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三十章
過了幾日, 正巧淩昭午後得空, 便打發王充親自去慈甯宮請江晚晴, 前來『指點』他的書法。
江晚晴一早得了太后的話, 知道這是太后對皇帝的讓步, 推脫不得, 於是只道:「請公公帶路。」
倒是寶兒瞧見了,憂心不已,不由自主地跟上去幾步:「姑娘一個人去嗎?」
王充瞪了這不識相的丫頭一眼, 尖聲道:「皇上召見宛兒姑娘,你是宛兒姑娘嗎?」
寶兒忙搖頭:「不是。」
王充冷冷道:「那你跟過來作甚?一邊兒涼快去,別擋道!」
寶兒欲言又止, 看了看他,又看看江晚晴, 往旁邊站了站。
江晚晴使了個眼色,安慰道:「沒事的,我很快就回來。」
喜冬也在一邊拉住寶兒,這才相安無事。
路上, 江晚晴問道:「公公, 真有大臣明目張膽的笑話皇上的字?」
王充賠笑道:「這怎麼說呢, 放明面上的, 真沒有。前些天, 皇上駁回了一位大人的奏摺,那位大人看錯了摺子上的一個字,在朝堂上鬧了個大笑話, 背地裡各位大人們都怎麼說的,奴才就不知道了。」
江晚晴心裡有了數。
其實,歷朝歷代,尤其是開國帝王,不乏有武人出身、才學淺薄的。
而淩昭的錯漏會被十倍放大,被前朝一些人捉住不放,更可能是因為他的前任,正好是這方面的佼佼者,有對比才有傷害。
快到養心殿前,王充突然清了清喉嚨,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輕聲道:「姑娘,太后娘娘已經吩咐過了。以擲筆筒為信號,若皇上有……舉動,你就把書案上那個粉彩筆筒摔下去。」
江晚晴想了想,問道:「摔下去以後呢?」
王充道:「奴才們就會在外面大喊,半柱香到了!半柱香到了!太后派人來找,請宛兒姑娘回去!」
江晚晴:「……」
午後陽光慵懶,透過窗格子灑進來,人也變得懶洋洋的。
養心殿外只有兩名小太監守著,室內點上了龍涎香,這味道不是淩昭慣用的,因此江晚晴剛進去,身形刹那停住。
一瞬間,還以為回到了兢兢業業當皇后那時,還以為會看到總是一臉病容的天子。
當然,站在書案後的,是淩昭。
下朝後,他換了一件鴉青色的常服,袖子、衣擺邊緣滾一圈紅邊,胸前背後繡有象徵地位和身份的五爪金龍。
書案上攤開一張新的練字宣紙,地上有幾個揉成團的廢紙。
王充恭謹道了聲:「皇上,宛兒姑娘到了。」便悄聲退下,倒退著走到門邊,輕輕帶上門。
殿內只剩兩人,靜謐中透出一絲緊繃的氣息。
淩昭抬眸:「發什麼待?」
江晚晴搖了搖頭,看了眼窗外刺眼的陽光,模糊的想,從前他身上,更像是太陽曬過衣服的味道,乾淨清爽,又因為總是熱衷於射獵騎馬,偶爾會帶一點汗味。
總歸不是這樣清冽的香味。
其實,他登基後,到底和原作那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帝王,越來越像了。
她打心底裡鬆了口氣。
也許,根本不需要使勁撲騰著翅膀作天作地,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初戀白月光濾鏡慢慢淡去後,她適時添上一把火,就能事半功倍,躺著成為人生贏家。
淩昭放下筆,漸漸走近:「聽太醫說,你每天都有吃藥。上回他替你診脈,你的身子已經見好了。」
江晚晴木然點頭。
淩昭立在不遠處,便如一座氣勢磅礴的小山忽而逼近,擋住窗外明媚的陽光,帶著極強烈的壓迫感,居高臨下,將她包圍住。
他一向是最不缺乏存在感的。
淩昭挑眉,問道:「怎麼,今天這般乖巧,不氣我了?」
江晚晴木然搖頭。
淩昭好笑,傾身向前,看她的眼睛:「到底出什麼事了?不說話,只會點頭搖頭,莫不是生一場病,變成了木頭人?」
江晚晴只是沉默。
淩昭抬手,摸摸她頭髮,聲音放柔:「讓我猜猜……喜冬和我說的那些話,叫你下不來台,不知怎麼面對我?」
他斂起笑意,雙手輕輕握住她纖弱的肩膀,一字一字斬釘截鐵:「本就是他橫刀奪愛在先,你念著我是理所應當的,七年別離,我守一方邊疆平定,也沒對不起他。不管他叫人對你說了什麼,晚晚……我們從不曾愧對於他,知道了麼?」
江晚晴繼續裝木頭人。
