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四月十七,早朝過後,延和帝留了臨川傅家家主傅宸與傅家實權人物傅雁回單獨敘話。
一個時辰後,傅宸與傅雁回雙雙面色慘青地出了內城,打馬直奔位於京西的傅司空私宅。
之前在桐山那次,傅雁回被傅凜以少見的強硬懟了一通後再掃地出門,很是咽不下這口氣。
當時傅凜讓閔肅將她趕出門後,她怒不可遏地就想教訓這個忤逆子,同時也不願他進京,便打算在他進京的途中做點手腳。
哪知傅淳吃裡扒外,不知怎的竟說動了傅准與他們同行進京,可把傅雁回氣壞了。
忌憚著有傅准同行,再加之傅雁回為了不讓傅凜接下聖諭進京,在宣旨官面前說的一些話已形同欺君,傅家家主怕事情會鬧到下不了臺,極為罕見地祭出家主令壓她,這才使她打消了念頭,沒有輕舉妄動。
事後稍稍冷靜下來的傅雁回也曾擔憂過,怕延和帝會追究她欺君之事,心中難免惴惴。
她與家主傅宸商量後,甚至做了最壞的打算:若延和帝借著這「欺君」的由頭拿她和傅家開刀,傅家便只能鋌而走險,徹底公開站到黎陽王雲衝那頭去。
黎陽王雲衝便是延和帝的大皇兄,當年本是各大世家最為屬意的儲君人選。
這些年黎陽王忍著一口氣韜光養晦,暗中與各大世家的勾連卻從未間斷,始終蟄伏在暗中等待時機,想要拿回自己曾錯失的一切。
可自傅凜抵京後,延和帝一直沒有秋後算帳的跡象,這讓遠在臨川的傅雁回慢慢鬆下了繃起的那根心弦。
畢竟「造反」這名頭並不好聽,不到逼不得已誰也不想走到那步。既延和帝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傅家便也領情,大家表面上過得去就是了。
哪知經過昨夜試炮後,從氣勢上徹底掌控局面的延和帝今日頭一個要打下來祭旗的就是傅家,由頭自就是他們以為已經不了了之的那樁欺君之罪。
傅雁回與傅宸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倉皇之下只能求到傅凜面前。
兩人一路打馬趕往京西,離傅凜私宅還有三個街口時,被傅淳所轄的皇城司衛戍攔下。
傅淳本人當然沒有親自出面,這讓傅雁回和傅宸是有力氣沒處使。
傅宸再三闡述了與傅凜的關係,姿態謙和地與對方交涉許久,才終於被放行。
可放行之前,年輕的衛戍十夫長嚴肅地命二人交出所有隨身兵器,請他們離開傅司空宅邸後前往皇城司府衙取回,顯是怕他們對傅凜有攻擊行為。
傅雁回這輩子沒受過這麼大的氣,慪得心口氣血翻湧。
奈何眼下形勢對傅家極為不利,實在容不得她再生事端,這口氣她也就只能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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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趕上傅凜休沐,一大早迷迷瞪瞪起來陪葉鳳歌吃了早飯,將她與傅准送上馬車後,便又倒頭回去睡回籠覺。
哪知才沉沉入夢,便被順子的敲門聲吵醒。
順子知他起床氣大得很,片刻不敢猶豫,急匆匆稟道:「爺,傅家家主與傅將軍在門外求見。」
傅雁回什麼性子誰不知道?她竟會客客氣氣等在門外,還用了「求見」這麼充滿尊敬的措辭!
