮的光啊。」
裴姍姍頭上出現了幾道黑線。
要不是手機是她自己買的,花了多少心裡清楚,就憑江晚晴那感動的表情和縱橫的熱淚,她還以為是五位數的土豪機呢。
江晚晴指尖微顫,在螢幕上劃了幾下,又輸入了幾個字。
裴姍姍看她眼淚越掉越快,心裡害怕:「晚晚……到底怎麼了?」
江晚晴哽咽:「有網。」
裴姍姍一愣:「沒網嗎?不會啊。我這月的流量沒用多少呢。」
江晚晴笑中帶淚,感動的無以復加:「不……有網。」
裴姍姍滿頭黑線:「有網你就用啊。」
江晚晴搖頭,沒有說什麼,把手機放下,抽紙巾擦眼淚,喃喃:「……值得。」
千辛萬苦的回來,到底是值得的。
她一時沒控制住情緒,痛哭失聲。
裴姍姍哪裡會知道她內心想什麼,看在對方眼裡,那就是她的精神狀況很不穩定,沒准撞壞了腦子。
因此,裴姍姍特別照顧她,在學校裡更是處處維護。
從裴姍姍家裡回來,已經很晚。
快九點半了。
江晚晴只想快點洗澡睡覺,明天早起到廣場上跳個扇子舞,回頭和同學一起打車去景區。
剛到家門口,微微一怔。
路燈下,少年的影子頎長,一動不動。
江晚晴有點驚訝,抬起頭。
那古怪的少年站在兩家之間。
這麼冷的天,他身上隻套了一件軍綠色的圓領毛衣,大衣圍巾都沒有,也不怕凍感冒了。
深夜九點多鐘。
他守在門口,幹什麼?
難道剛參加完社會青年的活動,現在才回來?
江晚晴對他點了點頭:「林同學。」一邊加快腳步,低頭掏出鑰匙開門。
因為太急,總是找不對鑰匙。
「今晚有月亮。」
江晚晴聽見他說話,回頭看了他一眼。
沒想到,這個全校出名的問題少年,竟然還有這麼文藝的一面。
她尬聊:「是啊……月亮會在晚上出來。」
少年看著她,欲言又止。
最終,他轉身,清寂修長的背影沒入夜色中。
……這怪人。
「皇上,如果我不在了,死了……」
「你想起我的時候,抬頭看夜空。」
「我去了一個很遙遠的地方,過的未必比現在好,卻一定比現在自由。」
「聚散總有時,所以沒什麼好難過的。」
很多年前的中秋。
同一個夜空,同一輪明月,他看見的是多年天涯相隔,終得團圓。
她看見的是注定的離別。
說什麼聚散總有時。
散場後,他一輩子都搭了進去,再沒能走出來。
不立後,不納妃。因為無論是誰站在他身邊,喚他一聲皇上,總會讓他想起那個沒心沒肺的女人。
火燒西殿,數次想隨便埋了那無名棺槨,為的是徹底抹去她的存在。
可直到最後,他才發現,別說是小小一座西殿,就算他把皇宮一把火燒了,又能如何?
天上明月,夏日荷花……
若他心中不能釋懷,世間萬物都是她的影子,揮之不去。
他至死都不曾忘卻。
次日,天濛濛亮。
淩昭完全是老年人的作息,很早就醒了,下樓一看,林父林母和弟弟林晉竟然都在客廳。
林父看見他,更是意外:「你怎麼起來了?」他冷哼一聲,「你不是休息日都要睡到下午的嗎?」
淩昭臉上沒什麼表情:「練拳。」
「什麼?」林父愣了愣,繼而皺緊眉:「這是我最後一次警告你。明年你就出國,就這一年的時間,你最好安分點,千萬別打架鬥毆。我不想在社會新聞上看到你,家裡丟不起這個人。」
林母推了推他:「行了,少說兩句。阿昭,過來吃早飯。」
淩昭拉開一張椅子,坐下來。
他看了眼盤子裡的法式雞蛋吐司,沒多少胃口。又看了看餐盤旁邊的刀叉,沉默片刻,看著陳嫂:「筷子。」
陳嫂:「大少爺,筷子不好切麵包。」
「……粥。」
林父坐在長桌最前的位置,頗為不悅地看他一眼,不想說什麼,又轉向小兒子:「阿晉,你等會和同學出去?」
林晉抬頭:「是。考試成績出來前,有幾個女同學想去廟裡拜一拜。」
林母八卦的問:「都有誰?」
「分班前那幾個。裴姍姍,江晚晴她們。」
林父和林母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
林母眼底有淺淺的笑意,慢吞吞的說:「上次在你們學校的大禮堂,我看見你的江同學表演了,古箏彈的真好。」
林晉咳嗽一聲,只有十幾歲的少年,提及這事,耳尖微紅:「……媽,什麼你的我的,我們是朋友!」
林母笑意更深,原本還想說下去,礙於林昭在,不好多說。
十分鐘後。
林父和林晉吃完早飯,先後上樓。
淩昭也準備出門,站起來。
「阿昭。」林母叫他,「你等等。」
