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房內本就暖,葉鳳歌又是和衣被拖進被子裡,很快就熱得頭頂生煙。
僵硬的周身漸漸由內而外蕩起熱燙,唯獨頭頂被傅凜用下頜抵住的那一處反倒覺著愈發幽涼。
想來他當真是冷得厲害,通身上下無一處不在輕顫。
葉鳳歌想起師父說過,傅凜的高熱與旁人不同,有溫和的熱源煨著他才是最好的。
也罷,不與他斤斤計較,誰叫她這人恰好夠「溫和」,就權且充當這熱源吧。
許是她的溫順配合讓傅凜心中稍安,圈著她的手臂漸漸放軟了力道。
葉鳳歌使勁眨了眨眼,在心中默誦:醫家弟子當有如父如母之仁之慈……呃,後半句是什麼來著?
算了,這句想不起來,跳過。
目中惟見患者之疾之苦,不以男女之殊之異而……而……
算了算了,這句也想不起來,跳過。
心間無雜念,眼底無塵垢,是故……是故……
「是故」後頭是什麼來著?!
這篇《妙手弟子規》本是妙手一脈的弟子必修的功課,無論是醫門弟子還是藥弟子,能背誦全篇者方才能正式在師長跟前受教醫理或藥學。
葉鳳歌五歲拜入妙逢時門下,對《妙手弟子規》自是早就滾瓜爛熟,可今日卻意外地七零又八落,斷續不成章。
她頭昏腦漲,心想定是這幾年自己太過疏懶怠惰,今後必須要勤勉起來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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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燭明光融融一室,中宵夜靜中只聞燈花輕響。
雖隔著彼此都算齊整的衣衫,一冷一熱的體溫卻於靜謐燈影中來回遞換。
緊密的擁抱使二人之間沒有太多罅隙,近在咫尺,呼吸相聞。
曖昧。
繾綣。
……唔,要襟懷坦蕩!心無雜念!眼無塵垢!不要瞎想!
葉鳳歌赧然紅面,在心中大聲疾呼,以此勁滌蕩、淨化自己東想西想的神魂。
定了定心後,她語調故作輕快地打破沉默,「你不是有話要說?」
「嗯,有事想問你,」傅凜的齒關不受制地輕顫顫,說話間下頜時不時摩挲著她暖柔的發頂,「鳳歌……」
這聲親昵的低喚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將葉鳳歌好不容易打破的曖昧氛圍再度勾起。
葉鳳歌心中一顫,臉上的紅暈已如春夕落霞。
她趕忙清了清嗓子,以無比浩然的正氣之音強行糾正,「叫姐姐。」
「不叫。」傅凜略垂了腦袋,將半張臉貼在她的鬢邊。
「不叫姐姐,你問什麼我都不答,」葉鳳歌想了想,又加重了威脅,「也不給抱,任你冷成冰都不給抱。」
傅凜似是有些著惱,手臂重新收緊些,好半晌才悶聲道,「鳳歌……小姐姐。」
雖知他根本瞧不見,葉鳳歌還是故作兇惡地呲了呲牙。
姐姐就姐姐,「小」姐姐算怎麼回事?!
不過,難得他肯稍稍讓步,葉鳳歌只好也退半步,「行了,你要問什麼?」
似乎明白就這算在稱呼問題上達成了共識,傅凜心滿意足地在她的鬢髮上輕輕蹭了蹭,喃聲問,「自己種的小白菜,就不能吃麼?」
葉鳳歌一頭霧水地皺起眉,片刻後才慢慢仰了仰脖子,以便抬頭看著他的臉。
白玉般的矜秀俊面上,唯兩頰燒透,如初雪中綻開的紅梅。
他正閉著眼睛,長長的睫毛在下眼瞼處投了小小一扇影,仿佛雨天裡沒尋到藏身處的小鳥,無助地輕抖著翅翼。
這小可憐兒,難受得都開始說胡話了。
葉鳳歌憐愛地伸出手,輕柔地拍拍他的後背,耐心應著他的模糊囈語,「你想吃小白菜?」
「你自己種的,就不吃?」傅凜將眼皮撐開一道縫,垂著眼縫兒輕瞪她,執拗又著急,奈何口齒不清,顯得毫無氣勢。
「長得水靈靈的,也不吃?」
不懂他這回病糊塗後為何格外執著於「小白菜」的事,葉鳳歌無奈地衝他彎起眼睛笑笑。
「吃吃吃,明日我就去找一把種子灑在花園裡,等過幾日長起來了,你愛吃多少吃多少。」
「你怎麼……稀裡糊塗的……」許是覺得她答非所問,傅凜咬牙,焦躁地低吟一聲。
葉鳳歌翻了個白眼,心道這會兒究竟是誰稀裡糊塗的?
