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靈光乍現的葉鳳歌雙眸被驚喜的光芒點亮,當即就想回屏風那頭去開始動筆了。
不過,「不問自取」的事她還是做不出來的。
「那個,五爺啊,」她雙手背在身後,笑得諂媚至極,嗓音簡直甜得能絞出蜜汁來,「我有個大膽的想法,不知……」
傅凜見狀,腦中立時警鐘嗡鳴,殘困全消。
突然這麼諂媚,一看就不是什麼正經主意。
他倏地坐起身來,不動聲色地將那狐裘拉高裹住自己,警惕地望著她:「你不會是打算,將我畫進那畫片兒裡……?」
心中的小九九被戳穿,葉鳳歌雖滿臉赧然羞紅,卻笑得更甜了,使勁點點頭:「嗯。」
「你這想法果然大膽!」傅凜又好氣又好笑地瞪她。
那本《十香秘譜》他雖只看過一回,可他記性好,腦子也靈光,稍稍推敲,就知她若要拿自己入畫,不出意料的話,必定就是第四卷那位花心浪子無疑。
那位花心浪子從容游走在颯爽的江湖女俠、端方的公府姑娘,以及美豔的酒坊東家之間……幾年後事蹟敗露,被這三位得知真相的姑娘聯手買凶,閹了。
真是個可怕的故事。
葉鳳歌皺了皺鼻子,不死心地追問:「當真不給畫?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許是因著有求於人,她的眼神自然而然地軟成一泓秋波。
明知她這是「卑鄙奸詐」的伎倆,傅凜的頰邊仍是猛地躥熱,不爭氣地被鬧了個大紅臉。
其實,若不是第十卷那位的下場實在太慘絕人寰,他是不會拒絕她這請求的。
畢竟,她難得用這般模樣纏著向他討要什麼,諂媚得整個人都散著蜜味,簡直讓他有些招架不住。
他喉頭滾了幾滾,扭頭不再看她,硬聲硬氣道:「若是第四卷的那位,沒得談!」
「你什麼鬼腦子?第幾卷的哪一位都記得清清楚楚?究竟看了幾……」葉鳳歌說著說著就想起自己這是有求於人呢,忙收住訓人的嘴臉,重又笑得蜜蜜甜,「怎麼會是第四卷那位呢?不會不會,我有分寸的。」
她有分寸個鬼,方才腦子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還真就是第四卷那位。
見傅凜掀開狐裘似要下榻來,心虛的葉鳳歌殷勤地上去扶他:「不畫第四卷,真不畫。咱們五爺這般風采,怎麼的也該是第十卷那位俊美的國師啊!」
之前她一直很羞於同他細談《十香秘譜》的事,可此刻猝不及防被他揭了底,她反倒有種「破罐子破摔」的扭曲坦蕩,索性就這麼硬著頭皮不要臉了。
傅凜下榻穿好鞋站定,低頭瞧著攙在自己小臂上的纖細手指,死死抿住即將飛揚的唇角,忍笑板著臉,拉開她的手,大爺似地往書桌走去。
葉鳳歌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不遺餘力地遊說道:「要不,我拿了潤筆費以後,分你一半?你就當做筆小生意?」
「爺不缺錢。」傅凜倒了一杯藥茶握在手中,驕傲地抬了下巴哼哼道。
葉鳳歌沉吟片刻,重振旗鼓:「那,我給你買糖吃?」
她一時也想不出自己還能怎麼哄他高興了。
「不想吃糖,」傅凜輕垂紅臉,目光淡淡掃過她,「若是給吃別的,那或許可以談談。」
葉鳳歌一聽有轉機,大喜過望地仰臉看向他:「要吃什麼?」
傅凜舉杯湊到唇邊,略略遮住自己的下半臉,含糊道:「你今日的口脂,瞧著味道不錯。」
葉鳳歌瞪大了眼,面色由紅轉青。
這小混蛋,近來可當真是愈發地浪得無邊無際了!
「看,我提了條件,你自己不肯的。」傅凜抿了一口藥茶,「遺憾」地衝她眨眨眼。
他面上淡淡的,心裡卻有個得意的壞小子樂到滿地滾。
難怪小時裴瀝文屢教不改,明知要挨打受罰,也忍不住去「欺負」隔壁的小姑娘……唔,裴瀝文的下場可不是太好,引以為鑒,過猶不及。
傅凜端正了神情,繞過過去走到書桌後的椅子上坐下,一臉正直道:「我不是不肯幫你……」
「五爺的意思是,」葉鳳歌出聲打斷他,用指尖在自己的唇下虛虛點了點,眼中漸漸閃動起狡黠笑意,「要試試這口脂是什麼味道,就給畫?」
她那樣子一看就有詐,可傅凜心中忍不住又有一絲絲僥倖的期待。
他抿了抿唇,嗓子發緊:「若是第十卷,那就可以談。」
葉鳳歌了然頷首,鞋底蹭著地面,慢慢繞過書桌走到他跟前。
傅凜周身繃緊,目光隨著她的身移影動,脊椎處躥起一股酥麻熱燙直奔天靈蓋——
要死要死要死,她不會真的……肯?!