淩昭又坐了回去。
林母保養得當的一雙手交握,無名指上的鑽戒光芒奪目。她斟酌了會兒,像是難以啟齒:「阿昭……你住院的這件事,媽一直沒時間,和你坐下來好好聊聊。」
淩昭平靜道:「您講。」
林母詫異地看著他,不知道一向叛逆的兒子,今天怎會這麼客氣。
「你只是一時的迷戀,想不開……江家那小姑娘不適合你。」
林母說了一句,停了一會兒,才接下去:「你弟弟和江小姐都在競賽班,規定畢業前不能談戀愛,但是以他們的成績,最多晚一年,肯定會考上同一所大學。他們兩個從小認識,初中三年青梅竹馬,經常在一起學習,感情很深……你之前,咳,那麼對江小姐,其實你弟弟很困擾。」
淩昭無動於衷。
林母微微蹙眉:「阿昭,你……你聽得懂嗎?你知道媽在說什麼嗎?」
淩昭點頭,看起來十分鎮定。
今非昔比。
換作從前,也許他會反駁、甚至會動怒,但四十多年的帝王生涯,多少磨平了他的棱角。
就像此時此刻。面對這偏心的母親,和樓上極有可能對江晚晴有意的『弟弟』,他心裡怎麼想的是一回事,表面上絲毫不動聲色。
林母鬆一口氣:「那就好。阿晉是你弟弟,媽不希望你們——」
「聽的懂,無能為力。」淩昭起身,神色淡淡:「才三年,算什麼青梅竹馬。」
林母:「……」
早上八點半。
林晉等到江晚晴出來,兩個人一起往社區外走。
打的車快要到了,會先接他們,然後再去接裴姍姍和另外幾個人。
林晉偏過頭。
少女背著個白色的雙肩包,天氣寒冷,烏黑的長髮披下來,柔順地散在肩上,隨著腳步,輕微晃動。
他心中一軟:「晚晚。」
江晚晴看著他:「嗯?」
林晉笑了一下:「沒什麼。」沉默走了幾步,他低低咳了聲,有些慚愧:「之前我哥那事,肯定讓你很難受,真不好意思。我跟他說過了,叫他離你遠點,別動不動騷擾你,不自量力——」
他驀地停下來,臉色古怪,看向一個地方。
江晚晴也看著那裡。
社區門口空地上,一群練太極拳的老年人當中,有個年輕人在打拳。
林晉差點以為看錯了,揉揉眼睛,再三確認。
——那他媽真是他哥。
江晚晴站在原地,怔怔出神,恍惚覺得那人的身影熟悉。等穿著黑色衣服的少年轉身,又笑自己想像力太豐富。
不過,說起來……
他們社會青年參與打架鬥毆前,原來也要做這麼多功課的嗎?大冷的天,還得出來練功。
三百六十行,行行不容易啊。
淩昭看見他們,走了過來。
林晉煩躁的很,只想當不認識,拉著江晚晴就想走。
淩昭的目光落在他握著少女手腕的手上,眸色一沉,還沒說什麼,江晚晴已經抽出手,叫了他一聲:「林同學。」
他問:「去哪?」
林晉瞪他:「我們去寺廟燒香,你——」
「我也去。」
「……」
對於這個陌生的世界,淩昭並不十分喜歡,但得以重活一世,還是在故人身邊,也算如願以償,上柱香是應該的。
一路上,幾個女生顯然很怕他,拼命擠在一起,離他越遠越好。
林晉始終沒好臉色。
他不在乎。
這又不是第一個和他互相看不順眼的兄弟,比起上一個,這個太好對付了。
上香的時候,他緊緊盯著江晚晴。
少女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緊閉著眼,虔誠地訴說心願,淡粉色的唇微微翕動,吐氣如蘭。
他幾乎能讀出她念了什麼。
無非是太后,冬兒,寶兒,娘親,爹爹,大哥,二哥……一個個念完,他等來等去,以為怎麼都得輪到他了,卻見少女沉默良久,口型變換,容定。
接著又是沉默,再無聲息。
淩昭冷笑,很久沒如此生氣。
上一次還是在長華宮,少帝沒眼色,把淩暄的一幅雪中紅梅,掛在殿中最顯眼的地方,他一走進去就看見,晦氣的很。
她連那死太監都惦記上了,就不肯施捨他幾個字。
他蹉跎了一世的人生,到底圖什麼。
過了足有十五分鐘。
江晚晴歎了口氣,站起來。
少年冰冷的臉和陰鬱的黑眸,猝不及防映入眼簾。
她吃了一驚,連退幾步,差點沒摔倒:「林、林同學……」不帶你這麼嚇人的,整天神出鬼沒。
淩昭沒了耐心,正想問清楚她何以絕情至此,還未開口,幾個女生趕了過來。
「晚晚,要下雨了,我們快回去。」
