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氣衝衝抹著眼淚回到房中後,葉鳳歌撲在外間軟榻上,抓過一個錦墊猛捶了好幾下。
她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有這樣矯情的一面。
要知道,她以往還被傅凜當面甩門關在外頭呢,那時雖也生氣,心中卻絕沒有此時這般軟弱的委屈。
怎麼越活越回去了?竟被氣得抹著眼淚跑回房來砸墊子出氣,實在是丟臉。
可此時此刻,除了這種幼稚無聊的舉動,她也不知該如何排遣慪到胸腔發痛的那股酸楚心火。
自傍晚從藥圃回來,門房小僮、前院的小丫頭,還有宿大娘,對她的態度都是帶了些許客套的小心翼翼,仿佛一夕之間就不知該如何與她相處了。
眾人突如其來的生分本就叫她惶惶不安,傅凜竟還莫名其妙的冒出一句「委屈你了,連吃飯也跟我吃不到一塊兒」——
等翻過年後,她和他同桌共食就整八年了!
兩人吃飯的口味本就大相徑庭,這又不是今日才有的事,忽然話說成這樣……他幾個意思?!
待那原本綿蓬蓬的錦墊快要被她捶扁,她的心情稍稍平復了些,這才踢掉鞋子,抱著那錦墊貼牆坐著,紅著眼眶思來想去。
越想越摸不著頭腦,越摸不著頭腦,心中就越是光火。
「屢教不改的蚌殼精!」
她壓著哭腔喃聲罵了一句,兩手一合將那錦墊擠成奇怪的形狀。
「一有事就知道閉著嘴生悶氣,你不說,鬼知道你在氣什麼啊。」
抬起手背揉了揉被眼淚浸到酸疼的眼眶,使勁瞪著眼前黑漆漆、空蕩蕩的所在,又難過又心疼地喋喋嘀咕。
仿佛那個屢教不改的蚌殼精就站在面前垂著腦袋聽訓。
自說自話片刻後,葉鳳歌漸漸緩過了先前那陣突然高漲的氣性,屈膝將那錦墊放在膝頭,將半邊臉頰無力地貼在錦墊上。
今日一定是出了什麼事,還是和她有關的事。
或許,傅凜突然叫閔肅去臨川,著急忙慌將三姑娘傅淳請到桐山來,也是因為同樣的事。
但想想前院那小丫頭,還有宿大娘的態度,顯然是傅凜吩咐過要瞞著她。
若她能像以往那樣忍下氣性,不依不饒地追著傅凜追問,或許最終還是能知道發生了什麼的。可她這會兒細一思量,才驚覺自己如今已做不到從前那樣鎮定自持、一味忍讓了。
這大約就是師兄說過的,當兩人之間的關係改變,看待對方的心境也會不同?
老實說,她不太喜歡如今這個彆扭易怒的自己,才有這麼丁點兒風吹草動就炸毛抹眼淚……
活像個沒出息的作精。
她扁著嘴哼了哼,抬手輕輕揪著自己的發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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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了把臉定下心神後,葉鳳歌重新出了房門,走到院中朝主屋那頭打量了一下。
廊下的燈籠都亮著,屋裡卻黑漆漆,想來傅凜是當真去南院溫泉池了。
葉鳳歌想了想,轉身往小廚房那頭去,半道就遇到了正要回北院的阿嬈與另一名小丫頭。
兩個小姑娘瞧見她,雙雙有種慌了手腳的忙亂。
葉鳳歌走過去攬住阿嬈的肩將她拖走,口中對另一名小丫頭道:「忙你的去,就當沒瞧見我。」
小丫頭如蒙大赦地猛點頭,對同伴阿嬈歉意地吐了吐舌頭,很沒義氣地拎了裙擺噔噔噔就跑路了,乾脆得很。
「鳳姐兒,你別難為我……」阿嬈哭喪著臉,小聲求饒。
