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桐山此地是傅氏最早的起源,位於半山的這座別院自也是傅家傳承久遠的老宅,其建宅藍圖正是出自數百年前那位曾任臨川匠作中郎的先祖高展之手。
在臨川六城,這位在臨川地方史、志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可謂街知巷聞。
高展本出身京中煊赫侯門,卻不遠千里孤身來到臨川,投奔領藩臨川的昭王夫婦麾下,後與時任臨川州府右丞傅穎結為連理,便在臨川落地生了根。
高展以非凡的匠心巧思,勾勒、佈局了屹立數百年的臨川城,直到如今臨川官府與民間的匠作行當,都還將他的畫像與牌位供奉在祖師爺的位置。
這位出身侯門的矜貴公子是個心性多面的妙人兒,他將自己疏闊英朗的少年熱血全融進了臨川城,卻將文雅清貴的世家風采放在了桐山這座別院。
在數百年的代代傳承中,傅家後人最大限度保存了這位先祖的初心,各院屋院亭台、花草木石都無大的變化。
唯獨北院——尤其北院的書樓——大大不同。
這是偌大宅子裡唯一一處被大改過的地方,還是出自傅凜的手筆。
這還是尹華茂兩個多月來第一次踏入北院書樓的範圍,雖只是被攔在書樓前庭的迎客亭內就坐,並無機會窺得內裡乾坤,可就此刻目之所及,竟已使他心中無端生出「矮了一頭」的敬畏與拘束。
尹家本只算殷實小戶,到尹華茂的舅舅尹嘉榮入贅臨川傅家,成為定北將軍傅雁回的第二任丈夫,尹家才算攀著這高枝小小起了一頭。
大縉人常說,「貴氣養成少則三代」,尹家的起勢到尹華茂這裡還沒過第二代,是以在教養、家風上頗為不倫不類,「只見嬌驕,不識分寸」,更莫提什麼眼界、氣度與襟懷。
以往尹華茂曾在臨川的傅氏本家做過客,說來也不是沒見過氣派場面,但那畢竟是傅氏本家,在尹華茂心裡那是理所應當該讓人仰視的地方。
可今日得知眼前這書樓的種種佈局竟出自五表哥傅凜,他也說不上來是為什麼,心下大為震動。
這裡並不似臨川本家那般朱門繡戶,甚至不似他們姐弟二人眼下借居的東院俊秀卓然。
因靜而遠、端肅樸雅,卻又透著隱隱冷峻的氣韻。
尹華茂與姐姐正坐在書樓前庭的「迎客亭」中,亭子三面是以約與人等腰齊高的竹、錦帷籬,內裡有案有幾,牆角暖爐烘著熱氣,叫人絲毫不覺冬寒。
角落花幾上的盆景乃人工手作,整塊墨玉為遠山,小巧銀劍作鬆柏,有小溪潺潺繞山,有孤舟翩躚回環。
尹華茂看不出那小溪中的水是什麼,只知那絕不是尋常的清水。
他也看不破究竟是什麼機關在催動,整個盆景明明不見接引任何活水,小溪卻始終粼粼漾著波光,不知疲倦地繞山而行。
「這……還有人撐船!」尹華茂再坐不住了,站起身湊到幾前,躬腰湊近去瞧那一直繞著小溪的孤舟,滿目驚訝地探出手指去。
侯在亭中角落的小竹僮見狀,忙驚聲制止:「表少爺,碰不得的!」
尹華茂嚇了一跳,站直回身:「怎麼碰不得了?」
「碰了會死。」
清清冷冷的嗓音,沿著碎石小徑幽幽漫進迎客亭。
尹華茂聞聲望去,只見傅凜著一襲荼白浮雲錦直裾袍,從容行過修竹掩映的碎石小徑而來。
月姿霜韻,風華流光。
這樣一個人,在這樣的景致中,尹華茂腦中隻浮起小時夫子教過的一句——
「喧闐神氣散,一靜百慧生」。
他自顧自得意地點點頭,覺得這約莫是自己不學無術的少年生涯中,引經據典最準確的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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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尹華茂對這位五表哥的印象就是:身子弱,不被傅家重視,常年在此無人問津,早早自立門戶;少年從商,生意做得不錯,聽說是個日進鬥金的厲害角色。
在被傅凜狠狠收拾過兩回後,他對五表哥的印象又添一點:脾氣壞,下手狠,沒人情。
而今時今日,在他得知了傅凜的某個秘密,又見到北院內種種奇巧之後,再看到這位五表哥,他的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種崇敬。
打從骨子裡拼命往外冒的崇敬。
以這位五表哥的種種遭遇,他原有許多可以墮落、變壞的理由,可他卻偏長成了心有恣意天地的兒郎。
