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此刻的傅凜神情鮮活,身上已無先前那般明顯的顫抖,說話的音量聲氣也漸漸如常。
可他眼尾那抹委屈的薄紅仍是未散盡的。
他對他母親的陰影之深,心結之複雜,豈是此刻三言兩語之下就能消弭於無形的?
他只是不願讓葉鳳歌擔心難受,才拿出這頑皮模樣與她笑鬧,強做輕鬆罷了。
葉鳳歌怔怔地望著他,彎唇一笑,眼中卻猝不及防有淚成珠滾落。
這是她守了七年,一天天看著長大的人,他那彆扭的體貼心思,她哪裡會毫無察覺。
見她掉淚,傅凜神色著慌,抬手想替她拭淚,卻驚覺自己手上濕淋淋,只能又收了回來,兩手手掌無措地撐在池邊。
「不、不願誇就不誇,我又不會為這個衝你發脾氣。」他心中起急,嗓音倒顯得比先前精神許多。
葉鳳歌以左手手背抹去眼眶殘淚,笑著朝他伸出右手,兩指指尖在他的下頜輕輕撓了幾下。
溫柔又調皮的撥弄,像小蝴蝶撲扇著翅膀。
這突如其來的親昵舉動讓傅凜心下一鬆,沒來由地眯起了眼睛,唇角偷偷上揚。
「哪有這樣的,我又不是狗。」
雖口中嘰嘰咕咕在抱怨,可他的神情、姿態,卻分明是受用至極的模樣。
葉鳳歌輕聲笑喃,「你今日,一定是天底下最勇敢的好兒郎。」
這句誇獎似乎很平常,卻成功地讓傅凜逸出笑音,周身漸漸鬆弛舒展。
對傅凜來說,生而為人走的這一遭,原是無甚光明與溫暖可言的。
但葉鳳歌這七年平淡卻長久的陪伴,無數次如此刻這般熟稔親昵的笑鬧,於他來說,便是光,便是暖。
雖心中的傷口太深太痛,但因著有葉鳳歌在,種種叫他無能為力的痛苦,便似乎沒那麼難捱了。
「還有呢?」
他眯縫著眼,在氤氳水霧中仰著漸有暖色的精緻玉面,周身淡淡散發出「接著誇,爺受得住」的驕矜暗喜。
「沒了啊,」葉鳳歌頓了頓,抿住險些逸出口的悶笑聲,才一本正經道,「五爺不滿意?」
傅凜失望地撇撇嘴,掀起眼皮覷著她「哼」了一聲,重新將雙臂交疊在池邊,腦袋枕著自己的手臂。
閉上眼不再看她。
葉鳳歌輕輕按住他的後腦勺,垂眼笑道,「這意思,是嫌我誇得不好?」
「不甜!」傅凜閉著眼,抬杠似地繃住臉,不滿地輕嚷。
口是心非的傢伙。
葉鳳歌歪頭盯著他止不住飛揚的唇角,無聲笑了半晌後,從袖袋中取一個小竹管,從裡頭倒出一顆梅子飴來。
她將那顆梅子飴拈在指尖,遞過去碰了碰他的唇,「呐,甜不甜了?」
唇上轉瞬即逝的觸感讓傅凜的後背倏地繃直,雙眼卻閉得更緊。
片刻後,他探出舌尖飛快地舔了舔唇,兀自品味半晌。
這才微啟了雙唇,一副等待投食的「大爺」模樣。
葉鳳歌笑意縱容,將指尖的梅子飴送到他微啟的唇間。
雙目緊閉的傅凜一口將那顆梅子飴含住,「不經意地」順便含住了投食人的指尖。
「傅凜!」
葉鳳歌像被火燙著似地,猛地將右手收回去背在身後,雙頰立時炸開深重紅暈。
一股酥酥麻麻的熱流自指尖迅速躥向她的四肢百骸,心音立時急亂,像有頑皮小孩兒拿了兩支鼓槌在胡亂猛敲。
傅凜應聲睜眼,一臉無辜的水霧,「啊?」
葉鳳歌咬緊牙根,又驚又羞地瞪著他。
他面上透著詭異薄紅,可她拿不准那是在溫泉中泡太久,還是「做賊心虛」的緣故,一時竟不知該不該凶他。
見葉鳳歌將手藏在了身後,傅凜恍然大悟般,歉意抿笑。
「失手……噢不是,失口了。我不是有意的。」才怪。
他認錯致歉的神情很是誠懇,像當真是無心之失。
葉鳳歌也不好再斤斤計較,只是藏在背後的右手發燙、輕顫,讓她莫名慌亂。
「往後再不許、不許你閉著眼吃東西!」她腦中嗡嗡嗡的,也不知自己在說些什麼。
接著便傾身探出手,想就著溫泉池水洗去指尖那叫人羞恥的酥麻。
可她的手指還沒觸到水面,就被傅凜一把扣住手腕。
他的整個肩線都繃直了,烏黑眸心裡似有一點晶燦燦的奇異火苗,「你,你確定要……在這裡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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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葉鳳歌疑惑的眼神,傅凜雙頰紅透骨,薄唇抿成線。
又心虛,又緊張。隱隱還有點可恥的期待。
這水……這水……
洗過「那張」床單啊!
其實這泓溫泉是山間活水,洗床單都已是將近十日之前的事了,池中的水哪可能還是當日的水。
只是情竇初開的少年郎面對偷偷放在心上愛慕著的人,難免多旖旎綺思,總是容易自顧自將許多細節牽強附會攀扯在一處。
「不能洗?」葉鳳歌自認對傅凜古古怪怪的性子也算了解個七、八分,近來卻時常有些跟不上他的趟。
傅凜暗暗清了清嗓子,鬆開對她手腕的鉗制,紅著臉假作漫不經心,「呐,是你自己要、要在這裡洗手的啊。」
眼角餘光覷著葉鳳歌彎腰自池中掬起一捧水,那夜夢中的許多畫面頓時又浮現在眼前,讓他渾身都燥熱起來。
於是也不用催不用勸了,自己就撐著池邊站起身來。
他真怕再泡下去,自己身上的熱燙能將這池水給燒開了。
慢條斯理地洗過手後,葉鳳歌總算穩住了大亂的心神。
見傅凜渾身濕淋淋地從池中石階走上來,她便撐著膝頭站起來,習慣地想要去扶他。
哪知她蹲得過久,起身的這動作太過突然,眼前立刻一陣金花亂閃,整個人在原地晃了晃。
她本是要去扶人的,結果反倒是被傅凜扶住了。
趁她雙目緊閉,傅凜不著痕跡地站近半步,一手虛虛圈在她的腰後,薄唇彎彎,雙眼望向屋頂,唇畔隱約藏著偷偷摸摸的笑。
活像隻叼住小魚乾的貓兒。
葉鳳歌緩過那陣輕眩後,睜眼就見傅凜近在咫尺,有些尷尬地笑著推開他些,「你自個兒能走回去嗎?」
雖瞧著他這會兒精神似乎還好,但葉鳳歌還是不太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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