葉鳳歌毫不心軟地將她拖到院牆角的無人處,壓著嗓音道:「大家這麼熟了,繞彎子沒意思的。來,跟姐說說,今日究竟出什麼事了?」
牆根下黑乎乎的,一大一小兩個姑娘在扶疏花木的掩映下,被遮得嚴嚴實實。
阿嬈小小聲聲嘀咕道:「可是,五爺說了不許在你跟前……」
「得,懂了,」葉鳳歌鬆了手,做出一副轉身要走的樣子,語氣失落至極,「你我七、八年的交情都是假的,你平日裡嘴甜面乖的模樣都是哄鬼呢,說到底我就是個外人。」
「瞎說!誰拿你當外人了!」阿嬈心中氣急,撲身抱住她的手臂。
葉鳳歌淡聲哼笑:「既是自己人,有什麼話說不得。」
阿嬈抱緊她的手臂,哼哼唧唧猶豫半晌後,才訥訥道:「其實我也不太明白怎麼回事。就一大早表少爺來找五爺,也不知說了些什麼,之後五爺發了好大氣,將表少爺、表小姐關在東院不許出門,還去小工坊拎了幾個人出來打了板子,後來那幾個人也不知去了哪裡。」
之後又叫宿大娘傳令,若有人在葉鳳歌面前亂說話,就全部打了丟出去。
「……也沒講清楚究竟是什麼事不許在你面前提。眼見著五爺氣得那樣狠,沒誰敢多問一句,就連宿大娘都不敢問。反正今日大夥兒是被五爺嚇了個結實,都不知該怎麼跟你說話才對了。」
葉鳳歌蹙眉,隨手拍拍阿嬈的肩:「我說怎麼下午一回來,個個見我都怪糟糟的。」
那尹華茂究竟跟傅凜說了些什麼?
問過阿嬈,得知三姑娘傅淳今夜暫住在西院,葉鳳歌本想去西院找傅淳再問一問。
哪知傅凜像是早有預料,特意將閔肅留在了西院。
葉鳳歌才摸到西院門口就被閔肅擋了回來,只能蔫蔫地回了北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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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院,溫泉池。
傅凜浸在溫泉池中,頭髮濕漉漉的,眼睛也濕漉漉的,周身由內而外的冷。
他與葉鳳歌,方才算是吵架嗎?
他不知道。
早上尹華茂莫名其妙地跑來找他,說葉鳳歌留在他身邊,只不過是為了旁觀、記錄他的心病。
他毫不猶豫地叫閔肅去請了傅淳來,堅持讓傅淳帶走尹家姐弟,並處置了在背後胡亂說葉鳳歌不好的工坊匠人,一則是為葉鳳歌出氣,二則是想將事情壓住。
他想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
其實,對於自己的心病,他許多年前就察覺到了,也在想法子克服心中魔障。
他並不想帶著那些夢魘般的陰影渡過一生。
可有些事,自己知道,跟別人知道,是不一樣的。
若是旁人,他根本不在乎。可為什麼偏偏是葉鳳歌?
他多希望自己在葉鳳歌眼裡,始終是個好得不得了的兒郎。
對於尹華茂說的那個藍皮冊子,他不敢去向葉鳳歌證實。
若那藍皮冊子確有其事,不過就是坐實了葉鳳歌留下來的原因不是為著對他有什麼情意與不捨,只不過是背負著師門的責任,不得已留下來罷了。
當他知道葉鳳歌留下來的緣故竟可能是因為這個,便不由自主地生出許多揣測。
會忍不住去想,這七年,她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在看著他?是同情、憐憫,還是冷靜地等著,看傅凜什麼時候會徹底瘋掉?
會忍不住去想,這會不會就是葉鳳歌沒有拒絕他的親近示好,卻又遲遲不肯鬆口答應與他在一起的根源?
