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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病 - 第43章字體大小: A+
     
    第四十三章

      宅中眾人都瞧得出,近來的傅五爺頗有點「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意思,整個人似乎由內而外地舒展鬆弛,比以往好說話許多。

      而葉鳳歌的體悟自比旁人更加透徹一點。

      畢竟自打從臨川回來後,這幾日每當隻他們倆在時,傅凜就愈發「倡狂」,簡直像撒開蹄子的小奶狗,黏人撒嬌信手拈來,當真是半點負擔都沒有。

      這實在是很出乎她的意料。

      葉鳳歌赧然抿笑,順手拿起蓋住他眼睛的那冊書,在他額頭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記。

      「吃什麼糖?」葉鳳歌沒好氣地紅著臉,隨手將那冊書放回案上,「你不總說你是大人了?哪有大人還追著旁人討糖吃的?再苦也忍著!」

      說著,便舉步往屏風後走去,隱隱像是落荒而逃。

      傅凜仰著頭靠在椅子上,側過臉看著她沒入屏風後的身影,眸底的笑意是以往少見的開懷。

      「書上說了,」傅凜懶懶揚聲,笑音透過屏風蔓進那一頭,不依不饒地招惹人,「總是『忍著』,不好。」

      那頭半晌沒吱聲,就聽一陣悉悉索索的響動。

      未幾,一個圓圓胖胖的大紙團淩空而起,從屏風那頭被拋了過來,當空劃出一道惱羞成怒的弧——

      「少看些亂七八糟的書!」

      傅凜深諳見好就收的道理,心知招惹到這裡就差不多了,若再過分些,只怕屏風那頭的姑娘真要翻臉,於是無聲笑著站起身,長腿邁出幾步走過去,彎腰將地上那個胖乎乎的紙團撿起。

      將那紙團皺皺巴巴的展開,紙上並非工筆細描的精心畫作,而是寥寥幾筆隨手勾勒出的兩個小人兒,是小時葉鳳歌哄他喝藥時常畫的那種。

      畫上的兩個小人兒有著相似的圓圓身軀,只能從髮髻、衣衫和姿態分辨出一個是小小子,一個是小姑娘。

      小小子靠坐在床頭,雙臂環胸,側臉仰著下巴瞪著人,從頭到腳透著「不高興」。

      小姑娘背對觀者,只能瞧見梳雙髻的後腦勺,坐在榻邊雕花圓凳上,一手端著藥碗,另一手捏著小匙向榻上的小小子遞過去。

      看似漫不經心的隨意筆觸,童趣至極,意韻生動,叫人忍俊不禁。

      「你忙活一早上,就隻畫了這個?」傅凜珍惜地撫著紙上的褶皺,對著屏風笑得見牙不見眼。

      雖然沒有如願討到自己心中最想要的那顆「糖」,可這一顆,倒也出人意料地甜。

      葉鳳歌隔著屏風出聲答話:「是先前你出去的那會兒,無聊順手畫的。」

      頓了頓,她欲蓋彌彰地急聲補充:「胡亂畫的,扔掉就是了。」

      傅凜噙笑想了想,若有所悟地點點頭。鳳歌小姐姐偶爾也有些不為人知的羞澀彆扭,這是不好意思了。

      他走回桌案後頭,鄭重其事地將那張皺巴巴的畫紙撲在桌上,拿鎮紙石壓了好幾遍,將褶痕抹得淺了些後,提筆在上頭寫了幾行字。

      ****

      近午時,兩人從書樓一道出來,傅凜雙手背在身後,手中拿著那張葉鳳歌信手塗鴉的畫紙。

      葉鳳歌隨意瞥了一眼,倒沒細看,只是笑問:「不是叫你扔掉?拿著做什麼?」

      「拿回去好好收起來,」他勾起唇角,狀似不經意地扭頭覷她,「以便今後代代傳家。」

      葉鳳歌抱頭,紅著臉疾步走在了前頭:「我管你傳誰,看著我說做什麼?!」

      吃過午飯後,傅凜說要先去後院小工坊瞧瞧,跟著再去找閔肅練拳,葉鳳歌便回房取了《十香秘譜》的手稿,做賊似地藏在懷裡,獨自回了書樓。

      這會兒整間書房內就她一人,又躲在屏風後頭,她便安心地將《十香秘譜》攤在桌案上,邊看邊皺著眉頭細細琢磨。

      她之前用閔肅做藍本畫的那幾張人像畫片兒被書坊的鑒稿先生退回來,說是缺了風流旖旎的「勾人」意態,與這手稿的故事、文風不大相符,須得趕在這個月底之前重新畫過,再拿去給書坊鑒稿先生過目。

      「風流旖旎的『勾人』意態?」葉鳳歌愁眉苦臉地盯著攤開的書稿,食指抵著下巴自言自語,「那是什麼玩意兒?」

      妙手一脈的弟子畢竟師從醫家,打小有一門基本功,便是描摹人體經絡、骨骼、肌理,務求做到栩栩如生、巨細靡遺、沒有偏差,因此她於精工細描上其實是有些底子的,鑒稿先生也著重誇獎了她的這個優點。

