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中宵夜靜,驟起的狂肆風聲拍打著窗櫺,打破了一室曖昧的靜謐。
出神好半晌的葉鳳歌如夢初醒,笑意慚愧地收回在傅凜臉上流連過久的驚豔目光,略略將發燙的秀顏撇向側邊,裝模作樣地咳了兩聲。
不知為何,她突然想起之前鄺達說的那句「你也到了思.春的年紀」,她心中一緊,深深覺得自己近來當真有些不對勁。
待面上的薄燙散了些後,葉鳳歌轉回頭來,見傅凜依然噙笑望著自己,只好佯裝無事地伸手在他頭頂揉了揉。
強忍著尷尬,虛張聲勢地笑道,「不能這麼看人,會被吃掉的。」
說完,她轉身走到靠牆的條案旁,倒了一杯水。
以往若是葉鳳歌像對小孩兒一樣伸手揉了傅凜的腦袋,他定是要發點小脾氣的。
可今夜卻怪,她都喝了小半杯水,身後的傅凜仍舊沒有動靜。
葉鳳歌有些疑惑地旋身面向窗下,一手執杯抵在唇間,一手反在身後撐著條案邊沿,遠遠打量著他。
許是察覺到她的目光,傅凜緩緩扭頭看過來,「你若再那樣隨手揉我的腦袋,也會被吃掉的。」
葉鳳歌小小嗆了一下,一邊咳嗽一邊在心中暗暗告訴自己別瞎想,傅凜說的「吃掉」,跟她說的「吃掉」,肯定是同一回事。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絕對沒有什麼亂七八糟的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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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凜垂臉,鼻尖抵住被角,藏住唇畔愉悅的偷笑,悶聲含混,「所以,沒有心儀閔肅?」
方才葉鳳歌看著他的臉失神了,他怕她不好意思,才忍著沒戳穿。
可惜沒有鏡子,不然他就可以瞧瞧先前的模樣究竟是哪裡與平常不同。
但不管怎麼樣,他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多了幾分勝算。
「當然沒有,」葉鳳歌隔空拋來沒好氣的一眼,「你怎麼會有這麼荒唐的想法。」
「那你送他發冠?」一想到這個,傅凜笑不出來了,字字泛酸。
自打確認了葉鳳歌並沒有心儀閔肅的意思後,他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下大半,整個人鬆弛許多。
原來,將心裡的事說出來,沒有他以為的那麼難。
至少在面對葉鳳歌時,沒有那麼難。
聽他提起「發冠」,葉鳳歌這才恍然大悟:他定是看到那個匣子,也清楚那是從她手上出去的了。
她若有所思地望著手中的杯子,避重就輕地笑笑。
「我是宜州人,記得嗎?按我家鄉的民風,朋友間饋贈禮物沒有那麼講究避諱,也沒有為什麼。興之所至,想送就送了。」
這話不假。
宜州民風素來寬厚爽朗,束髮冠也不算私密物件,作為朋友間的友好饋贈並無不妥。
「你還真是朋友遍天下,七年沒說過幾句話的人也是你朋友,呵。」
傅凜不忿地睨了她一眼,「憑什麼他有禮物,我卻沒有?」
知他今夜的態度已算是極為難得的心胸大敞,葉鳳歌欣慰一笑,放下杯子走回去在他跟前站定。
居高臨下地與他四目相接。
白日裡葉鳳歌躊躇再三,最終還是沒有將那發冠送給傅凜,一則是前些日子才親眼見他踏入臨川城後險些崩潰,怕他若反應過來那發冠的來處,又要勾出些承受不住的心傷來。
二則,她買下那發冠時本是想著傅凜生辰將近,可傅凜與他母親之間那解不開的恩怨,使得「生辰」這事在傅凜跟前又是提不得的另一個痛點。
追根究底,全是她最初就沒考慮周全,才惹出今日這些事端,方才她語帶保留,是在斟酌這話要怎麼說才能不讓傅凜難過。
此刻確定傅凜根本沒想追究發冠的來源,似乎只是專注在控訴她厚此薄彼,她總算沒了那種如履薄冰的戰戰兢兢了。
「原來,衝我發那麼大一通火,就是在氣這個?」
傅凜抿了抿唇,又低下頭拿鼻尖抵著裹在身上的被子,算是默認了。
葉鳳歌望著他的頭頂,心疼地笑歎一聲,勸道,「往後若我有什麼事再惹惱你,你直說就是,哪怕是同我吵都行的。不要再自己躲起來難受,成嗎?」
傅凜對此不置可否,只是舉目凝了她一眼,「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她慢慢坐回圓凳上,目光與他齊平,「為什麼閔肅有禮物,你卻沒有?真是個好問題。」
她古怪的語氣忽然讓傅凜有了一種不是太好的預感。
「下午我讓你喝藥時,同你說過有禮物的,記得嗎?」葉鳳歌似笑非笑地覷著他,「是你先說了不稀罕,後頭我才丟給閔肅的。」
傅凜喉頭使勁滾了滾,也不知自己咽下去的是口水還是老血。
所以,那原本是他的禮物?!
