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四十八章
皇宮, 養心殿。
秦衍之走到窗邊, 朝外面看了眼, 隱約可見姑娘們顏色各異的長裙, 遠遠望去, 正如一隻隻翩躚的彩蝶, 衣袂飄飄,輕盈而優美。
清風拂過,風中攜來少女輕軟的央求聲。
「王公公, 你就讓我進去吧……」
秦衍之回過頭,看見皇帝坐在桌案後,半點不為所動, 不禁搖了搖頭,再看一眼, 他讀的竟然不是兵書,而是四書五經之一。
自登基後,皇帝依舊會去演武場,但即使不忙, 他去的次數也著實不多, 近來更是經常研讀大家名作。
這些書, 他以前壓根不會多看一眼, 放在書房中就沒動過。
唉, 當上皇帝了就是不一樣,穿上龍袍遠遠不夠,肚子裡沒點墨水, 都沒法同朝中迂腐的老頑固理論,只有聽他們賣弄文采滿口廢話的份。
身後,淩昭的聲音冷不丁的響起:「這麼想看,不如去外面看個夠。」
秦衍之心頭一跳,轉身走上前:「皇上,微臣只是在想……」他瞥了瞥皇帝的臉色,努力忍笑,嚴肅道:「有這些千金小姐們在,這兩個月養心殿都會很熱鬧。」
這才第幾天啊?
他跟在皇帝身邊,看戲已經看到眼花繚亂了。
有在花園裡低吟淺唱的,見皇帝一行人經過,那聲音柔媚的能滴出水來,只可惜皇帝自己五音不全,對別人唱歌也不感興趣,只嫌吵鬧,命太監把人轟走了。
有在皇帝必經之處蕩秋千的,這次皇帝看是看清楚了,卻不滿那姑娘未經准許擅自搭起秋千架子,把人轟走,把秋千拆了。
還有看准了皇帝走過來,一個『不小心』扭傷了腳腕,嚶嚀一聲往皇帝懷裡摔的,這個更倒楣,皇帝閃身避開,那可憐的姑娘結結實實的摔在王充懷裡,驚得王公公尖細的嗓子不住叫喚『唉喲折煞奴才了,這福氣奴才萬萬享不得』!
再來,就是今天養心殿外排隊送點心的奇景。
秦衍之抬頭,看向沉默的帝王,心想他是真的油鹽不進,比起在北地時,毫無改變,可那時他只是個皇子,現在貴為君王,怎可能一直後宮虛置獨寵一人?
他歎口氣,即使有千百個不願,也得開這個口:「皇上,張先生說過,您真想立江姑娘為後,就不能讓她太顯眼,同時封妃納妾是必要的,倘若所有人目光都聚在江姑娘一人身上,只怕前朝後宮,永無寧日。」
淩昭的目光從書上移開,看了過去:「張遠還說過什麼?」
秦衍之跪下,神色肅穆:「張先生還說,縱使皇上三千弱水隻取一瓢飲,天下女子唯獨鍾愛那一個,其實也不耽誤您冊封其他人。皇上不喜歡,以後冷著她們就是,江姑娘一定也能體諒您的難處。」
淩昭站起身,唇角上揚,神情卻極冷:「當年父皇后宮眾人獨愛元後,後來文孝皇后早逝,歷盡千辛萬苦生下的獨子,亦是百病纏身。等到淩暄即位——」他皺了皺眉,不太願意提及那人:「長華宮一度曾有寵冠後宮之名,結果又是如何?」
秦衍之歎息:「皇上……」
淩昭低頭看他,冷淡道:「早在朕年幼時,在太后身邊,有些事情看的太多,見了就心煩。無論太后多麼仁慈,皇后多麼良善,後宮妃嬪不可能全無芥蒂,和平共處,而朕……」他負手而立,語氣是切金斷玉的決然:「朕絕不允許發生在文孝皇后身上的事情,發生在朕的晚晚身上。」
秦衍之心中一凜,知道他意已決,不再爭辯。
他垂下頭,道:「微臣明白了。」沉默片刻,又道:「立後之事,太后那邊,皇上可有什麼主意?」
淩昭微微一笑:「有。」
秦衍之看見他這回笑容竟是真誠的,有點愕然:「皇上打算怎麼做?」
淩昭望一眼窗口的方向,淡然道:「正是因為朕有意說服太后,才留這些人住下。」
秦衍之不明所以。
