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自以為不露行跡的「秘密」被當面挑破,毫無防備的傅凜自是沒端住,瞬間臉紅到脖子根。
片刻後,他收回搭在葉鳳歌肩頭抵住門扉的手,改為握住她的手腕,將她巴在自己臉上的手掌挪開些,尷尬赧然卻又破罐子破摔般覷著她,只是紅著臉笑。
這態度,顯然就是默認了。
葉鳳歌手腕一旋略施了巧勁,又羞又火大地掙脫他的鉗制,伸出食指使勁戳著他的肩頭,卻又語塞得不知該說什麼。
她骨子裡是個有諾必踐的實誠姑娘,既答應不再將他當小孩子看待,這幾日她也在盡力調適自己與傅凜之間的相處。
這個轉變的過程其實頗有些糾結,真遇到譬如此刻這種情況,她腦子裡蹦出的第一個念頭仍舊是「家裡的小小子學壞啦,再不教訓就要歪啦」——
「習慣」,真是個叫人頭疼的東西。
無語凝噎好半晌後,面紅耳赤的葉鳳歌終於無奈地瞪了他一眼,訕訕地拍開他貼著自己腰際搭在門閂上的手。
「偷看就偷看,瞎學什麼風流浪蕩俏公子?你這樣是……喂!」
先前一直紅臉笑覷她的傅凜,毫無預警地將她攬進了懷裡。
葉鳳歌羞赧急惱地掙扎,嬌聲怒斥:「你你你!得寸進尺是不是?信不信我真打你!」
「讓我抱一下,待會兒就給你打。」傅凜收緊了箍住她的手臂,按住她的後腦勺,燙紅的頰貼在她鬢邊蹭了蹭,笑得格外愉悅,格外滿足。
若是按照兩人以往的相處模式,他偷看「奇怪的書」這件事被當面揭穿,她大約是會跳起來追著他打,也少不得要拿出「姐姐」的架勢教訓「不學好的混帳崽子」。
但她最終還是沒有這麼做。
她答應了不再拿他當小孩子對待,便盡力在改變,沒有敷衍他的意思。
傅凜的臉貼在葉鳳歌的鬢邊,鼻端盈滿屬於她的馨香,胸腔中有蜜水般的心潮此起彼伏。
「不算『偷』看,」他笑著在她赧紅的耳邊低聲招供,「是你自己忘在我房裡的,我就順手翻了翻。」
沒敢說自打從《十香秘譜》中看到一個嶄新天地後,這一個多月來,他已忙裡偷閒,將書樓裡那些多年無人問津的話本子全都翻過了。
「光只是『順手翻了翻』,就記這麼清楚?!什麼鬼腦子。」
葉鳳歌嘀咕著推了推他,想起西席裴先生不止一次誇過傅凜過目不忘的天分,還惋惜地說過,若非傅凜既無潛心治學的志向,又無出仕為官的念頭,假以時日必定能大有作為。
裴先生替傅凜遺憾唏噓,曾旁敲側擊提點過他,甚至私下裡也示意過葉鳳歌幫著勸勸。
但葉鳳歌懂得傅凜的心思,即便傅凜並未過多解釋,她也懂得一二。
畢竟以傅家在臨州六城的勢力,無論他選擇治學還是為官,都避不開傅家的影子。
而他這幾年所做的一切,都在將自己的天地拓往更遠處。
他要在他的地盤上豎起「傅」字旗,卻不是「臨川傅氏」的「傅」,更不是「定北將軍傅雁回」的「傅」。
他要他的旗號上,是「傅凜」的「傅」。
就是這樣的傅凜,時常會讓她莫名覺得……
與有榮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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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這麼看我,」傅凜對上葉鳳歌怔忪含笑的迷蒙視線,清了清嗓子,「會被親的。」
語畢,低頭在她毫無防備的頰邊響亮地「啾」了一聲,轉身就往窗下跑。
葉鳳歌回過神來,捂住紅著臉磨著牙跺了跺腳,最終忍無可忍地追過去,隨手從臨窗的軟榻上抓了一個錦墊就往他身上招呼。
「你還給我浪得個花樣百出了?大人、大人就了不起啊?!大人看了這樣那樣的書,就可以隨意輕薄姑娘家?!」
被按在軟榻上拿柔軟的錦墊狂砸一通後,傅凜自知理虧地抱著頭,從臂彎裡小心露出一隻眼覷著她,抿唇笑哼出聲。
「我錯了。」這頓揍他是認的。
畢竟這不是姐姐教訓弟弟,是被輕薄了的姑娘家理所應當的反擊。
他不知方才葉鳳歌在想些什麼,可她望著他的眼神與以往太不相同,說不上來為什麼,就是撓得他心癢,情不自禁。