葉鳳歌右手搭在腰間,略略俯身,竟將泛紅的臉湊到離他約莫一拳的距離才停。
挾了淡淡果香與藥茶清苦的兩道氣息徐徐纏到一處。
呼吸相聞,心音雜亂。
未幾,葉鳳歌搭在腰間的手動了動,從荷囊裡取出一個精巧的口脂盒子,「啪」地拍到他手中。
「那就這麼成交了,第十卷,」葉鳳歌猛地直起身來,奸計得逞一般叉腰哈哈笑,「五爺省著些吃,我今日用的這盒口脂可貴!」
這下輪到傅凜的臉由紅轉青了。
原來,可惡的小姑娘「欺負」起小小子來,也是皮得叫人牙癢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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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一連忙了四、五日,將每年例行的年底核賬忙完過後,傅凜總算可以悠閒過冬。
之後他每日除了跟著閔肅練上個把時辰的拳,其餘時候都窩在書樓,一邊翻著閒書,一邊隨手擺弄著那堆只有他自己才知是做什麼用的小零件。
葉鳳歌則是大多時候兀自躲在屏風後頭提筆勾勾描描,時不時探出頭來打量傅凜片刻。
有時傅凜想過去瞧瞧她究竟畫了什麼,卻總是被她毫不客氣地擋回來,說是沒畫完之前不給看。
到了廿八這日午後,桐山迎來今冬第一場像模像樣的大雪,而葉鳳歌也算是「大功告成」了。
葉鳳歌放下筆,左手握住凍到發紅的右手指尖,一邊朝掌心呵著氣,一邊滿意地瞧著桌上那張墨蹟未乾的人像畫片兒。
攏共十卷,她自然不會每一卷都拿傅凜做藍本,不過她最滿意的還是拿傅凜做藍本的這幾張。
她想了想,將擱在右上角的一疊人像畫片兒都拿起來翻了翻,從中抽出了兩張,小心地疊好,偷偷夾到書頁中去——
這兩張才真真兒是她「傾盡畢生所學」的嘔心瀝血之作,不過不能給旁人瞧見,尤其是不能給正主瞧見,要惹事的。
葉鳳歌捂住紅臉偷笑一會兒後,斂好神色,拿起桌上那一張畫像反手藏在身後,慢慢踱出屏風,朝傅凜那頭走去。
「畫完了?」傅凜放下手中的一塊木雕小零件,見她點點頭,便噙笑彎腰,從書桌旁的小櫃裡取出一件東西。
「我有個東西要給你瞧,這幾日見你忙著就沒拿出來。」
葉鳳歌目瞪口呆的看著他手裡的東西,好半晌後才噗嗤笑出聲:「我隨手亂畫的,你裱起來做什麼?!」
那是她五日前信手塗鴉後,捏成紙團子丟出來給他的那張小畫。
看得出來,他大約已盡了最大心力處理那些折痕了。
「咦,你還往上頭添了字?」葉鳳歌好奇地偏頭,伸手想拿過來仔細看上面多出來的蠅頭小字,卻被傅凜躲過了。
「只許看,不許摸!」傅凜輕輕攔下她的手,親自捧著那裱好的小畫遞到她眼前,「這可是爺要拿來傳家的。」
畫上那個靠坐在榻上,渾身透著「不高興」的小小子腦袋邊多了一行字:不喝!再喂跳井了!
那個背對觀者的小姑娘後腦勺旁邊多了一行字:像你這樣不肯好好喝藥的傢伙,我一天打死好幾個!
那些工整的蠅頭小字並不是傅凜平常慣有的字跡,一筆一劃規規矩矩,更像他當年初初跟著裴先生習字時的稚氣筆跡。
兩個童趣十足的圓乎乎小人兒,配上略有些孩子氣的工整對白,明明並非寫實的畫面,許多往事卻清晰如跑馬燈似地在眼前掠過。
這是獨屬於他們二人的記憶。
葉鳳歌心口一甜,抿笑抬杠道:「傳什麼家?說得跟你子孫滿堂似的。」
「眼下是還沒有子孫滿堂,」傅凜噙笑覷著她,挑眉道,「但我總覺得,很快就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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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鳳歌沒法接他這「子孫滿堂」的茬,只好趕忙從身後拿出那張人像畫片兒,獻寶似地拿到傅凜面前。
「瞧,我這回畫得好看?」
畫上的男子被面具遮了半臉,鳳眼清澈澄定,清淩淩無欲無念;身姿頎長,俊逸出塵,偏生一襲道袍卻系得鬆垮恣意,竟就有了些許矛盾的勾魂意態。
傅凜接過她手中那副畫像認真打量:「國師,竟是戴面具的麼?」
那本《十香秘譜》他看得倉促潦草,可架不住他從小就過目不忘。他想了好一會兒,總覺得手稿裡並未提過「國師戴著半面面具」這樣的事。
葉鳳歌扭頭看向一旁,嘴硬道:「我臨時添上去的,只是覺得這樣多些韻味,沒別的心思。」
傅凜抬頭盯著她少見的彆扭模樣,忍不住悶笑出聲。
這位小姑娘似乎不記得,有個詞叫「欲蓋彌彰」。
「你怕不是先畫了一張沒面具的,卻忽然發現捨不得給別人看,這才另添了面具重畫了一張?」傅凜睨著她,得意的笑簡直要溢出眼尾了。
葉鳳歌「專心致志」地瞧著窗外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強做無事地乾笑兩聲,打岔道:「那什麼,明日我去交畫稿,你就別跟著了。」
其實這回不需她說,原定開春後在沅城新開珍寶閣的事出了些岔子,這段時間裴瀝文都在外頭奔走,說好明日要來找傅凜回話,因此傅凜即便是再想跟,也實在脫不開身。
「爺是那等貪玩跟腳的人嗎?」傅凜笑道,「畢竟是快要子孫滿堂的人了,得用心做事,才能賺錢養家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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