傅凜眸心黯了黯,最終還是抿緊了唇,沉默而徐緩地從溫泉池中站起身來。
他已經在這裡很久了,可葉鳳歌一直沒有來找他。
這讓他漸漸開始不安,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想見她,卻又不敢。
畢竟,他不確定自己此時若見到她,會說什麼,做什麼。
腦中一團亂,有許多可怕的念頭正在不受控地瘋狂翻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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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一大早,傅淳將尹家姐弟帶出了宅子,由宿大娘領著去了後山藥圃,暫時安頓在負責看守藥圃的劉大娘家。
而傅凜則一直沒有露面。
中午順子神色焦灼地來找葉鳳歌,說傅凜自昨夜回房後便一直沒有出來,今日早上中午送飯菜和湯藥去,他也不肯開門。
順子無計可施,只得來請葉鳳歌去勸勸。
葉鳳歌心中雖慪著氣,可聽說傅凜這樣胡亂來,哪裡還坐得住,當即就跟著順子一道,匆忙跑到主屋寢房敲門。
許是聽到她的聲音,傅凜到底還是將門打開,飛快地將飯菜與湯藥接進去,又將門關上了。
這是葉鳳歌第二回被傅凜關在門外。
上一回,她大概還能猜到是什麼緣故,這回卻完全不明所以,這真是要將她氣炸,照著門板狠狠踹了兩腳後,一言不發地走掉了。
在各個院子裡沒頭蒼蠅似地亂轉了一個下午後,葉鳳歌回到北院已是黃昏。
傅凜長身立在北院拱門下,一襲靛藍披風襯得他的面色愈發蒼白。
因傅凜擋在拱門正中,北院的眾人也沒誰敢上去請他讓路,只能惴惴停駐在四下,不知所措地偷偷打量著他的動靜。
他的周身像豎著冰冷的四壁圍牆,雙眸始終望著拱門之外,似乎將周遭所有的人與事都隔絕開了。
葉鳳歌遠遠一抬眼,正與他四目相接。
見他先前還凝滯空茫的目光瞬間變得委屈又擰巴,葉鳳歌滿心裡火氣更旺,視而不見地走過去,抬手將他撥開些。
「別擋著道。」
傅凜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眸底有心浮氣躁的困惑與迷茫,還有些許艱難抉擇間的痛苦糾結。
「我想了通夜,今日又想了一整日,」傅凜頓住,無力地垂下眼睫,嗓音微啞,「有件事若不問你,它就會變成我的另一個心魔。」
葉鳳歌心中一驚,正色柔聲:「什麼事?」
「算了,我還沒想好,」傅凜虛弱一笑,「這幾日……你先去西院,什麼都別問,行不行?有些事我還得再想想。」
此言一出,葉鳳歌除了震驚地瞪著他,什麼都說不出來。
四下近前的所有人也都震驚了,頻頻拿疑惑的目光在他們二人之間來回逡巡。
傅凜垂眸避開葉鳳歌的視線,喉頭滾了好幾滾:「你在這裡,我心中煩亂,什麼都想不明白的。」
葉鳳歌徹底僵住了,感覺有陣陣刺骨寒氣從腳底直往上躥。
她的師父說過,傅凜心中的症結有些棘手,「妙手一脈」目前所有的醫案陳例都沒有可供參考的診治之法,只能在他出現症狀時儘量避免讓他接觸會使他不安、反常的人、事、物。
因此這些年葉鳳歌總是時時留心,儘量不讓他接觸會使他反常、不安、難受的東西,卻從來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自己竟成了使他難受不安的源頭。
心中像是有細細針尖劃過,淺淺的,卻疼得她險些喘不過氣。
她垂眸看著自己的腳尖:「行,我躲遠些,什麼都不問,什麼都不管,你慢慢想。」
傅凜握住她的手腕頓時收緊了,圍住周身的無形冰牆兀地生出了刺:「你什麼意思?」
葉鳳歌重重一揮手,用力甩開他的鉗制,眼尾有熱燙的薄淚沁出:「我只是客居在此的侍藥,旁的事本也不該我管。」
師兄說得對,當兩人關係不同後,拋開師門職責的束縛,沒了從前那份醫者之心作為包容的基石,許多從前不會與他計較的事,就會變得無法忍受。
如今面對他如此明顯的排距,她心中大痛,只想將這痛加倍還回去。
冷漠的說辭像一把銳利的冰刃,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傅凜繃緊的心弦徹底割斷。
傅凜冷眼決絕,咬牙狠聲:「葉鳳歌,沒有你給的藥,本公子不會死。若你……」
狠話到底還是只說得出一半,即便是心中煎熬的此時,他也說不出放她走的話來。
他的話雖只說了一半,旁人聽來只覺雲山霧罩,葉鳳歌的面色還是唰地白了。
整件事從頭到尾都叫她莫名其妙,怎麼就一路置著氣,鬧到這麼僵的地步來了?