從前,淩昭的心思其實不難猜,摸透他的性格,基本就知道他肚子裡想什麼,可現在……有時候,他是越發不懂帝王的心思了。
淩昭低眸,看著手上的白玉扳指,聲音平淡:「父皇走了太久,母親已經忘記曾經身處後宮,那些防不勝防的爭鬥和算計,所有她厭惡痛恨又無可奈何的東西。」指尖緩緩劃過冰冷堅硬的白玉,他的眸色漸深:「等她想起來,就是這些人離宮的日子。」
秦衍之微微動容。
曾經的燕王,曾經北地的淩昭,絕說不出這種話。
他……真的變了。
窗外的動靜又大了起來。
淩昭實在厭煩,皺眉對秦衍之道:「你去告訴王充,以後來一個回絕一個,站在養心殿前,成何體統?」
窗戶半開,秦衍之嗅到香味,笑了笑:「皇上不餓嗎?留下一兩份湯羹也沒什麼。」
淩昭冷冷道:「不。一日三餐足矣,多食多餐、縱容口腹之欲,於己無益。」
秦衍之聽他說的決絕,便奉命出去。
還沒走到殿外,只見一名小太監領著江晚晴過來了,低眉垂眼道:「皇上,宛兒姑娘來了。」
秦衍之停下腳步,看著江晚晴身後侍女端著的託盤,嘴角浮現一抹玩味的笑,故意避在一邊。
果然,沒多久,就聽皇帝的聲音傳來,如春回大地,冰川消融:「你來了?正好,朕餓了。」
秦衍之忍俊不禁,笑出了聲。
立刻,又聽淩昭冷聲下命令:「出去。」
秦衍之:「……是。」
見過會變臉的,沒見過這麼能變聲的,皇上真是越發多才多藝了。
江晚晴聽見秦衍之笑聲,又見他行禮退下,回過頭問:「秦大人笑什麼?」
淩昭輕描淡寫:「他嗓子癢。」
江晚晴自然不信,但也沒追問,接過翠紅奉上的一盅參湯,放在桌上:「今日太后一早便閉門禮佛,聽聞皇上在養心殿,許多人排隊給你送點心……」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因此我才來的。」
淩昭道:「你有心了。」
江晚晴見他依舊和顏悅色,一時拿捏不准,他這句話有無話中帶話,隨即加了句:「如果外面的人不在,我就不來了。」
淩昭心中好笑,抬手摸摸她頭髮:「嗯,你不來,朕去慈甯宮,一樣的。」
江晚晴:「……」
淩昭拿起小湯勺,嘗了一口味道,忽然低笑了聲:「當年你還小,為了孝順你父親,學著下廚,手上燙出泡,手指都割傷了。」
他抬眸,目光落在那人臉上,眼底是歲月悠然而過的溫柔:「那時朕說過你好幾次,你不聽勸,不成想,昨日因今日果,最終是朕占了這個便宜,江尚書也只有眼饞的份。」
江晚晴聽出他的調侃,偏過身子,悶不作聲。
淩昭喝下半碗湯,溫聲道:「晚晚來陪朕坐坐。」
江晚晴不想坐,看見外面的人慢慢散了,便轉身道:「皇上。」
淩昭應道:「怎麼?」
江晚晴反手指向窗外,認真的問:「這些世家貴女給你送吃的,我也給你送吃的,你想到了什麼?」
淩昭一怔,想起陶媽媽所謂的女人心口不一,想舉一反三,卻不怎麼反的過來,靜默片刻,開口:「你的好吃,她們的不好……?」
江晚晴奇怪道:「皇上又沒吃過別人的,怎知道味道不合意?」
淩昭歎了一聲,挑挑眉:「你這三天兩頭的考試,比父皇在時還嚴格。」
江晚晴估計他是想不出來的,直接給了答案:「皇上難道不覺得,其實我和她們都是一樣的嗎?」
淩昭不曾多想:「除了都是女人,並無相似之處。」
江晚晴柳眉緊皺。
淩昭搖搖頭,走到她身邊,牽起她的小手,按在他心口跳動之處,低聲道:「你在朕這裡。」
他抬起頭,隨意的看了眼窗外,又道:「她們在外面,隔上三五天,朕連她們的樣子都記不住。這就是區別,懂了麼?」
慈甯宮,西殿。
容定病了兩三天,期間江晚晴來看過他兩次,又命人定時送藥過來。
