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第六十七章
刀尖抵住他的眉心。
一顆鮮紅欲滴的血珠無聲滾落。少年白玉無瑕的臉上, 蜿蜒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皇帝眉眼凜冽, 帶著隱忍了多少年的恨意和怒火。
年少時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美好, 白頭偕老的期盼, 只因這人的一句話, 盡成空。
他至今都記得, 剛出大牢,聽到指婚的消息時,那一瞬間的驚怒和痛不欲生, 就像親眼看見他的人生在眼前碎成飛灰。
那年北地冷雨,他和心愛之人天各一方。
少女鳳冠霞帔,十里紅妝送入東宮, 成為他人新婦。他空守一室冷寂,風雨聲催人斷腸, 每一刻都是清醒的絕望。
——他有多恨。
回宮後,滿心的喜悅和憧憬,換來她的一聲七弟。
江晚晴的諸多反復和琢磨不透的行徑,他始終想不明白, 此刻, 終於有了答案。
他的聲音堅硬如寒鐵:「一直以來都是你。」
這陰魂不散、不知是人是鬼的太監, 這也許是淩暄亡魂附身的少年……是他在背後作怪, 對江晚晴灌輸了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生前離間他和江晚晴不夠, 進棺材了,都賊心不死!
淩昭冷笑。
他從不信鬼神,就算他真是淩暄又如何?
此一生殺人無數, 劍斬血肉之軀,還怕多殺一條孤魂野鬼嗎!
他盯緊了那人。
只消稍稍用力,就能劈開他的頭骨,以解心頭恨。
「都是我?」容定似笑非笑,雲淡風輕的語氣:「不。再世為人之前,我和你一樣,對於晚晴——」
刀尖立刻向前一分,又有血珠滴落。
容定從善如流,隨他所願,改口:「對於姑娘,只是霧裡看花,水中望月。我甚至一度誤以為她摯愛你,而厭憎我。」
淩昭冷聲:「這不是誤會。」
容定看他一眼,不同他爭辯:「換了身份,多了就近陪伴姑娘的時間,也就多了理解她心意的機會。我逐漸發現,她的所作所為都有明確的目的,卻無關情愛。」
淩昭不為所動:「她的所作所為,少不了你的挑唆。」
容定奇怪:「我能挑唆什麼?」
淩昭冷笑,眼眸中不無嘲弄:「恪守婦道,為你掙一座廢牌坊,為此不惜自殘——」
容定歎了一聲:「那是行刺不成,一時衝動。」
淩昭選擇性略過這句,聲音愈加冷漠:「你離間不成,便在宮中散佈流言,謊稱朕留宿西殿而不同寢,不是出於珍惜和愛護,而是另有隱情。」他看著那微微抬眉,顯得驚訝的少年,諷刺道:「你以為朕和你一樣?」
容定搖頭:「你我自然是不同的……」他笑了笑,淡淡道:「謠言並非出自我口中,是何太妃算計了太后和劉實,刻意傳出去的,十分有趣。」
淩昭勾唇,字字見血:「有趣麼?」
容定對他的怒意和刀刃的威脅視若無睹,道:「是,所以我跟著傳了幾句,但的確不是我憑空捏造。冤有頭債有主,將來皇上大限將至,記得下去找她算帳。」
提到何太妃,淩昭臉色冷沉而陰鬱:「你後宮的女人是北羌細作,你可知道?」
容定道:「這個細作前後供出了數十名同謀,你又知不知道。」
「昨晚上——」
「我調換了酒,不曾告訴任何人,就是故意的。」
淩昭才問了三個字,那人竟一口認下。
他沉默片刻,望著少年的目光,劃過一抹血色戾氣:「你想要朕的命,有的是方法。可昨晚稍有差池,傷到的會是誰——」他咬牙,沉聲道:「隻這一點,你該死。」
「我要她親眼看見。」
刀尖緩緩移下,再次指住他的咽喉。
容定看著他,神色坦然:「姑娘不喜我滿心的算計,手段狠毒,我便要她看見,你視人命如草芥,殺人不眨眼,而那時,只有我在她身邊。」
他淡淡一笑,如此平靜的外表下,隱藏著近乎偏執的強硬:「這皇位,你想要,儘管坐穩。這天下,盡在你掌握中。可她不能對你動心,隻這一樣,我不允許。」
在這裡的一切結束之前,在那未知之地的一切開始之前。
他不允許。
