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摘星(二)
自那天相遇之後,薄熒上學的每天中午都能在那棵樹下看見時守桐, 他總是帶著不重樣的雙人份的菜, 一臉比陽光還燦爛的笑容, 和說不完的新鮮話題在樹下等她。
薄熒從他口中得知,他是因為父親的工作調動才搬來了北樹鎮,也從他口中得知, 在他邀請薄熒一起吃飯之前,他就已經在北樹公園裡多次見到她一人吃飯的樣子, 雖然時守桐沒有明說他的救濟行為, 但是每次都是兩人份的便當盒已經說明了一切, 對於他的善意和同情, 薄熒沒有戳破。
她已經太久沒有遇到會對她釋放善意的人,即使是同情也好, 她多麼希望能有一個人, 願意坐在她的身邊聽她說話, 願意對她露出笑臉,願意將她當做友人。
時守桐將她當做可以信任的人,對她毫無保留地傾訴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他告訴薄熒自己家裡那台新電視總是閃雪花, 是因為有一天他不小心將可樂潑到了散熱口上,他告訴薄熒那次和趙泉動手,是因為趙泉當著全班同學面諷刺他成績差,「上京再好的教育資源也救不了你」。薄熒甚至知道了時守桐在上一個小學最好的朋友的名字,而她越來越瞭解時守桐, 她就越來越不安羞愧。
因為她是一個連真實姓名都不敢坦白的人。
「今天我聽同學說我們學校有個叫薄熒的孤兒,她的父母是親兄妹,凡是和她扯上關係的人都會倒楣,那是真的嗎?」
她用微笑含混了過去。她的微笑是輕薄的,用恐懼打底,好像天上的流雲,風一動就散了。
這份來之不易的友情是偷來的,薄熒小心翼翼地藏在懷裡,害怕被上天發現收回。
她的運氣一向很差,她明白真相總有大白的一天,時守桐遲早會發現北樹鎮沒有僰昭,有的只是被視為禁忌的薄熒。
她只是希望那一天能遲些到來,然而就像任何一次一樣,她的願望依然沒有被上天聽見,又或者聽見了——只是每次聽見她願望的都是惡魔。
一周后,薄熒在下午放學的時候被屈瑤梅帶著人堵在了操場。
「上次被你跑了,這次你就別想輕鬆過關了。」屈瑤梅獰笑著說:「你今天必須當著所有人說清楚,你和陳厚是什麼關係。」
薄熒不安地用餘光掃視目之所及的人群,試圖找到脫身的方法:「……當然是孤兒和護工的關係。」
「你哄鬼吧?」屈瑤梅憎惡地、嫉妒地盯著薄熒,充滿惡意的目光有如實質,狠狠戳在薄熒的臉上:「你就是個撒謊精、掃把星、狐狸精、狗雜種——」
一句一句,屈瑤梅的詛咒重重砸在薄熒心上,將她的心靈砸得支離破碎。
薄熒的周圍有很多人,除了一臉惡意的屈瑤梅和其同夥、還有裝作什麼也看不見的學校老師、聚在附近掩口而笑、指指點點的同校學生——薄熒孤零零一人站在他們之中,被看不見的海水覆蓋了頭頂,奪走了所有氧氣。
這就是她的人生。
日複一年地被厭惡,被否定,被排斥。她的存在有什麼意義,她不知道。未來的光在哪裡,她一絲一毫都看不到。她只是想要活下去,機械地跟著生存本能,掙扎著活下去。
因為一個人太孤獨了,所以她不想死去。
她害怕一切就此結束,害怕沒完沒了的寂靜,害怕一望無際的黑暗。
即使毫無尊嚴,如同火山口邊生存的管狀蟲一樣,她也要活下去。
「你那是什麼眼神?你還有意見?」
屈瑤梅嫌惡地眯了眯眼,抬起肥壯的大腿猛地踹了薄熒一腳。
那一腳踹在薄熒左大腿上,她踉蹌著後退幾步,褲子上多了一個沾著泥土的明晃晃的大腳印,屈瑤梅的跟班看著她狼狽的模樣,哈哈大笑起來。
薄熒沉默地站在原地,黏稠的黑色海水裡無聲無息地湧動著波浪。
她不是沒有向外界求救過。
一開始,老師們會出手制止,然後孩子們就會收斂一段時間,等到事態平息後再固態萌發,當孩子們對施惡行為開始習以為常,老師們的言語制止也就越來越沒有效力,往往是上午她剛剛求助老師,下午就會迎來更激烈的報復。當她的求助次數越來越頻繁後,老師們的回應也越來越敷衍,在她多次向趙泉和其他老師尋求幫助未果後,其中一個老師皺著眉頭這麼說:「一個巴掌拍不響,為什麼他們不去欺負別的人,偏偏要來欺負你呢?」
是啊,為什麼他們不去欺負別的人,偏偏要來欺負她呢?