原本沉著困倦冷臉站在門口的傅凜倏地瞪大眼睛,抬頭看著窗外的天空,不可思議地喃喃道:「要下紅雨了?」
在順子的協助下梳洗妥當後,傅凜隨意換了一身素簡銀袍。
許是這位爺自小喜之夜後便一直過得頗為「滋潤」,此刻就只一身素簡至極的銀袍,仍是遮不住通身那光華照人的俊俏。
順子偷偷揉了揉眼睛,小心翼翼地詢道:「爺,我是先去請他們在前廳奉茶嗎?」
「不必,就在門口說。」傅凜冷冷淡淡地舉步就走。
這是他和葉鳳歌的地盤,與傅家半點關係也沒有,他希望在這裡頭的所有回憶都是美好。
既他與傅雁回相看兩厭,無論她今日因何而來,他都絕不會准她踏進來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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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才當街被皇城司衛戍攔下盤問半晌又收走了隨身武器,接著又被傅凜的人擋在門外,樁子似地杵在門口臺階上乾等了近兩刻鐘,這對一慣驕橫的傅雁回來說無疑是巨大的羞辱。
待到見傅凜一身簡素至極的銀袍就出來,傅雁回真是氣到目眥盡裂,胸腔都快炸開了。
「即便你不認我這個母親,那至少我來者是客?你將人晾在門口這半晌,末了就這麼……」她咬牙指了指傅凜那簡單到過分的居家衣飾,在家主傅宸的暗示下強壓氣性,「堂堂傅司空竟連待客之道都不懂?」
在大縉的風俗中,不拘世家寒門,但凡有客登門,主家都該換上正式些的衣衫以示歡迎。
「不懂。我夫人說這樣穿好看,」傅凜淡淡掀起眼簾,不驚不詫地看了她一眼,「堂堂定北將軍,竟連『客隨主便』的道理都不懂?」
這一記「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讓傅雁回啞口無言。
原本傅宸是想自己來求傅凜的,可傅雁回執意要跟,他這些年對這位堂姐是退讓慣的,這回便也由著她。卻沒想到她面對自己這個兒子時,心緒波動會這樣大,明明有求於人還趾高氣昂,真不知是來求人還是來挑釁。
頭大如鬥的傅宸趕忙將傅雁回攔到自己身後,近前道:「小五,方便借一步說話嗎?」
傅凜當然知道他的意思是不想站在這大門口說話,不過傅凜不太想給這面子:「畢竟我還姓傅,家主不必拘那麼些虛禮,就在這門口說。」
士別三日,傅五公子也會學耍花腔了,明明是將人拒之門外,卻能將話說成「自家人不拘虛禮」,氣得人牙癢癢又似乎挑不出大毛病。
好在傅凜這宅子並不臨街,又有府兵巡防,門前並無閒雜人等,倒也清靜。
傅宸畢竟是傅家家主,知道輕重緩急,便不與他計較,直截了當說明了來意。
「陛下追究欺君之罪?」傅凜以食指指尖揉著額心,懶洋洋隱了個呵欠,語調緩慢,「那關我什麼事?我又沒告禦狀。」
傅宸背在身後的手在傅雁回手上輕拍一記,阻止了她衝動叫囂的意圖。
「這些年你母親對你確有諸多不是,我這家主在其間也沒盡心緩頰,你心中有氣自是應當,若你想出氣,待家中過了這道難關,任你要如何刁難,可好?」傅宸倒也不兜圈子,「今日陛下的意思是衝著整個傅家,畢竟你也在臨川傅家族譜上的。」
傅凜自來是個恩怨極分明的。
這些年傅家雖冷漠地將他扔在桐山,家主所掌的中饋上卻也未斷過他每月的錢銀米糧、吃穿用度,因此只要傅雁回閉嘴,他對傅宸還能有點場面上的和氣與耐心。
「家主這意思,莫非陛下是要為著那欺君之罪株連臨川傅氏所有人?」他雖這麼問著,語氣卻並不認真。
他很清楚延和帝打算對傅家做出什麼樣的處置。
傅宸道:「倒沒這樣明說,但意思似乎就是這個意思了。」
不過傅宸又不是傻的,延和帝再是想拔除世家勢力,也絕對不可能當真簡單粗暴到一家家滅門了事。
昨夜漣滄江試炮,這位年輕帝王徹底亮明瞭隱藏許久的滿懷壯志。既她是有心變革、成就中興之業的雄主,那她絕對不會想在史書上留下個殺人如麻的惡名。
再者說,若她當真誅殺整個傅家,別的世家物傷其類之下,怕是立刻就要抱團反了。
她今日若有似無地拋出「株連」這麼重的後果,說穿了就是在等傅家與她討價還價。