淩昭看了一會兒,點點頭,轉身走回書案後,執起筆,蘸上墨水,隨意寫了兩個字,淡淡問道:「朕寫的如何?」
江晚晴想起這一趟太后交代的目的,過去看了眼,便低頭不語。
淩昭道:「你說實話,無妨。」
江晚晴又瞄了瞄他,聲音毫無起伏:「當年聖祖爺怎麼說你的,都是大實話。」
當時,他爹說他孺子不可教也,讀了十來年的書,不如全喂狗算了,寫的字簡直丟皇家丟他老人家的臉面。
更狠的,似乎還說過,就算他的書信被北羌人攔截了,那也不要緊,反正對方八成看不懂。
淩昭笑了笑:「當初倒應該聽你的。」
那時,那小小的垂髫少女,總會在他趴石桌上打瞌睡時,推推他,用她輕輕軟軟甜如蜜的聲音,著急地催促:「你快起來呀,過兩天你父皇考察你們的功課,你又想當最後一名挨駡麼?你起來……我知道你裝睡!」
然後,他會捉住她綿軟無力的小拳頭,惹得她紅透雙頰,瞪他一眼,轉過身去。
他笑一聲,道:「考核成績最好、最勤快的那幾個,除了太子,便是有心爭一爭皇位的,我又不湊這個熱鬧。」
江晚晴回頭看他,一指放在唇邊噓了聲:「別胡說。」
他揚眉:「我以後最多帶兵出去打仗,贏了的話替你討點賞賜,輸了的話……」
江晚晴一怔,脫口道:「輸了怎樣?」
他又笑起來:「輸了,你替我哭一場,過上兩年改嫁就是,每逢清明給我燒點紙——只一點,不管以後嫁了誰,在你心裡,不能越過我去,聽到了嗎?」
江晚晴真惱了:「滿嘴胡言亂語,當心我去你母親面前告狀。」
當時年少。
無論當初,或是現在,那個女孩從來不明白,他對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肺腑之言,從無作假。
他想過無數關於將來的可能,好的,壞的,全都有她。
念及舊事,淩昭醒過神,又去看安安靜靜站在旁邊的姑娘:「總聽你提起淩暄書畫雙絕,他的字寫的很好麼?」
江晚晴點頭。
淩昭若有所思,讓開一步:「來。」
江晚晴看著他。
淩昭沉聲道:「你和他興趣相投,想必能模仿的七分相似,你來寫寫看。」
江晚晴看他冷著一張臉,似乎多有不悅,心想不如順水推舟,讓他更不高興,於是走了過去,提起筆,想寫一首先帝的詩。
才剛寫到第三個字,手背忽然一熱。
那人不知何時走到她身後,大手覆著她的小手,他手心的熱度似能灼傷皮膚,熾烈一如他的心他的情。
淩昭的聲音壓的低低的,也透著逐漸上升的溫度:「以後你就這麼教我。」
江晚晴便在心底默數一、二、三……他的呼吸噴灑在頸項間,有些發麻的癢,數到第五聲,她開口,很平淡的語氣:「你母親說你小時候都不愛人碰的,她擔心你長了瘤子,只能扒光了你的衣服看。」
一句話平平整整說完,淩昭僵了僵,後退一步:「你——」倉促之下,沒看清楚,垂落的衣袖帶翻了茶盞,茶水淋了他一身。
隨即,外面響起幾名太監殺豬叫似的尖叫:「半柱香到了!半柱香到了!太后派人來找,皇上即便兄妹情深,也請先讓宛兒姑娘回去罷!」
江晚晴瞥一眼他濕了一片的下/身,彎腰行了一禮:「皇兄,宛兒回去了。」
淩昭鐵青著臉,似要發作,可過了一會,他只是屈起手指,輕輕刮了刮她的鼻尖,挑眉道:「回去罷……還有,那是朕六歲往前的事,從今以後。」他低頭,看了一眼衣服上的水漬,抬手點了點她光潔的前額,又氣又愛:「能這樣的,只有你了。」
門開了。
江晚晴出去後,王充和兩名小太監剛心驚膽戰地抬頭,就見皇帝濕了衣服,正冷著眉眼站在殿內……那衣服濕掉的部位,還很敏感。
王充忙道:「來人,伺候皇上——」
淩昭淡淡道:「換衣服不急。王充,你過來。」
王充後背發涼,頭皮發麻,一步一步走的像蝸牛往前爬,頂著巨大的壓力到了皇帝跟前,已經撲通一聲跪下,左右開始打自己耳光:「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淩昭雙手負於身後,居高臨下睥睨著他:「你究竟是在養心殿當差,還是在慈甯宮?」
王充眼珠子轉了轉,手指往後一指:「是他倆吼的,可不管奴才的事啊!」
那兩名小太監原來在看王充的笑話,如今聽他禍水東引,嚇的腿都軟了,全都哭喪著臉:「不帶這樣的吧,王公公!」
慈甯宮外。