葉鳳歌挑眉一笑,點了點頭,「沒錯,原本是特意買給你的啊。」
傅凜聞言,瞬間腸子都悔青。
若時光能倒流,他真想回去捂住自己那張口是心非的破嘴。
他稀罕啊!抓心撓肝地稀罕啊!
越想越慪的傅凜裹緊了身上的棉被,就勢在那坐榻上半躺了。
葉鳳歌傻眼,「這又算個什麼意思?」
打算賴在她房裡不走了?
「你方才不是叫我生氣時不要自己躲起來?」傅凜閉目,氣哼哼,「爺這會兒就在生氣。」
他聽她的,不躲,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氣給她看。
他就那麼口是心非地一說,她竟狠心把他、的、禮、物轉手送出去了!
太欺負人了。
「合著我這是搬個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葉鳳歌好笑地推了推他,「鬧差不多就得了,回你自己房裡睡去。」
她很高興他願意稍稍撒開些性子。
比起往常那種死氣活樣躲起來憋著生悶氣的模樣,她更喜歡看到這樣活跳跳作天作地的傅凜。
不過坐榻狹小,他長手長腳,又是個身嬌體貴的,若當真任由他窩在這裡睡一夜,明日怕要渾身疼得站不直。
「把我的禮物還來,」傅凜不為所動,「你若不還,我就不走了。」
葉鳳歌伸出兩指在他額頭一彈,「沒完了是?」
「沒完。」他捂住額頭,倔強瞪人。
「東西又不在我這兒,送都送出去了,」葉鳳歌好笑又頭疼地白他一眼,「再說了,即便我拉下臉去找閔肅要回來,以你那大爺脾氣,也是不肯再收的?」
傅凜想了想,這才不甘不願地坐起身來,「那你得另送我一樣。」
他妥協,不是不願收「要回來的禮物」。
而是因為「找人討回已經送出去的東西這種事」,確實很丟臉,他捨不得讓葉鳳歌去受這種難堪。
罷了,明日他自己去問閔肅要回來就是,他丟臉總好過葉鳳歌丟臉。
若閔肅膽敢不還,他就叫人將那傢伙種進土裡——
頭朝下種進土裡,哼哼。
葉鳳歌見他難得妥協,想了想,點頭應了,「不過你得容我再想想送你什麼。」
為了那個發冠,她不但把錢花光,還債臺高築。
瞧瞧這是個什麼糊塗事,兜這麼大圈子惹出一串風波。
葉鳳歌暗暗歎了口氣,覺得自己最近真的很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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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葉鳳歌輕推著踏出她的房門後,傅凜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回頭認真地問,「傍晚我將你關在門外,你是不是很生氣?」
對他這一反常態的坦誠,葉鳳歌一時竟沒能適應,愣了半晌才道,「是有點。」
傅凜點點頭,舉步站到房門外,回身與她隔著門檻相對而立。
「你快關門。」
葉鳳歌一頭霧水地蹙眉,「什麼?」
「你關門,」傅凜頓了頓,又叮囑道,「重一點關。」
「深更半夜的,我為什麼要『重一點關門』?」葉鳳歌不知他這是唱的哪一出,頓時有種撓頭的衝動。
「我倆不能有隔夜仇,」傅凜指了指烏漆嘛黑的天空,「趁著天還沒亮,你報仇。」
口頭上的致歉沒誠意,他既讓她受了委屈,就得讓她原樣還回來。
「傅五爺果然有擔當,」葉鳳歌壓低嗓音打趣道,「可你傍晚當我面甩門的時候,那麼多人瞧見,我很落面子的。這會兒就算你讓我報仇,終究也只有咱們兩個知道,還是我吃虧。」
傅凜頷首,「這好辦,你等會兒。」
見他神情鄭重地轉身就走,葉鳳歌大驚失色,趕忙扯住他的衣袖,「你要做什麼?」
「我得幫你把場子找回來,」傅凜想了想,又補充道,「我叫北院的人都出來,讓他們看著你報仇;若你覺得還不解氣,我可以將宅子裡所有人都叫來……」
葉鳳歌噗嗤一笑,「別賣待了,趕緊回去睡,不怪你的。」
認真說起來,若不是她腦門一拍買下了那個發冠,根本不會有今日這些風波,她也沒什麼好委屈的。
傅凜堅定地搖了搖頭,「在我的地盤上,誰也不能白白欺負了你。連我也不能。」
倔強的傅五爺言出必行,果然在中宵半夜將宅子裡的人都從睡夢中喚醒,在北院濟濟一堂,圍觀「五爺被鳳姐兒關在門外」的一幕。
圍觀眾人強忍呵欠,睜大困倦淚眼,有苦說不出。
「承恩哥,」順子小聲咕囔道,「你說五爺這是……」發的什麼癲?
後面幾個字不敢說出口,頓住斟酌片刻後,選擇了較為委婉的說法,「我是說,五爺這是什麼意思?」
承恩年長些,性子又敦厚可靠,尋常有什麼事想不明白時,順子他們這些小的總是喜歡向他請教。
承恩笑笑,小聲道,「我猜,這意思大概是咱們這兒,快要有兩位主人了。」
他雖還沒有成親,卻也有心儀的姑娘,五爺這架勢他熟——
沒發癲,就是情情愛愛衝昏頭,發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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