「聽聞你自進京後頗得陛下信賴倚重,今日就是來請教,」傅宸將姿態放得足夠低了,「依你看,咱們該如何還這價才符合陛下心意?」
傅凜懶得再繞彎子,開門見山道:「很簡單。傅家自請裁撤府兵私兵,將目前的擁兵規模十去其九,再徹底放棄傅家對臨州官員任用的舉薦權。」
臨川傅氏手上的兵力加起來幾乎有近五十萬之眾,又把持著官員入仕通途,這兩項便如傅家的尖牙與利爪,延和帝想要的無非就是將之拔除。
只要從傅家這裡撕開口子,之後再慢慢對別的世家分而化之、各個擊破,就容易多了。
傅宸自也猜到延和帝可能有這樣的意圖,可這話從傅凜口中說出來,還是讓他眉心跳了跳。
「若是咱們家不肯還這樣高的價,你道,陛下她……」
傅凜挑了挑眉:「若不肯還這價,家主便照著族譜點一遍人頭,大家一起等死就好。」
經過昨夜試炮的震懾,各大世家備受衝擊、方寸大亂,只要事情不是直接落到自家頭上,他們短時間內絕對是以自保為上,斷不敢輕舉妄動。
此時若傅家想要與延和帝撕破臉,仗著手上近五十萬人馬就拒不認領這「欺君之罪」,那延和帝正好名正言順地扣下「忤逆謀反」的帽子,讓人拖個十幾二十門火炮將傅家夷為平地。
「多謝指點。」傅宸面如死灰地對傅凜頷首致意。
話都說成這樣了,他當然知道路該怎麼選。
被趕到一旁的傅雁回再忍不住了,走上前推開傅宸,與傅凜怒目而視:「你說的這些,根本就是你與陛下……還有你那混帳爹提前商量好?!你就當真一點忙都不肯忙,真要把我、把整個傅家都往死裡逼是不是?!」
她知道自己衝傅凜撒潑毫無異議,不過是失控遷怒的發洩。
其實她明明就很清楚,傅凜或趙玠充其量只是事先知情,大不了就是在延和帝面前落井下石兩句罷了。
畢竟,這樣的條件只可能是延和帝自己想要的結果。
可傅雁回半生張狂任性、自私驕橫的最大本錢,除了她當年在戰場上的功勳外,就是她身後手握重兵的臨川傅氏,以及傅家對臨州官場的掌控。
眼下因著她的驕橫莽撞,做出了欺君之舉讓陛下抓住把柄,便要整個傅家做出自斷經脈之舉,事後即便傅家免於被全體株連的命運,那也不可避免地走向徹底衰落。
當這些東西一一在她面前垮掉,對她來說比死還可怕。
對她來說更糟糕的是,事已至此,傅宸若想保住傅家上下,除了按照傅凜方才所說的那樣,自請裁撤府兵私兵、放棄臨州官員「舉薦權」之外,還得將她推出去做這引子才行。
「不用太害怕,由你去做這引子,倒不需你自刎謝罪,就自己提請陛下收回你定北將軍印就得了,」傅凜冷冷瞥了她一眼,「我對老太君心存感激,也沒忘記早年傅家的撫養之恩,所以我從來沒想過要將傅家置於死地。至於你,我是沒打算幫你什麼,卻也不太想你死。」
傅雁回愣了愣。
傅凜徐徐勾起了唇角,略傾身湊在她耳旁,以幽冷氣音道,「否則,我再將臨州官學藏書樓失火案扯出來,或許傅家上下的命還保得住,但你是必定會死得透透的。」
說完,傅凜重新站直,平靜地與她四目相接。
其實他並不清楚官學藏書樓失火案的真正內情。可他相信,當時尹華茂定是無意間留下了某些指向傅雁回的把柄,鬧不好還牽涉了無辜人命,否則當時傅家不可能那樣如臨大敵地護尹華茂到底。
看到傅雁回此刻漸漸猙獰且恐慌的神情,傅凜知道他猜對了。
不過他並不打算再拿這件事出來生事端,只是想借此暗示傅雁回,自己手中捏著隨時能置她於死地的把柄,讓她安分回臨川養老,別再到自己面前來蹦躂。
說完,他向傅家家主行了個告別禮,回身邁進門檻。
在他身後,明白大勢已去的傅宸死死將瀕臨瘋狂的傅雁回拽住。
傅雁回一邊掙扎,一邊朝著傅凜的背影厲聲疾呼:「傅凜!即使我曾經在某個瞬間有過想取你性命的念頭,那也不算我虧欠你!畢竟我生了你,你的命本就是我給的!」
傅凜頓了頓,回首看向她:「我的命是你給的。可,是我求你給的嗎?」
他的嗓音冷冷淡淡,無波無瀾,卻讓傅雁回凍住一般。
「我沒有求過你生下我,所以,請不要把你生下我這件事,當做你對我的恩賜。我也不欠你,傅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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