      可是「意態」這種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顯然超出了她的畫功範疇。

      她愁苦了好半晌後,又隨手拿起筆,漫不經心地在紙上畫著筆觸樸拙的胖乎乎圓臉小人兒。

      不消半柱香的功夫,就有一個臉圓身圓的小姑娘躍然紙上。

      小姑娘手上捏著決放在盤著腿的膝頭,閉目打坐,一臉的生無可戀。

      「嘖嘖,這意態不就很生動了?」她擱筆,喃喃自嘲地笑道,「可惜不是旖旎勾人的那一種。」

      盯著畫上的圓圓小姑娘瞧了半晌,她兀自笑開了花,將墨蹟已幹的畫紙隨手一折,夾在了《十香秘譜》的手稿中,這才重又研磨鋪紙,提筆站得端端正正。

      ****

      申時,多寶架上的十二小人兒報時鐘輕輕開了門扉,彈出一個懷抱著「申」字小木牌的紫衣小人兒。

      被這清淺響動驚到,葉鳳歌回過神,才發現已畫了有將近一個時辰,脖子發僵,手也涼了。

      於是她停下筆,伸了個懶腰舒展腰背,左右轉動著脖子走到屏風後探出半個腦袋。

      桌案後空無一人。

      她以為傅凜還在練拳,便放心地走出來,搓著微沁的指尖走去案頭準備倒茶喝。

      從屏風後頭走出來幾步,一抬頭才見窗前的臥榻上躺著不知何時進來的傅凜。

      許是因先前去找閔肅練拳腳累著了,此刻他在臥榻上姿儀隨意地合衣歪躺著,身上蓋著墨黑狐裘,似是睡沉了。

      傅凜被那身娘胎裡帶出的極寒之症害得可苦,小時就跟玉雪冰人兒似的,三伏天裡旁人熱得恨不能學狗兒吐舌頭時,他卻照舊手腳冰涼。若不用厚厚棉被捂著,滿屋子暖爐煨著,想像尋常人那樣酣暢淋漓出一身大汗,都是奢侈難事。

      大熱的三伏天都是如此,到了苦寒冬日,小傅凜就更可憐,簡直不需冰裹霜覆,自己就能把自己凍成棍兒。

      在妙手一脈的醫理中,發汗是人排解寒瘀病灶的一個有效途徑。

      只是以前傅凜體弱,經不起大動彈,妙逢時便只能先將這事擱下,一年年循序漸進地耐心調方,慢慢將他的底子補起來些。

      經過七年持續不斷地細心調養,自今年入冬以來,葉鳳歌似乎再沒見他像往年那樣凍得個面色青慘慘、手腳僵直的模樣了。

      如今他便能遵照醫囑,跟著閔肅練點簡單拳腳,再配上那三個月服一粒的丸藥,葉鳳歌心中默默盤算了一下,估摸著或許到了明年春夏,他的寒症就真能大好。

      心中為傅凜高興著,葉鳳歌便放輕了腳步,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抿唇打量著沉睡在臥榻上的傅凜。

      密長雙睫像一對歇了翅的蝶,乖巧地伏在下眼瞼處,精緻矜秀的冠玉面龐在墨黑狐裘的映襯下近乎白得發亮,幸有頰邊未褪盡的淡緋暈痕添了幾許熱騰騰的鮮活之氣。

      葉鳳歌偏著頭打量著眼前這張既熟悉,又隱隱有些陌生的臉。

      唔,她必須誠實地說,這真是個好看的少年郎。

      也不知是不是被近前忽然多出另一個人的氣息驚動,他的手臂動了動,蓋在身上的墨黑狐裘上沿便從脖頸間滑落至肩頭。

      葉鳳歌僵住,以為他要醒了,正想若無其事地轉身走人,卻發現他再無動靜,這才鬆了口氣。

      再看一眼,就一眼。

      她躬身趨近些許,彎腰湊近些,仔仔細細瞧著他的側臉線條——

      只怕是神仙都畫不出這麼好看的側臉,所有一切都恰到好處。

      葉鳳歌自顧自點點頭,恍神地想著,若此刻他雙眸半睜、神情疏慵,唇角再噙一絲如多情春風般的淡笑,那不就是……

      「你想偷親我?」傅凜忽然開口,雙眸徐徐睜開,「喏,給你親。」

      貪看美色睡顏走了神的葉鳳歌被嚇得嗓子一緊,做賊心虛地直起身,斜斜仰頭看著頂上房梁,腦中拼命想著該用什麼樣的說法,才能將自己的行為解釋得正氣凜然。

      「誰要偷親你?我看你沒、沒蓋好,在想說要不要幫你將那狐裘攏一攏。」

      口中狡辯著,眼角餘光卻不受控制,偷偷又瞟向他。

      被臨時當做衾蓋的墨色狐裘半滑至肩頭,淺淺笑彎的眉眼,疏疏懶懶的神情,唇角有笑如晴日春風,殘困的嗓音沙啞纏綿——

      明明衣衫齊整,卻是道不盡的旖旎風流。

      葉鳳歌眼尾一燙,雙頰燃火,心尖酥酥麻麻顫了起來。

      靈台方寸間卻有一種醍醐灌頂的突然清明。

      她好像有些知道,鑒稿先生說的「勾人意態」,是什麼樣的聲色光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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