十幾年的青梅竹馬,便是無心無情,終究太深刻,難保她對七弟不會有留戀。
衝進殿內,甚至於暴露機關,是為了護她安危,為此就算要他性命,又有何難。而暗中調換毒酒,放任這場陰謀,則是心底埋藏最深的私念。
他就是要她清清楚楚的看見,她和七弟是兩個世界的人,道不同,只能陌路。
淩昭嗤笑一聲:「你不允許,你算什麼?」
容定道:「她今生唯一的夫君。」
這句話決定了他的命運。
淩昭聽夠了,不再多言,就在刀尖即將穿透他喉嚨的刹那——
「皇上!」
女子的驚叫劃破長空。
江晚晴才說服福娃乖乖在外等候,剛推開門,猛地看見這驚心動魄的一幕,臉色瞬間慘白,想也不想,上前阻攔:「別……別殺他,至少——」
淩昭的目光移到她身上,帶著幾分輕嘲:「你早就知道?」
江晚晴抱住他的胳膊,聲音發顫:「我很早就……當時以為他是太監,也是最近才知道他不是——」
不說還好。
淩昭輕聲問:「你怎麼知道的?」
江晚晴一滯,總不能說他自己貼了上來,一切水落石出,張了張唇:「他……他說的。」
淩昭笑了笑。
他的聲音還是那般輕且冷,仿佛隔著一層薄霧:「鬆手。」
江晚晴驚魂未定,只覺得不寒而慄:「皇上——」
「鬆手,朕不會這麼殺他。」
江晚晴一怔。
淩昭薄唇輕啟,每一個字都透著寒氣:「非千刀萬剮,不足以解恨。」
……果然。
方才大驚之下,情緒劇烈起伏,江晚晴腹中一陣絞痛,強忍了下來,看著皇帝的眼睛:「你想殺他,我攔不住你,能不能……不是現在。」她深吸一口氣,一字字說得清晰:「你留點時間給我,不會太久……皇上,最後一次了。」
淩昭沉默。
她眼中的光,近乎哀求,又帶著他看不懂的悲哀。
江晚晴不是沒求過他,可從未這般……如懺悔和自責般的低聲下氣。
「姑娘還不告訴他麼?」
淩昭抬頭,目光箭一般射向容色蒼白的少年。
容定微微一笑:「……你從未對他動心,從頭到尾,都是欺騙。」
「你給我老實在這待著!」
王充將容定推到一邊,捏著尖細的嗓子,恨恨道:「叫你昨晚上在主子面前出風頭,別人都躲起來,就你聰明,悶頭往裡跑——得了,這不馬屁拍到馬腿上了?」
他推搡著清瘦的小太監,總算出了一口心頭惡氣。
福娃聽母親的話,原本在一邊等候,看見王充押著容定從殿內出來,又對他惡聲惡氣的,心中惱怒起來,跑過去,小拳頭往王充身上砸:「不准你欺負小容子!壞太監!壞太監!」
王充一時不慎,沒留意到他,忙賠笑道:「太子殿下息怒,小容子才是壞太監,他惹惱了皇上,馬上就要被發落了——」
福娃大聲道:「不准你欺負他!」
王充一邊閃避,一邊點頭:「奴才……奴才就是奉命看守他。」
容定俯身,抱住對著王充張牙舞爪的孩子,安撫似的拍了拍他背脊:「姑娘叫你在這裡等嗎?」
福娃點點頭,看著他,又叫起來:「小容子……你、你臉上有血。」
自眉心蜿蜒流淌的血痕,如今已然乾涸。
容定笑了笑:「不要緊。」他凝視著福娃脖子上若隱若現的紅繩,語氣是塵埃落定的淡然:「很快,一切就都結束了。」
「他說的——」
「都是真的。」
江晚晴臉色蒼白。
起初只是輕微的腹中絞痛,逐漸演變為劇烈而尖銳的痛楚,令她站立不住,死死咬住唇,才忍下呻/吟。她連退幾步,後背撞在冰冷的牆壁上,有了依靠。
寒冷從心底蔓延,透過血液傳向四肢百骸,直到連指尖都是冰冷的。
她開口,艱澀的道:「我不是大夏的人,不是你們中的任何一個,我的家在幾千年後的未來,我……根本就不是江晚晴。」
淩昭看著她,淡聲道:「你昨夜受驚,一宿難眠,此時神志不清,朕傳太醫替你診治。」
江晚晴的眼神浸染自嘲:「皇上,我對你說了太多謊話,到現在才開始坦白,你是不願相信,還是當真認為我胡言亂語?」
她的嘴唇都在顫抖,豆大的冷汗從額角滴落:「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嗎?我與你那麼多年的情分,你從北地歸來,我卻絲毫不念舊情,對你惡語相向……從不是因為先帝,更不是因為婦德禮法,我只是想你開口賜我死罪,只要你說出這一句話,我就能安然回家。」