與姐姐一道向傅凜行過禮後,尹華茂清了清嗓子,難得恭順地半垂眼簾,好奇輕詢:「方才五表哥說,這盆景碰了,會死?」
許是覺得他態度與以往相比顯得古怪,傅凜淡淡瞥了他一眼,才緩聲答道:「那小舟是個機括,亂動會惹來足以將你紮成刺蝟的冷箭。」
尹華茂倏地抬頭,雙目圓睜,張了張嘴,又不知該說什麼,最後只能點點頭。
見弟弟沒再說話,尹笑萍垂臉,對傅凜道:「冒昧打擾五表哥……」
說話間,小竹僮已在桌案主座的椅子上擺好錦墊,又伶俐地轉到角落的紅泥小爐上,將煨了多時的銅壺拎起。
傅凜落座,頷首示意姐弟二人也坐下說話:「不算打擾,你們若不來找我,近兩日我也會找你們。」
小竹僮拎著銅壺過來,將壺中之物斟進傅凜面前的梅子青瓷杯中,又回去換了另一個小爐上的壺來,替尹家姐弟面前的茶杯續了水。
傅凜端起杯子捂在掌心,轉頭直視著尹華茂,目光雖冷冷淡淡,卻是平和專注的。
沒有因他之前的胡作非為而不耐煩,也沒有因他年紀小而敷衍寬縱。
尹華茂說不上來其中的門道,只是很清楚,那不是大人看著一個無理取鬧熊孩子的眼神。
他的眼眶無端微燙,神色緊張地開了口:「五表哥,有什麼訓示?」
「並無訓示,是道歉,」傅凜坦然直白,「先前罰你翻凍土,是聽說了一些事,氣急之下未經核實,算是錯罰。你若不服,盡可提出你的要求,倘是合理的,我可以照辦。」
尹華茂愣住了,好半晌後才轉過頭,呆呆地看向自家姐姐。
奈何他姐姐也是一臉的愣怔,姐弟倆相顧無言。
靜默片刻後,傅凜捧著手中的瓷杯,淺淺抿了一口杯中的「茶」,俊秀冷臉繃得更緊。
「鳳歌什麼都沒說過,是我誤會了,」傅凜緩了緩,又道,「你們若覺委屈有氣,算在我這兒就是。」
言下之意就是:爺在這兒坐著,任你們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只要你們別算錯賬找我的姑娘不痛快,萬事好說。
尹笑萍驚訝地瞥了他一眼,很快收回了目光,訥訥輕聲道:「五表哥言重了。」
尹華茂則是一張嘴開開合合,卻半個字沒擠出來。
姐弟倆萬沒料到,傅凜竟會如此坦然主動地認下錯處致歉,雖態度並不低聲下氣,誠意卻還是很分明的。
這反倒叫他倆不知該怎麼接這茬了。
對他們二人的反應,傅凜並不太在意,隻輕轉著掌心的杯子,淡聲道:「需要什麼補償,想好了再讓人來告訴我也行。好了,我要說的話說完了,你們找我何事?」
尹笑萍躊躇地微啟朱唇,卻被對座的弟弟喝住:「姐!你喝茶,我來說!」
尹笑萍是習慣了對自家弟弟有求必應的,當即便收了口,默默低頭喝茶。
尹華茂倏地站起身來,右手握拳放在桌案上,周身輕輕顫著:「我、我之前在臨川,惹了大麻煩,家是回不去了。多謝五表哥收留!」
傅凜輕挑眉梢,對他這番話很是意外。
「以往的事……多謝五表哥擔待,」尹華茂咽了咽口水後,接著道,「我聽說,五表哥這幾年陸續安排宅子裡一些人,跟著裴大哥去學商事,之後就、就會有出路生計,今日來就想請、請五表哥也給我個機會。」
傅凜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再度抿了一口杯中之物。
「我先前說過,我錯罰了你一回,只要你要求合理,我可以應下作為補償,」傅凜靠向椅背,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這就是你的要求?」
尹華茂使勁地搖了搖頭,束在腦後的發被搖得左右擺蕩:「跟那個無關,是、是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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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尹笑萍看葉鳳歌緊張兮兮地到處去找那藍皮冊子,心想其中必定有鬼,便上了心。
等傅凜與葉鳳歌一道去臨川的那日,這姐弟倆便來了北院。
趁阿嬈與尹笑萍閒聊沒防備時,尹華茂偷偷溜進了葉鳳歌房中,找到了那藍皮冊子,打算看看那冊子中能不能找出葉鳳歌什麼把柄,以替尹華茂報「一箭之仇」。
兩姐弟回東院躲著看了那冊子後,震驚得無以復加,一時也顧不上與葉鳳歌的那點小恩怨了。