見他痛快認錯,葉鳳歌重重一哼,將那錦墊使勁丟到他身上。
「懶得跟你東拉西扯,再亂來,我當真把你剁得細細的。」
「好。」傅凜仍舊保持著先前的姿態,抱頭趴在軟榻上,從臂彎裡拿一隻噙笑的眼睛覷她,小心翼翼的。
葉鳳歌看了看透窗的漸弱天光,趕忙扳回正題:「明日我去找師父取藥,先前拜託你的事,你若得空,就替我向表小姐澄清一下。若你太忙或是覺得為難,那就算了。」
「拜什麼托?」見她沒再生氣,傅凜這才坐起身來,捋捋身上的衣袍,「既是讓你覺著困擾的事,那就只管交給我。」
葉鳳歌甚少就這些小事找他求助,這對他來說真是極大的鼓舞。
他此刻的心情還真像話本子裡說的那樣,刀山油鍋都去得。
「不過明日不行,要等咱們從,」傅凜垂下眼簾,頓了頓,揚唇又道,「等咱們從臨川回來,我再找她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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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讓葉鳳歌大驚失色。
自從上回見過他進了臨川城的模樣後,她在他面前連「臨川」這個地名都不敢輕易提,就怕會使他心神大亂。
「你去做什麼?我取好藥就回來的!」她急得嗓音都拔高了些。
傅凜伸手扯住她的衣袖,坐在軟榻邊沿仰頭看著她,目光漸漸沉靜,泛起柔和的笑意。
「你還欠我一份禮物,記得嗎?」
之前葉鳳歌將買給傅凜的小發冠丟給閔肅,後來答應過傅凜,會另送一件禮物給他的。
「既你這麼多天都沒想好要另送什麼,那我就只好自己開口要了,」傅凜緩緩道,「我要你答應,明日讓我跟著。」
葉鳳歌瀕臨抓狂的邊沿:「什麼亂七八糟的?你、你……你根本就不喜歡去那裡,做什麼非要逞強?」
「因為,你只是答應會重新看待我,卻還沒說……」他稍稍停下,斟酌了用詞後,又道,「沒說這棵小白菜你吃是不吃,所以我得有我的誠意啊。」
「什麼誠意?」葉鳳歌愣住了。
傅凜拉著她的衣袖晃了晃,略歪著頭笑望她:「我看書上寫的,別的姑娘出門,都會有人一路護著。」
「這到底是看了些什麼書啊?」葉鳳歌失笑,無奈地歎著氣嗔了他一個白眼,「再說了,沒幾個人會什麼都照著書上寫的去做。」
她心疼他,怕他到了臨川城又會受不住,實在不願讓他跟著跑這一趟。
「那我不管,」傅凜赧然紅臉,搖頭晃腦地躲避著她打量的目光,「總之,別的姑娘有什麼,我家鳳歌也要有。」
話說成這樣,葉鳳歌實在有些招架不住。
「什麼就『你家鳳歌』了?」她羞窘地拍掉他的手,嘀嘀咕咕地轉身就走。
傅凜帶笑的嗓音追在她身後:「是同意我明日跟著了,對?」
「只能跟到城郊!不許進城!」葉鳳歌頭也不回地撂下話,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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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不亮,傅凜便跟在葉鳳歌身後上了馬車。
不過他夜裡向來睡不好,每日都要熬到天快亮才能沉睡一兩個時辰,是以通常都起得較晚。
此刻還不到卯時,正是他睡意深重的當口。
一上了馬車,他便黏黏糊糊沒骨頭似地靠向葉鳳歌。
葉鳳歌瞧著他那撐不開眼皮的可憐模樣,心下不忍,就沒與他計較,任由他歪歪坐著將腦袋靠在自己肩頭。
哪知他食髓知味,漸漸就橫身縮了下去,長身慵懶微蜷,賴皮兮兮地窩在她腿上,雙臂攀著她的腰。
「傅五爺,還要臉嗎?」葉鳳歌沒好氣地咬牙,在他面頰上揪了一把。
困倦的傅凜滿口含糊的哼哼唧唧,在她腿上蹭了蹭:「不要。」
真是「一賴天下無難事」。
葉鳳歌無計可施,見他實在困得難受,只好紅著臉眼觀鼻鼻觀心,由得他去了。