為什麼,世上那麼多人,遭遇這一切的人——偏偏是她呢?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善良的人最後總會得到幸福。」婆婆一遍遍地教導她。
她應該做個善良的人。
可是她一直浸泡在黑色的惡意裡,她的心也漸漸染上黑色。
「你……」薄熒直直地看著屈瑤梅。
「你想說什麼?」屈瑤梅皺起眉。
「你怎麼……」
就像她無數次質問薄熒的問題一樣,薄熒也想問問她。
你怎麼不去死。
你死了就好了。
像你這樣的人,為什麼不去死?
「僰昭!」
一聲驚異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薄熒的心如同綴著鉛塊,垂直往下落去。
單肩背著書包的時守桐撥開人群,快步走到她身邊。明明比她還低兩個年級,但時守桐已經比在場的大多數人都還要高,在一群或矮或胖,或黑或髒的縣城男孩裡,又白又高的時守桐如同鶴立雞群,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你說她是僰昭?」屈瑤梅緊緊皺起眉,隨即又迅速舒展開,她轉頭看向薄熒,對她不懷好意地笑道:「我怎麼不知道你改名了,薄熒?」
屈瑤梅的跟班跟著起哄道:「這是你的藝名嗎?你出道啦,薄熒?」
「我就說你是狐狸精,走到哪裡都勾人,你把我們的臉都丟完了!」
屈瑤梅舉起手,狠狠揮向薄熒。
在薄熒的眼中,和屈瑤梅的手掌同時放大的還有時守桐震驚的臉。
即使她再怎麼小心翼翼地掩藏,惡魔還是發現了她的秘密。
「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不應該很受歡迎嗎?為什麼我從來沒有在學校聽說過你?」時守桐曾問過這個問題。
「為什麼好看的人就會受歡迎?」薄熒問。
時守桐皺起眉,苦惱地想了許久,然後說:「……不知道,就是因為好看吧。喜歡好看的東西,不是人的本能嗎?」
「可是,究竟什麼樣的人是『好看』的呢?」薄熒低頭揉搓著手中的草莖,在時守桐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一絲苦澀的笑:「雙眼皮是好看的,腫泡眼是難看的;高鼻樑是好看的,大鼻子是難看的;苗條是好看的,肥碩是難看的……可是這些東西原本就是在特定的文化環境下大多數人制定出的規則。」
「文化環境?」時守桐露出茫然的表情。
薄熒抬起頭,對他笑了笑:「簡單來說就是,當大多數人喜歡腫泡眼、大鼻子的時候,腫泡眼和大鼻子就是好看的,當大多數人厭惡雙眼皮、高鼻樑的時候,那麼雙眼皮、高鼻樑也是難看的。人和事物一開始都是沒有美醜之分的,定義美醜的,是集體裡的大多數群體,即使一開始你抱著不同意見,但為了融入這個集體,你就不得不轉變為和他們同樣的觀感。」
看著時守桐半知半解的表情,薄熒低聲說:「現在不懂沒關係,因為過不了多久……你就會明白我說的話了。」
薄熒無視屈瑤梅扇來的手掌,直直地看著時守桐。
……你現在,已經明白了吧。
一聲響徹操場的慘叫。
所有人都瞠目結舌。踉蹌後退的不是薄熒,而是屈瑤梅。
在千鈞一髮之際,時守桐將背後的書包砸向屈瑤梅,裝著課本的書包重重砸到屈瑤梅臉上,比壯碩的屈瑤梅還高上一頭的時守桐一腳將她踹倒,一言不發,臉色可怕地一腳接一腳狠狠踢在屈瑤梅的臉上。
數聲害怕的尖叫從圍觀的人群裡發出,有人飛奔著跑向了離得最近的老師。
屈瑤梅身邊的跟班們一開始被時守桐殺人般的氣勢嚇到,直到暴怒的屈瑤梅從地上爬起,和時守桐兇狠地扭打在一起後,幾人才大夢初醒般撲了上去幫忙。
「幹什麼——幹什麼!快住手!」在此之前一直身在操場卻兩耳不聞身邊事、對屈瑤梅欺淩薄熒視而不見的體育老師見事情鬧大,不得不走了過來遏制事態繼續惡化。