他自知那天受了涼,將養兩天就好,根本不用服藥,況且看見黑乎乎的藥湯就煩,但念在這是她的一片心意,忍著不耐煩飲下了。
江晚晴近來的心情時好時壞,有一次他問起,她正發著待,說漏了一句。
「每次眼看就要成功了,他總能跟我想到全不一樣的地方去,最後功虧一簣。心有靈犀?不存在的。」
他是誰,顯而易見。
江晚晴總把心思圍著那個人轉,無論高興憤怒悲傷,八成因那人而起。
這一點,令容定十分不快。
於是,他決定不再裝病,為了貪圖她來探病時的關懷,而失去冷眼旁觀,洞察全域的機會。
西殿的宮人見了他,恭恭敬敬的問好。
江晚晴不在寢殿,只有寶兒和喜冬兩個丫頭,正在日常灑掃。
喜冬在一眾宮女中最年長,早過了出宮的年紀,平時也最是穩重,此刻卻神采飛揚,眉眼染上喜色:「老天保佑,咱們姑娘終於開竅了,正是時候!唉呀,姑娘那隱忍的性子,果然得有礙事的人在旁邊刺激一下,才能真正明白自己的心意。」
寶兒拿著抹布,不以為然:「不就送了一碗參湯嗎?瞧你高興的。」
喜冬笑了笑,耐心道:「這可不止是一碗參湯,而是姑娘數十年如一日的深情。」
寶兒轉頭看她一眼,忽而嘻嘻一笑:「姑娘還留了半碗給我呢,難道姑娘對我也有數十年的深情不成?」
喜冬便瞪她:「你這嘴硬的丫頭!給你,那是順帶的。」
寶兒哼了聲:「照你這道理,姑娘疼我,可比疼誰都多。」
喜冬冷聲道:「你是真的什麼都不懂,虧得你跟著姑娘,才能平安活到這一日。姑娘現在這身份,靠不上娘家,靠不上名分,能依靠的唯有皇上,如今姑娘終於不再冷著皇上了,你不跟著我一起慶倖,還說這些氣人的話。」
寶兒一愣,脫口道:「萬一皇上也靠不上了呢?」
喜冬柳眉微蹙,聲音低下去:「……只怕會比當年幽居長華宮,下場更慘澹,送了命都未可知。」
寶兒臉色一白,喃喃道:「這可不行,還是出宮好。」
喜冬點點她額頭:「傻丫頭,皇上對姑娘的情,你還看不出來嗎?那天貴女們進宮,姑娘吃味了,發了一場脾氣,你看皇上非但不生氣,還高興的很——咦,小容子,你病好了?」
容定安安靜靜立在一邊,容色稍顯蒼白,唇邊一抹若有若無的笑:「多謝喜冬姑娘關心,已經大好了。」他左右看了看,問道:「姑娘不在?」
喜冬掩不住笑意:「姑娘給皇上送參湯去了,在養心殿呢。」
容定點點頭,語氣平靜:「原來如此。」
喜冬又道:「你病癒的正好,皇上和姑娘這兩天蜜裡調油的,一高興必有賞賜,咱們也能跟著沾沾光。」
容定輕聲道:「這光有些扎眼。」
喜冬瞪他一眼,嗔道:「說什麼傻話,跟寶兒丫頭一樣,待頭待腦的。」她越看寶兒和容定,越覺得這倆就是拖後腿的豬隊友,搖頭走了。
容定便轉向寶兒:「寶兒姑娘,我有一事相求。」
寶兒擺擺手:「說。」
容定輕歎一聲,道:「我病體初愈,姑娘賞你的半碗參湯,能否讓給我?」
江晚晴從養心殿回來,剛進寢殿,才坐下來,抬頭看見門邊角落裡有道人影,差點驚呼出聲。
再看,原來是容定坐在那裡,神色淡淡的,手裡捧著半碗參湯,正在一小勺一小勺的往嘴裡送。
江晚晴看的奇怪:「你病好了?坐地上幹什麼,這不有桌子麼?」
容定聲音更淡:「不敢。」
江晚晴四處看了眼,見沒人,便關上了門:「你大病初愈,不能吃大補的東西。」
容定低著眼眸:「大虧大補,病了才好,眼不見為淨。」
這分明說的就是氣話。
其實,江晚晴很理解他,畢竟她曾是他的皇后,即使他變成了太監,看見前妻一枝紅杏出牆來,總是心如刀絞的。
她走了過去,彎下腰拿走他手裡的碗,放到一邊,又伸出手:「起來。」
容定很久沒動靜,半晌,深藍的袖子裡探出蒼白而修長的手,與她十指緊握,沒怎麼要她費力氣,自己站了起來。