「荒謬!」
「你仔細想想,我做的一切,難道不都是在逼你殺我?我分明可以自盡,為什麼總是逼迫於你——我已經給了你答案,你心裡清楚我說的是真的!」
她咳嗽了聲,抬起頭,一直正對著他的目光,從無一絲退縮和閃躲:「三歲來到這個世界,成為你眼中的江晚晴,非我所願,我有自己的家,自己的親人,他們在等我,而唯一回去的方法,就是走完命定的一生。」
淩昭沉默下來,忽然道:「別說了。」
江晚晴心有不忍,又強迫自己捨去這點軟弱。
他還有很長的路走……漫長的,沒有她的路。
既然結局已經注定,不如徹底打碎謊言鑄就的夢,還他新的人生。
「與你相識,鍾情於你一人,青梅竹馬相伴長大——你以為的情意,全是我逢場作戲。嫁給先帝,當他的皇后,也是如此。從一開始,我就只有一個目的,只要能回家,我可以不擇手段。對你忽冷忽熱,昏招百出,甚至想灌醉你套你的一句話,都是因此而起。」
淩昭僵硬地站了片刻,向她走去,腿腳似有千斤重,這幾步遠的路,幾乎耗盡了全身力氣。
女子臉色慘白,眉眼之間,隱隱有灰敗的死氣,但她的眼神又是那樣的固執和決絕,定定地看著他,有著燒灼皮肉的熾熱。
他啞聲道:「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
「你發過誓的。」
淩昭站定,死死盯著她。
江晚晴笑了起來,毫無血色的唇動了動,一張一翕,極為吃力:「『皇上若執意和我牽扯不斷,將來是愛是恨,是賞是罰,只對我一人,絕不牽連他人』……這句話,你不記得了麼?你是以你皇位發誓的!」
她看著那人不可置信的容顏,眼皮一顫,眨眼之間,視線被水霧模糊:「我跟你說過了……都是算計,我一直都在算計你,你總信了罷!」
淩昭胸口一陣悶痛,恍然覺得有冰錐緩緩刺入心臟,流出的血都失去了溫度。
「七哥。」
「你再這樣,我以後都不理你。」
「你急什麼?誰不知道我和你……」
「我等你凱旋歸來。」
一句句,言猶在耳。
她說,都是假的,只是逢場作戲和算計。
他笑了一聲,極度的慘痛之下,語氣越發安靜:「朕也說過,不在乎你真心假意,只要能騙一輩子,朕就不怪你……」聲音輕了下來,連呼吸都是痛苦,胸腔內更如冰刃穿刺後的血肉模糊,無一處完好:「你現在說了實話,你以為朕就會成全你?你把朕當成什麼了?!」
江晚晴沉默,只是微微張著唇,困難地喘息。
淩昭冷笑:「你妄想!朕偏不成全——你留在這裡,把你的戲演下去,就在朕身邊,什麼地方都不准去,朕就當沒聽過這番話,就算你騙——」
「已經騙了一輩子了,還不夠嗎!」
她再也克制不住,哇的吐出一口血,身體無力地滑落。
淩昭目眥欲裂,搶過去抱住她,顫聲道:「晚晚……」
她一聲聲的咳嗽,鮮血不斷從唇邊溢出。
淩昭臉上盡是肅殺之氣,厲聲道:「傳太醫,王充——」
江晚晴慘笑,搖了搖頭:「我……咳,我去了啟祥宮,為的是問何太妃拿藥,昨晚……昨晚融在毒酒裡的藥,一粒斷腸,大羅金仙都救不了……我已經……咳……已經不想活了,再留下去,就……再也走不了了……」
淩昭眉眼慘痛,竟是說不出話。
江晚晴怔怔地凝視著他,突然笑了聲:「皇上,其實……當年也是這樣。指婚那次……你不肯走,我根本沒有辦法,我只能……咳咳!」她抬起手,染血的手指,在他手背上劃出一道血痕:「你手背的傷……是我的簪子劃的。」
當時,她用銀簪抵住自己的脖子,逼他走。
她哭著說:「你放過我罷。」
想要脅他,從來就只有一個籌碼。
他最在乎的,他最珍視的……只有她。
此刻,淚水一滴滴落下,言語都是破碎的:「我一直想在生前做到最好,不想欠任何人……可我和你,沒有公平可言。」
她歎了一聲,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握住那半枚白玉佩:「……欠你太多,這一生,我還不了,你成全也好,不成全也罷,能……能還一點是一點……我不欠人,我不要欠人……」
沉默之中,只有她痛苦的咳嗽聲。