或許,非但傅凜需要好好想想,她也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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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色濛濛亮,一夜沒睡的葉鳳歌簡單收拾了小包袱,就去找了管事宿大娘。
「宿大娘,許是我無意間做了什麼惹得五爺動了氣,」葉鳳歌冷靜地對宿大娘道,「他說不想見我。為免得大家為難,我就先出去避避,待兩個月後再替他送新的丸藥上來。若到時五爺還是不想見我,那之後就由別的人再送藥來就是了。」
昨日傍晚傅凜讓葉鳳歌搬去西院的事,宿大娘已聽說了。
她是不知這倆年輕人怎麼就置上這樣大一口氣來的,不過葉鳳歌本就是客居的侍藥,是去是留也不是宿大娘管得了的。
宿大娘歎了口氣:「我聽你這意思是……」
「五爺如今情形大好,對宅子裡的人也早不像往年那樣防備,其實有我沒我都一樣了,」葉鳳歌對宿大娘笑笑,眼底卻並無笑意,「若兩個月之後他仍舊不願見,我之後就不再來了。」
宿大娘一時沒了主意,只得遲疑著應下。
順子從旁人口中得了葉鳳歌要走的消息,當即驚慌失措地跑到回北院,一路奔到寢房外頭。
承恩忙不迭攔住他:「爺還沒起,你這是鬧騰什麼?」
「可是,鳳姐兒要走了呀,」順子喘著氣,慌張道,「畢竟五爺與鳳姐兒自來要好,便是五爺生氣要趕走她,這過了一夜或許氣消改主意了呢?」
他總覺得,若等鳳姐兒走了以後五爺才知道這事,那一定會翻天。
承恩覺得順子的話有些道理,正猶豫著,身後的房門忽然被人很用力地扯開。
傅凜寒著蒼白的臉,捏緊門扉的指尖微顫:「什麼要走?走去哪兒?」
順子被他的臉色嚇了一跳,訕訕退後半步,抬眼偷覷著他。
「鳳姐兒同宿大娘說,既五爺不想看到她,為免大家為難,她這就走了。我過來時她正拎著包袱在中庭和大夥兒道別……」
傅凜猛地推開順子,拔腿就往中庭跑去。
順子和承恩都傻了眼。
傅五爺走路從來慢條斯理,這還是他倆頭一回見他用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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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鳳歌正疲於應付眾人的依依惜別,滿臉掛著恍惚的苦笑。
她實在沒法向大家解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畢竟傅凜什麼也不肯說,她從頭到尾都是一頭霧水的。
「五、五爺……」
原本圍著葉鳳歌的一堆人中有人瞥見傅凜跌跌撞撞跑來,頓時瞠目結舌。
傅凜撥開人群衝到葉鳳歌面前,一把抱住了她。
「會死的,」他渾身發抖,喃聲顫顫,「你若走了,我一定會死的。」
「你這又是……」葉鳳歌疑惑極了,使勁推他,卻發現完全推不開。
她抬眼一望,驚見傅凜唇色紅得異樣,兩頰也泛著高熱時才會有的那種深紅,便也顧不上其他,抬手貼在他的額上。
「你若當真死了,也是被自己作死的!」葉鳳歌眼眶一酸,生氣的吼完,又趕忙對身旁的眾人道,「還看熱鬧?趕緊幫著將五爺送回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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