回家後,江晚晴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想起剛才林昭那眼神,仍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好嚇人,這氣勢,不愧是遠近聞名的不良少年。
……真的該離他遠點了。
她趴在床上,刷了下手機。
前幾天都很忙,這會兒才有閒心空下來看看……淘寶店有個新的訂單,很多天前的了,一直顯示等待賣家發貨,買家卻不曾催過。
她想和買家說聲抱歉,打開聊天視窗,看見對方發來的要求。
窗外,雨聲漸大。
豆大的雨珠打在玻璃窗上,化作纏綿的水痕。
江晚晴整個人如遭雷擊,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不可能的。
不可能是真的……
出水芙蓉,吉祥如意平安,紅線。
手機從手中脫落,摔在地毯上。
片刻的沉默。
江晚晴突然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拿起手機翻看買家填的地址,看著那個名字,來不及多想,隨便套上一件衣服,也不管合不合身,三步並作兩步跑下樓,雨傘都忘記帶上,騎著單車衝出去。
張英華看見一道影子一閃而過,叫道:「晚晚,你去哪裡啊?」
沒有回聲。
滂沱大雨中,江晚晴腦海一片空白,只死死記著那地址,雨水順著髮絲劃過臉龐,冰冷潮濕。
心底卻似有烈火燃燒。
終於到了。
正好有人從公寓樓裡出來,江晚晴跟著他進去,等不及電梯,一口氣跑上五層樓,站在那人門口,卻不敢按響門鈴。
她渾身濕透了,冷的直哆嗦。
抬起手,蒼白的指尖微微發抖,輕輕按了一下。
不消片刻,門開了。
聶鬆手裡拿著一聽可樂,看見門外狼狽的人,好一會才認出來:「江妹妹?你怎麼了?怎麼淋成這樣?先進來——」
江晚晴看著他,聲音也在顫抖,輕輕問:「是你嗎?」
聶鬆一頭霧水:「是我,我是聶鬆啊。你進來說話。」
江晚晴怔了怔,看了他一會兒,低歎一聲:「……不是你。」
聶鬆滿頭問號:「我就是聶鬆——江妹妹,你沒事吧?」
江晚晴搖了搖頭,語氣低落:「沒有。」沉默片刻,她問:「你為什麼在我的淘寶店下那個訂單?」
「那個啊。」聶鬆馬上想起來了,「不是我。是老大,他手機沒錢,讓我拍下,我忘記給改地址了。」
江晚晴茫然:「老大?」
「就是林哥……」
腦海中一聲轟鳴。
聶鬆接下來說了什麼,聽不清了。
是他。
他站在陽臺上,觀察福娃的動向。
他看著她的眼神總是那麼古怪,沉默中好似有千言萬語,不能言說。
他在門外等她回來。
他說,今天晚上有月亮。
他在她身邊,聽她在佛前說了什麼。
她一睜眼,迎上他帶怒的目光。
難怪……難怪他會跳樓。
他說過碧落黃泉,永生永世不見,一轉眼來到她的世界,看到她活的好好的,每天在他隔壁晃悠,身體的原主還暗戀她,因此生無可戀,一怒之下尋死了。
他……他連名字都那麼像,她卻沒認出來。
江晚晴不顧聶鬆挽留,慢吞吞地下樓,心裡忽冷忽熱,冰窖熔爐兩層天。她自嘲地笑了笑,推開門,隨即定住。
黑衣少年撐傘站在臺階下,清瘦的胸膛劇烈起伏,像是跑了一路。
他看著她濕漉漉的頭髮,狼狽又可憐的模樣,眉心漸漸擰起,一揚手,將大衣拋過來:「穿上,我帶你回去。」
江晚晴恍若未聞,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少女渾身濕透,止不住地顫抖,頭髮都在滴水。
冬季冷雨,這不生病就怪了。
淩昭心裡亂,後悔那天在手帕的事上有心捉弄,把她嚇成這鬼樣子,語氣不禁緩和下來:「有話到家說。」
他伸出手。
江晚晴垂眸,看著少年修長的手指,視線逐漸模糊。
臉上縱橫的雨水冰冷,自眼眸中流淌的淚,卻是溫熱的。
她低著頭,極輕微的一聲:「……皇上。」比小奶貓的叫聲,更軟弱無力。
淩昭不耐煩起來,直接拉住她的手:「你覺得這麼叫合適?」
不合適,當然不合適。
江晚晴兜著他的外衣,一邊抬手擦眼淚,一邊更輕的喚道:「……七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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