終於,他開口:「這一生,你對朕……從無半點真心?」
多麼可笑。
懷中的女人騙了他一輩子,他的一生活在謊言當中,而到了這一刻……他想要的,甚至不是報復。
他只想她再騙騙他。
江晚晴染血的唇微微蠕動,他看見了,冷聲打斷:「朕可以成全你。所以,你想好了說話。」
她愣住,幾聲劇烈的咳嗽後,喃喃道:「我只想回家,而你是我不得不欺騙的人。」苦笑了下,閉上眼睛:「……沒有。」
沒有。
從來沒有動心。
所以,這一瞬鑽心裂骨的痛,只是毒性發作。
僅此而已。
淩昭雙眸漸漸黯淡。
空洞無光的黑。
他看著今生最愛的女子,看著她掙扎、受苦,看著她死死咬住嘴唇,咬出了血也不鬆開,拼命忍住痛叫和呻/吟。
仿佛過了一生那麼漫長。
他抬手,撫去她臉上被汗水浸濕的髮絲,平靜的說:「朕賜你死罪。」
江晚晴睜大眼睛。
生命迅速的從身體中流逝,她知道已經走到了盡頭。
這五個字,對他而言,意味著什麼,沒人比她更清楚。
離開他,回到現代,她會過的很好,他呢?
她欺騙了他,親手毀了他視若珍寶的美好記憶,一次又一次,以性命相要脅,逼他作出痛苦至極的抉擇……可他還是放棄了最後的報復機會。
他送她離開,成全了她。
淚光朦朧中,她伸手,想觸碰他的臉:「淩昭,如有來生——」
他避開,神色冷淡,看著她,就像在看一個不相干的人。
無恨,無愛,一無所有。
「朕與你,今生,來生,生生世世,當為陌路人,黃泉碧落,永不相見。」
他的聲音平靜,已是痛徹心扉後的漠然。
江晚晴心神一震,緊接著便是一陣刀絞似的尖銳疼痛,仿佛靈魂生生從軀體內抽離,而在彌留之際,她分不清,究竟是劇毒蠶食了五臟六腑,還是心口因他這句話分裂,留下了再也無法癒合的傷。
黑暗和寒冷即將吞沒她的世界。
黃泉碧落,永不相見麼。
最後的最後,她歎了口氣,閉上眼。
那半枚白玉佩從手中脫落,掉在地上,輕輕一聲響。
「好。」
「皇上!」
聽見殿內似有桌椅翻倒之聲,王充臉色一白,衝了進去,隨即定住腳步,瞠目結舌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江晚晴靠在牆邊,渾身是血,已然咽氣。
皇帝雙目空洞,倚著桌案,硯臺、筆筒、奏摺散落一地。
半晌,他站起來,面無表情。
王充渾身都在哆嗦:「……皇上?」
淩昭對他視若無睹,踉蹌地往外走。
門開後,福娃看見殿中情景,撕心裂肺地叫了聲:「娘——!」
刹那之間,他戴了幾年的長生果金光大作,透過衣衫直射出來,漸漸將他籠住,就在光芒最盛的一刻,容定伸手,扯斷了紅繩。
刺目的光將兩人吞噬。
淩昭似乎看見了,又似乎沒看見。
就像他聽不清秦衍之衝過來,對他說了什麼。
腦海中,一幕幕回憶,支離破碎。
「就說,朕和她,一生一世,生生世世,不離不棄,白首到老。」
「你出嫁的日子,帝都是個晴天麼?」
「……抱一下。」
「朕自十七歲隨軍出征,這許多年來,大傷小傷不計其數,多次從鬼門關前撿回一條命,還在乎一點不痛不癢的皮肉傷嗎?」
「身死算什麼,心死了,才是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一直都是妻子,從未變過。」
「等此間事了,朕娶你。」
「朕不要你變成星星,只要你留在朕身邊,生同衾,死同穴。」
「你已經有了太子,朕也沒那麼喜歡孩子。」
「我們成親。」
……
他一步一步走了出去,抬起頭,已到傍晚時分。
殘陽似血,染紅了巍峨的皇城,錦繡江山如畫。
他站了很久,一動不動,就像化成了雕像。
然後,他低頭,一隻手按住那仍在疲倦跳動的地方。
深秋的風呼嘯而過,肆意穿透胸腔,如入無人之境。
這顆心,終究還是死了。
自此後,百年,千年,萬萬年……
山河永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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