面對老師的制止,時守桐不僅沒有收手,反而更加兇狠起來,屈瑤梅的跟班們手腳並用地毆打他,而他連眼皮都沒眨一下,他就像魔怔了一樣,眼裡只看得見面目全非的屈瑤梅,不管屈瑤梅的跟班對他是踹腹還是捶頭,他都好像毫無感覺,他目不轉睛地瞪著屈瑤梅,拳頭一下沒停。
當體育老師好不容易分開打成一團的幾人時,時守桐全身都沾滿地上的砂石,這些灰塵粘在他眼角的血跡上,灰紅灰紅一片,屈瑤梅看起來比他更慘,頭髮亂得像一個雞窩,臉上和衣服上都是時守桐踩上去的腳印,她仰著下巴以控制洶湧下流的鼻血,發紅的眼睛死死盯著時守桐。
「你們怎麼回事!屈瑤梅,兩天不打架你就皮癢吧?還有你,你是怎麼回事,打架打上癮了嗎?!」體育老師對兩個肇事者怒吼。
屈瑤梅扭著頭氣喘如牛,從她的表情裡看,顯然對老師的威嚇不屑一顧,而另一人,他根本就沒有聽到體育老師說了什麼。
他直直地看著人群中怔住不動的薄熒,垂在腿邊的雙手染著血跡,稚嫩的臉龐上露著無所畏懼的勇氣。
「不要小看我。」他說。
體育老師愣了一下,隨即大怒:「你還翻天了是吧?!把你的家長馬上叫來!」
時守桐置若未聞,依舊目不轉睛地看著怔住的薄熒:「別人說什麼、放什麼屁和我有什麼關係?我覺得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即使當著鎮上所有人的面,我也這麼說。」
對著薄熒濕潤黑亮的雙眼,時守桐說:「不要小看我——我和那些人不一樣。」
認識時守桐,是薄熒有生以來最幸運的事。
一縷陽光照進了她黑暗的世界。
薄熒十三歲的時候,十一歲的時守桐當著目瞪口呆的眾人信誓旦旦地承諾「我和那些人不一樣」;薄熒十四歲的時候,十二歲的時守桐憑藉著和屈瑤梅團體的大大小小無數場戰役已經成為北樹鎮僅次於李魏昂、屈瑤梅的著名刺頭;薄熒十五歲的時候,十三歲的時守桐在等薄熒放學的時候因為和李魏昂起了言語衝突,在走廊上當著趙泉的面就大打出手,事後被趙泉請來學校的時父當著薄熒的面,臉色鐵青地威脅他要是再和薄熒來往,就讓他一個人轉回原來的學校,對此,時守桐的回應是:「腿長在我身上,你把我送到打包扔到北極去我也能走著回來。」
薄熒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人。
不管外界的環境是炎熱還是寒冷,時守桐始終保持著自己的步調,堅信著自己的想法,他不屑撒謊,鄙夷軟弱,蔑視權威,凡事都以自我為中心,別人怎麼想、怎麼說,他都毫不在意。
對有的人來說,時守桐的性格或許過於尖銳、自我,但是對如履薄冰的薄熒來說,時守桐就是她即將溺亡前出現在眼前的那根救命繩索。
她緊緊地、緊緊地將這根救命繩索攥在手裡。
薄熒十六歲的時候,終於獲得了住校的權利,因為她遠近聞名的名聲,沒有人願意和她住一間寢室,她被安排到了宿舍樓最窄最舊的一間寢室裡單獨住,十四歲的時守桐取代轉學去上京的李魏昂成為北樹鎮新一屆的「扛把子」,整合了初中部的時守桐和稱霸高中部的屈瑤梅之間因為勢均力敵形成了微妙的平衡,即使薄熒再和屈瑤梅狹路相逢,她也不必遠遠逃開了,除了惡狠狠地瞪她一眼,屈瑤梅不能做任何事。
薄熒十七歲的時候,十五歲的時守桐越長越高,越長越俊,在其他人面前,他是叛逆不羈、無所畏懼的問題學生,在薄熒面前,他依然還是第一次相遇時的那個十一歲孩子,大大咧咧、直來直去,笑起來的時候梨渦裡盛滿陽光。
在薄熒高考完的那一天,時守桐順著外牆的管道爬上了女生宿舍的四樓,在皎潔月光下敲開了薄熒的窗戶。
「你該更新對我的印象了,我早就不是孩子了。」
他低下頭,輕而易舉地吻上薄熒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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