喜冬剪了幾枝花,正準備帶回去,忽見轉角處,有個人影鬼鬼祟祟的,不禁皺起眉,大步走過去,厲聲喝道:「誰在那裡!」
那個人影慢吞吞地從陰影裡出來,卻是她丈夫衛九。
喜冬一驚:「你不是在太醫院當差嗎?怎麼來這裡了?」
衛九苦著臉:「剛去啟祥宮替何太妃瞧過,我……路過來看看。」
喜冬問:「看什麼?」
衛九搓了搓手,可憐巴巴的問:「冬兒,你還記得我吧?」
喜冬用手指戳了下他腦袋:「你傻了?」
衛九呵呵笑了笑,低下頭:「趁還沒孩子,你……你多想想我。」
——等有了孩子,只怕在你心裡,我真的什麼都不是了。
衛九說的心酸,恨不能抬起袖子擦眼睛。
喜冬撲哧一笑,搖搖頭:「真的傻了。姑娘叫人去太醫院看過了,明天你閒在家裡,姑娘叫我今晚上宮門落鎖前,就回去。」
衛九大喜:「好,好!那你替我謝謝宛兒姑娘。」
喜冬揚眉道:「知道了。」
回到西殿,只見寶兒拿著一塊抹布,在殿裡東擦擦、西擦擦,容定則是抱著雙手,站在殿外,不知在看什麼。
喜冬奇怪的問他:「你站這裡作甚?」
容定回答:「姑娘不讓進。」
寶兒在裡面聽到了,轉身看向他:「早與你說過了,你得罪了姑娘,說兩句太子殿下和先帝的好話就是了,你卻不聽。」
容定唇邊泛起一絲遺憾的笑:「這恐怕不好。」
寶兒問道:「為什麼不好?姑娘多喜歡太子,你有眼睛看,姑娘多喜歡先帝,你有耳朵聽,傻的嗎?」
喜冬原本只在一邊聽,這會兒嗤笑一聲,語氣清涼:「姑娘很喜歡先帝麼?」
寶兒不假思索:「那可不,姑娘親口說的!」
喜冬冷冷道:「姑娘一輩子沒喜歡過先帝,小時候不喜歡,成親了不喜歡,先帝駕崩後卻喜歡上了,這話說出去,你信不信?」
寶兒自覺受到了無理質疑,聲音帶上一抹怒氣:「你——」想問你怎麼知道,轉念一想,喜冬卻是自小跟在姑娘身邊的。
喜冬走到她旁邊,問:「你知不知道姑娘怎麼認識的先帝和皇上?」
寶兒不答話。
喜冬笑了笑,繼續道:「那是在很多年前的春天,姑娘頭次進宮,不止是太后娘娘,就連當初的宋貴妃、周德妃,都很喜歡姑娘,聽聞姑娘小小年紀就有才藝,便讓姑娘作畫,誰知姑娘才剛落筆,那畫不慎被風吹走了,掛到一棵樹上。」
寶兒聽著有了興趣,追問道:「後來呢?」
喜冬看向窗外,追憶起往事:「後來,沒等太監動手,當時的七殿下爬樹取了下來,袖子上還被劃破一道,姑娘看了好生過意不去,就這麼認識了。」
寶兒急道:「不是啊,你說姑娘認識了先帝和皇上……那先帝在哪?」
喜冬撇過頭,不願讓她看見自己眼底的不屑:「那畫拿下來後,姑娘發現刺破了一個小小的口子,她畫的花兒壞了,先帝正好路過,添了幾筆,又成了一幅佳作——你是沒看見當時那情景,所有人都上趕著誇讚先帝妙筆生花,聰穎無雙,就我們姑娘,謝過他之後,還是回去找七殿下說話了。」
寶兒輕哼了聲:「……那又不證明什麼。」
喜冬掐了掐她的臉頰:「那證明姑娘不是趨炎附勢之人,誰都知道聖祖爺有多偏愛先帝,而皇上於眾皇子中並不受寵,可我們姑娘獨具慧眼,從小就一心向著他,就算被旁人笑話,也沒變過心意。」
寶兒一愣:「旁人笑話?」
喜冬淡淡笑了笑:「可不是。大家背地裡都笑姑娘,說以她的資質,大可以嫁個更得勢的皇子,何苦吊死在七殿下這棵樹上,再後來,七殿下開始領兵打仗,人家又可憐她,說這刀劍無眼的,可別年輕輕就當了寡婦。這些難聽的話,姑娘從不往心裡去,反而是七殿下……」
說到這裡,她歎一口氣:「姑娘越長大,出落的越發水靈,自然有說媒的上門,平時又多有獻殷勤的公子哥,七殿下每每為此拈酸吃醋,傷透腦筋……」
寶兒捂著嘴嘻嘻一笑:「哎呀,姑娘後來嫁了先帝,他豈不是整個人浸在醋缸裡出不來了?」
喜冬瞪她:「這話是能拿來玩笑的嗎?你是不知道那時他有多——」時隔多年,想起姑娘被指給先帝後,那人找上門時的狀態,她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這時,一直沉默的容定開口:「聽說,平南王攜世子,不日便到帝都。」
喜冬吃了一驚,失聲道:「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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