這傢伙許多毛病都是她慣出來的,她只好自己作孽自己擔。
根據葉鳳歌的吩咐,馬車特地繞了繞方向,停在了臨川城東郊的五里鋪。
此時天色才麻麻亮,葉鳳歌小心地將傅凜挪開,攏好蓋在他身上的厚實大氅,這才揉著有些發麻的腿下了馬車。
有了上回的經驗,今日不但只有承恩跟著照應,連閔肅也同來了。
葉鳳歌站在馬車下,小聲對坐在車轅的承恩交代:「我記得五里鋪這方有幾個小食肆,待會兒天再亮些就會擺攤了。等五爺醒來,若不樂意吃食盒裡帶的點心,就去買些熱食給他墊墊,再找店家借爐火給他熬藥。我會儘量趕在午時之前回來的。」
承恩憨厚地笑著點點頭:「記下了,鳳姐兒放心,我會好生照應。」
今日的馬車用了兩匹馬,閔肅正將其中一匹從車轅上解下來,見葉鳳歌的目光轉向自己,難得開了金口:「放心,我會守在十步之內。」
說完,遞過手中的韁繩。
葉鳳歌牽過馬來,長長吐出一口氣,這才俐落地躍身上了馬背,向城門的方向打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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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天光大亮,周遭漸漸熱鬧起來。
臨川城東郊這五里鋪是個古老的村落,地處臨川往京城的必經之地,也算是臨川城的起興之源。
幾百年前,昭王夫婦封藩臨川之際,如今繁華的臨川城那時還是百廢待興的荒蕪所在。
初初從京城來到臨川就藩時,昭王夫婦便在這五里鋪落腳暫居,經過一年的蟄伏籌謀,將一群有抱負的年輕人聚在這裡集思廣益,才有了後來的臨川城。
幾百年過去,五里之外的臨川城已繁華成北地邊境上的璀璨明珠,這座五里鋪依然樸拙安詳地立在此處。
雖說這裡並不荒涼破敗,與其它同等規模的村落相較甚至熱鬧許多,但已沒有多少人記得,許多在如今史書上聲名赫赫的人物,幾百年前都曾鮮活地聚居於此,謀劃著嶄新臨川城的繁華藍圖。
好在時光沒有辜負他們,後輩也沒有辜負他們。
五里外臨川城中如今那人潮如織、繁華極盛的景象,正是他們當年夢中的模樣。
傅凜是在此起彼伏的「叮咣」鑿石聲中醒來的。
這還是他這麼多年來頭一回在外睡踏實了,而且是在馬車上。
他緩緩坐起來,深深吐納一口氣,笑了。
車廂內有葉鳳歌的氣息,淡淡的,軟軟的,讓他心中安穩踏實。
整理好衣袍好,他躬身出了馬車。
「五爺是吃點心,還是我去食肆上買些熱食來?」承恩扶著他下來站定。
傅凜難得好奇地四下打望一圈,尋找著那鑿石聲的源頭,口中漫不經心地應道:「反正也是閒著,去食肆裡坐著吃。」
說完,舉步就往村子裡走,熟門熟路似的。
閔肅心中雖疑惑,卻一如既往面無表情地跟在他身旁;承恩則是趕著馬車走在前頭,先去尋食肆去了。
走了沒多遠,一直左顧右盼的傅凜終於尋到鑿石聲的源頭。
原來村中這處似乎正要起高樓,不但有人正在鑿石,還有人在鋸木,忙得熱火朝天。
傅凜淡淡蹙了眉,盯著那群忙碌的人看了一會兒後,意味深長地哼笑一聲,悠哉哉舉步又走。
忙碌的人群中,一個灰色短褐的少年停下鑿石的動作,以手肘碰了碰身旁的人。
「三姐姐,方才過去的那個人,我瞧著有點眼熟呢。」
少年身旁那個正在鋸木的女子聞聲抬頭,「哪個人?你不好好幹活……咦,閔肅?!」
女子訝異地站起身,張望著那一前一後徐徐遠去的兩條身影。
「能讓閔肅守在十步之內的人……」女子垂下臉看著茫然的少年,笑得有些複雜,「怕是只有你大哥。」
少年驚訝地張了張嘴,懵懵地站起來,顯得有些無措。
女子拍拍他的肩:「有道是『相請不如偶遇』,傅准,敢不敢跟我去見見你親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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