那冊子裡全是關於傅凜的秘密,若端看那冊子,傅凜其人瘋成什麼樣都在情理之中。
可他非但沒有瘋,還成了人人敬畏的傅五爺。
這對姐弟被震撼得不輕,合計了這幾日下來,最終決定來向傅凜討一條生路。
畢竟尹華茂惹的事,若一個不慎,對傅家就是牽一髮而動全身,傅家能將他送到這裡來,已是盡了最大的力在保他了。
但在州府官學書樓失火案被人徹底遺忘之前,尹華茂不能回家,甚至不能輕易在臨州各地露面。
畢竟這案子連傅家都有些兜不住,只能捨了傅淳來保大局不失,接下來,為了不被朝中敵對勢力抓住把柄,傅家且不知要與人僵持多久,這事才會徹底被放下。
而尹華茂今年已十三四歲,再無所事事、看不到盡頭地這麼躲著混日月,將來怕就徹底成了個廢人米蟲,再難有什麼作為。
這個事實他一早就很清楚,所以他自打被送到桐山來後,就一直是委屈、憤怒、茫然、焦灼,甚至有點絕望的。
這就是為什麼他打從一開始,對人對事就特別驕橫凶蠻的緣故。
因為他不知該何去何從,不知自己還有沒有將來,就只能用對別人的暴戾攻擊來發洩心中憤懣。
可見了那藍皮冊子後,他才明白,跟傅凜比起來,自己的處境根本沒到絕路的。
傅凜長這麼大,在自立門戶之前,看起來似乎每一天都活在懸崖峭壁的邊沿,可他最終替自己劈開了一個天地。
尹華茂覺得,他很願意跟著這樣一個人,洗心革面、重新來過,去活成一個像模像樣的好兒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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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葉鳳歌將那張人像畫片兒被塗改得快看不出人樣時,傅凜也回來了。
隔著屏風聽到推門的聲音,葉鳳歌嫌棄地衝那張畫片兒皺了皺鼻子,將手中的筆擱在硯臺上,走到屏風後探出頭去。
「畫好了?」傅凜衝她笑笑,朝屏風那頭走去。
葉鳳歌忙不迭閃身出來,雙臂展開擋住他:「說好不偷看的!」
其實也沒畫什麼出格的東西,就是莫名覺得尷尬。
「表小姐與表少爺找你什麼事?」怕他非要看自己這早上畫的東西,葉鳳歌趕忙轉移話題。
傅凜也沒再堅持要往屏風後闖,噙笑應道:「不知他們哪根筋搭錯了,竟想讓尹華茂跟著我做事。」
葉鳳歌訝異道:「那你答應了沒?」
不管這兩姐弟是因為什麼緣故做出的這決定,葉鳳歌覺得這是兩人到桐山來之後做得最對的一件事了。
「後院的小工坊正缺人,讓他先去做學徒,」傅凜哼笑一聲,「之後再看情形。」
因他不像本家同輩那樣有家族扶持,手底下素來缺人,這導致他用人一向膽大,也很願給人機會。
「他竟肯?表小姐也捨得?」葉鳳歌詫異極了。
傅凜「嘖」了一聲:「管他們怎麼想,既是他們自己求的,那我就做這好人了。反正旁人怎麼樣,他就得怎麼樣,做不好就滾回東院窩著。」
葉鳳歌想想,傅凜這麼處理好像也沒什麼問題,便點點頭:「那,我托你幫我解釋的事,你說了麼?」
「解釋過了,沒事了……」傅凜本還想說什麼,卻突然面色微變,扭頭以齒沿飛快地刮了刮舌尖。
葉鳳歌了然偷笑,推著他走到他的大書桌後坐下:「迎客亭內那壺藥茶跟書房這壺可不一樣,返口特別苦。你忍忍,過一會兒就好了。」
今年妙逢時為傅凜新調整的藥方,包含了好十幾種功效各不相同的藥茶,傅凜得將這些藥茶代替了白水與茶,足足喝上一整年,說來也是受罪得很。
傅凜苦著臉伸手去拿書桌上那壺茶,卻被葉鳳歌一把按住:「這壺你先前喝時像白水,但若這會兒立刻就喝,口中合著兩種藥茶的味道,只會更苦。」
傅凜可憐巴巴收回手,仰頭看著她:「給顆糖吃行不行?」
他的眸心漸漸深幽,其間有一簇蠢蠢欲動的小火苗。
葉鳳歌被那眼神灼得滿臉通紅,順手從桌案上抄起一本書蓋住他的眼睛:「看哪兒呢?!」
這混蛋,盯著她的唇要糖吃……
「你瞧,你讓我幫你跟人解釋,我就照著做;我只是求你給顆糖,你卻不肯,」被蓋住眼睛的傅凜並沒有動,悶聲笑得跟撒嬌似的,「你的小白菜快苦進心裡了,你倒是管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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