靜默僵持片刻後,傅凜澀然出聲,「我要睡了。」
「睡吧。」葉鳳歌鬆了一口氣。這傢伙終於不打算再強撐了。
「你別偷跑。」
「誒,不偷跑,快睡快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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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是這趟臨川之行在傅凜心中引起了極度不適,之後一連三日,他身上時冷時熱,整個人徹底糊塗。
以往他病倒後,除了喂藥時會有比較明顯的抵觸外,旁的時候都不鬧騰,只管昏沉沉地睡。
這回卻怪,雖不清醒,卻時常突然睜眼,狀似警惕地四下看看,非要瞧見葉鳳歌還在房中,再讓她過來抱一抱,才會重新閉目躺好。
活像抵不住要冬眠,卻又怕冬糧會被偷走的小獸。
在葉鳳歌的記憶中,他似乎已有許多年沒有這樣明顯外露的不安了。
到了第三日的夜裡,傅凜的體熱終於穩下來沒再反復。
葉鳳歌稍稍放下心,像以往那樣和衣靠坐在床頭閉上眼,雙腿交疊壓著被沿。
前幾夜傅凜的體溫忽冷忽熱,迷迷糊糊醒來時又總要找她說兩句話才會安心地接著睡,她就一直不敢睡實。
她已硬扛著守了他正正三天三夜,著實疲憊至極,才合上眼沒一會兒,竟靠坐著就睡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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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時,傅凜醒轉,扭頭就看到坐在身旁睡著的葉鳳歌。
他怔了片刻後,小心翼翼地抬手揉著自己的額穴。
醒了一會兒神後,才模糊想起這幾日裡的些許零碎片段。
他有點懊惱。
去臨川之前,他在書樓裡待了整夜。
鬼使神差般地翻出好幾本不知哪位先祖留在書樓的話本子,邊看邊想。
到天光熹微時,他就想明白了——
若想讓葉鳳歌心甘情願留在他身邊,最萬無一失的法子該是讓她對他情生意動。
就像他對她那樣,傾心迷戀,入骨入魂,割捨不下。
然後,他就向她求親。
只要她允婚,成親後不就不會走了嗎?
可是,要讓她心動,首先得讓她意識到,傅凜已是個可以與她並肩攜手、互為依靠的大人。
不再是從前那個惶惶不可終日、只能攀著她的脖子尋求庇護與溫暖,卻什麼也給不了她的病弱小孩兒。
所以他原是打算好,要假裝不經意地出現在她面前,就說是去臨川辦事,順道接她一同回家。
若她應了,他便該閒適從容地陪著她在街市上走走,給她買許多喜歡的東西,說很多好聽的話哄她高興,然後再一道乘車踏月而歸。
話本子上就是這麼寫的。
對待心愛的姑娘,要如春風化雨、溫存體貼、無微不至,讓她開懷心喜,她才會怦然心動。
到臨川見了葉鳳歌時,坐姿要如何隨意灑脫,笑容要如何雲淡風輕,語氣要怎樣熟稔自如,所有的細節,他都反復練了許多遍。
他本想以成熟內斂、穩重自持的面貌出現在她面前。
可他算漏了自己心中對幼年舊事的恐懼,輕忽地以為自己既在傅雁回面前都能克制,那就意味著已足夠堅強。
所以那日一進臨川城,所有的事就脫出了他原本的盤算。
之後所有的事全都亂七八糟。
想想這幾日病中的自己對她提了些什麼幼稚荒唐的要求,傅凜撇了撇嘴,對那個傻乎乎的自己很是失望。
他還是在葉鳳歌面前露出了軟弱驚惶的舊模樣,她仍然縱容小孩子一般溫柔待他。
他們之間一切如舊,根本沒有他想要的那種改變與進展。
失敗,太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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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自省後,傅凜撐著身坐起,展臂輕輕將葉鳳歌攬過來,一點點帶著她躺下,再將大半的被子都蓋到她身上。
這會兒他神智清明,全無先前病中糊塗時將她抱進懷裡的那股理直氣壯,只剩面紅耳赤、心跳如雷。
他虛虛圈著她,抬眼看著帳頂,紅著臉在心中對自己道,沒要做什麼壞事,只是捨不得她那樣坐著睡。
葉鳳歌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縫,大約是困極了,加之這幾日下來也習慣了忽然被他抓過來抱住,竟半點沒有抗拒的意思。
還伸手回抱住他腰身,順手拍了拍他的背。
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動靜驚得腦中嗡了一聲,傅凜僵著身不敢動彈——
畢竟他沒料到會驚醒她,還沒做好面對她的準備。
「你乖乖睡,別怕,我在呢。」
她那困倦至極的嗓音黏黏糯糯,讓傅凜想起年節時的糯米糕。
在白糖堆裡懶懶滾過好幾圈的那種糯米糕。
僵了半晌後,察覺懷中人再沒了動靜,傅凜悄悄低頭,覷著她面紅撲撲的睡顏。
秀氣雅致的面龐在深睡中顯出一絲憨態,白裡透著紅——
更像糯米糕了。
先在白糖堆裡滾了好幾圈,又澆了紅紅莓果漿汁在面上的那種糯米糕。
熱乎乎,白嫩嫩……
傅凜喉頭滾了滾,悄悄地將頭湊得更近了些,將她的氣息全數納入自己的呼吸之間。
果然和他想得一樣,軟軟甜。
真想偷偷咬一……不對不對,是舔一……不不不,也不對!
作為一個成熟穩重、矜貴自持的世家公子,對待心愛的姑娘不能總是如此下流。
上次趁她冰敷眼睛時偷親,這幾日又「恃病行兇」將人抱來抱去,實在已算是很欺負她了。
不能總這樣,得對她好。
書上說了,這種事要兩情相悅。
他強捺下急促瘋跳的心音,克制地抿緊了薄唇,神色複雜地輕瞪著睡得酣甜的懷中人。
胸臆之間有甜蜜,也有幽怨,還有不斷狂肆蔓延的渴求。
那所以,到底要怎麼做,她才會對他心動?
這個問題讓傅凜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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