江晚晴不能說的太深,點到即止:「你也別難過,我……不管我幹什麼,都有不能告人的目的,從前是,現在也是。」
容定低低問:「嫁給我是麼?」
江晚晴沉默許久,點頭,平靜道:「是。」
容定看著她斟了一杯茶,捧在手中,突然道:「我也有。」
江晚晴一怔,看著他:「你也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容定一直繃著臉,此時臉上浮起淺淺的笑:「可以告人的目的。」他看了她一會兒,不疾不徐說道:「當年沒能和姑娘生兒育女,是我畢生之憾。」
語氣十分嚴肅且認真。
江晚晴一口茶剛咽下,嗆的直咳嗽。
容定抬手,輕輕拍她背脊,柔聲道:「跟你說笑呢。」
只是那雙細長的眼眸深處,從無半點笑意。
這日,天氣正好,秋風送涼爽。
江晚晴帶著妹妹,一同在御花園散步,身後跟著喜冬和翠紅。
江雪晴昨夜睡的晚,時不時的便打哈欠。
江晚晴側眸,看了一眼換上湖藍色宮裝,風華正茂的妹妹,那眉眼和當年的自己,當真像極了。
她挽起對方的手,問道:「昨天怎那麼晚才睡?」
江雪晴軟聲埋怨:「還不是姐姐寫給我的那份長長的單子,我花了整整一晚上才看完了,難為姐姐把皇上和太后的喜好,全記得那麼清楚。」
江晚晴失笑:「我讓你留著慢慢看,不急在一時。」
江雪晴撇了撇嘴:「太后就罷了,姐姐讓我記住皇上衣食住行上的偏好,難不成是想和我當娥皇女英嗎?」
江晚晴搖搖頭,語氣溫和:「真有那緣分,你可能是女英,我不會是娥皇。」
江雪晴笑了笑:「姐姐這話說反了。」停頓了下,聲音輕下來,平靜道:「若真有那一天,我必須侍奉皇上,那只能有兩個原因。」
江晚晴問:「什麼?」
江雪晴臉上的笑意褪去:「姐姐遭難,我要報仇。江家需要一人在後宮,形勢逼人,我不得已。」
剛說完,她就打了自己嘴兩下,又笑:「我知道姐姐要說什麼,烏鴉嘴,烏鴉嘴,你瞧,我替你打了。」
江晚晴無奈:「你……你呀!」
正說著,忽見羅宛和婢女從另一邊走來。
羅宛本就在氣頭上,看見迎面而來的兩人,臉色更差。
這兩天,聽宮裡的人一口一個『宛兒姑娘』的,她總覺得是火辣辣的巴掌打在臉上,人人都在嘲笑她。
因為曾經的江晚晴,母親逼著她改了名字,然後呢?
且不說齊婉月,宮裡已經有一個宛兒姑娘了,雖不清楚來路,但有風聲傳出,說這位神秘的太后義女,極有可能是已經葬入皇陵的貞烈皇后,因此晉陽郡主和江雪晴,才有那般反應。
如今看那兩人親親熱熱的樣子,這話也未必全是空穴來風。
而那天……養心殿外,所有人都被擋在外面,她磨破了嘴皮子,好說歹說,沒能讓王充退開半步,這個人一來,王充屁顛屁顛的將她迎進去。
這等屈辱,沒齒難忘!
江雪晴看見她,笑眯眯的打招呼:「羅姐姐,你也來御花園裡看花嗎?」
羅宛隨意的往花叢中看了眼,目光在江晚晴臉上停頓片刻,挑了挑眉,慢聲慢氣道:「這不管什麼花呀,盛放時開的再好,也總有敗落的一天,瞧著真叫人傷心。」
江雪晴像是聽不出另一層意思,笑道:「有過風光的一刻就夠了,普天之下,除了咱們大夏國祚昌隆,還有什麼是能長盛不衰的呢?」
羅宛裝模作樣的歎口氣,朝著姊妹二人笑了笑:「我也就是惋惜罷了。花期短暫,鼎盛時人人爭相觀賞,一朝凋零,成了殘花敗柳,遲早任人踐踏。花如此,人亦如此,可不叫人同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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