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隨著傅凜舉步近前,亭中兩人才見他身後跟著端了茶果點心的阿嬈。
傅凜往側邊讓了小半步,阿嬈得了示意,趕忙越過他進了亭中,麻利地將茶果點心擺在石桌上,便匆匆退下了。
葉鳳歌定睛細瞧,不禁一愣。
點心中不獨有各色糕點,還有她平常很愛用來當零嘴的五香肉乾。
先前她只是請阿嬈拿茶果點心,並未說過要拿肉乾的。
隻愣怔了片刻,她很快明白定是傅凜特意吩咐阿嬈替她拿來的,心中不禁泛暖。
這些年來,傅凜雖時常彆彆扭扭、搞三搞四地出些惱人怪招「折騰」她,卻又總在不易察覺處時時關照著她。
阿嬈與順子他們那撥小孩時常在她面前玩笑說嘴:五爺對鳳姐兒縱得呀,鬧得咱們都覺得鳳姐兒是這宅子的另一位主人了。
他雖明確且強硬地拒絕當她是「姐姐」,可他這些年的言行舉止,至少是真真將她當做了這宅子裡不可缺少、不容輕忽的一份子。
這對萬事不貪心、不強求的葉鳳歌來說,已然足夠。
想到這些,葉鳳歌百感交集地笑了,看向傅凜的目光也不自覺地柔軟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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閔肅站起身,恭謹地向傅凜執了禮,波瀾不驚道:「若五爺與鳳姐兒有事要談,屬下就先行……」
「無事的,你們接著畫。」傅凜與葉鳳歌遠遠對視片刻後,抬手揚了揚手中的一卷書冊,這才不疾不徐邁進亭中。
葉鳳歌噙笑搖了搖頭,想起他小時也是這樣,最見不得她與旁人走得近,像是生怕她與旁人太好,就會將他忘到一邊。
「你不是去書樓了?這才半個時辰就坐不住了?」
她每每這樣好聲好氣與人說話時,輕柔嗓音裡天生自帶一抹恰到好處的淡甜,並非開口就能叫人驚豔的婉轉悅耳,卻是上好春茶一般,有種叫人回味的微甘。
傅凜逕自走過去站到葉鳳歌身旁,神情自若,「我實在放心不下,來瞧瞧『我的』小蝴蝶,是不是飛走了。」
語畢,偏過頭,作勢認真地看了看葉鳳歌額心的花鈿。
這話裡隱約有種陰陽怪氣的內涵,顯然已在亭子外頭站了好一會兒了。
閔肅一時尷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葉鳳歌則是沒好氣地笑瞪著傅凜,順手從小碟中拈了棋子大小的杏仁餅,輕輕塞到他口中。
「數你話多!想在旁湊熱鬧可以,但得好生坐著不許搗亂。不然我可不管你爺不爺,說翻臉就翻臉的。」
這般自然而然的親昵之舉,幾乎是立刻就捋平了傅凜周身那層無形的炸毛。
傅凜微微彎了笑眼,以齒銜住那枚小巧的杏仁餅,含混應道,「你家五爺可是個穩重的人,從不搗亂。」
說著,就在桌旁的石凳上落座,從容地翻開手中的書冊。
他先前聽說葉鳳歌請了閔肅在這裡畫人像畫片兒,當即明白必定是畫給那本《十香秘譜》的,哪裡還坐得住?
雖明知葉鳳歌不至於出格到讓閔肅寬衣解帶以便作畫,且以閔肅古板剛直的性子,也絕不會答應這種荒唐要求,傅凜還是滿心焦躁,急急出了書樓過來探看。
方才一進亭子來,他便不動聲色地瞧過了桌上的畫紙。
很好,畫上男子的輪廓很顯然是衣衫齊整的,傅五爺勉強滿意。
就暫且不計較她對著旁人面紅紅傻笑的樣子了。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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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葉鳳歌是請閔肅來幫忙,茶果點心原也是請阿嬈特意為閔肅備的。
見傅凜當真安安分分的坐著,她便放心下來,拎了小茶壺斟了一杯熱茶,打算端給閔肅。
卻被傅凜抬手截去了。
傅凜拿走葉鳳歌手中的那杯茶,先下手為強地淺啜一口,才抬頭對她無辜笑道,「我渴了。」
說著,又搶著拎了茶壺重倒了一杯,朝閔肅那頭推了推,「這杯給你。」
閔肅謝過,上前來接了那杯茶飲盡,又默默坐回原處。
再三確認傅凜著實沒有搗亂的跡象,葉鳳歌這才沒了顧慮,重新提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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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鳳歌左手負在身後,纖秀的脖頸微垂,專注的目光只在畫紙與描繪物件之間來回往復。
坐在她身旁的傅凜眼角餘光時不時斜斜上挑,有些貪戀地偷覷著她那專注凝神的模樣。
淡淡妝點過的秀氣面龐上,額心花鈿的小蝴蝶翅膀忽扇忽扇,像是某種專屬的印記。
小蝴蝶翅膀隨著她揮毫作畫的舉動不住輕顫,連綿不斷扇出許多無形蜜粉,一層又一層在某個人的心尖上堆成小山。
自釀成蜜。
傅凜的胸臆之間猝不及防地翻湧出一股連綿不絕的甜漿,齁得實在有些受不住,趕忙又給自己倒了杯茶。
清幽香茗接連入喉,總算將那股叫人顫慄的濃稠蜜意化開了些。
他抿住唇畔逸出的那絲笑,心道葉鳳歌真是想太多,他怎麼會傻到搗亂?
他非但一點都不會搗亂,還要大力配合,明日也放閔肅不必當值,好好地來給她畫。
畢竟,若是延誤了她作畫的進度,那就意味著她還會用這麼好看的模樣與閔肅相對更多次。
傅五爺可是個會算帳的人,怎麼會吃這樣的虧?
這可是他!的!姑娘!
想到這裡,他將一盤雲片糕輕輕向閔肅那頭推過去。
得讓這礙眼的傢伙多吃多喝,堵住了嘴,就沒機會再花言巧語惹他!的!姑娘紅著臉傻笑了。
閔肅有些受寵若驚,不無疑惑地對上傅凜的目光。
見傅凜頷首示意,閔肅也不忸怩,起身走過來將那盤點心接了,又坐回原處眼觀鼻,鼻觀心。
見閔肅目不斜視地專心吃糕點,傅凜滿意地點點頭,拎起茶壺重新斟了一杯茶。
將自己喝過的那個杯子斟了七分滿後,傅凜狀似隨意地長臂一展,將茶杯遞到葉鳳歌唇邊。
葉鳳歌正全神貫注地作話,餘光瞥見唇邊遞了杯子來,便俯首就著杯沿抿了小口。
「多謝。」匆匆向傅凜投去一笑後,她的目光又回到畫紙上。
傅凜隨口笑笑:「不必客氣。」
將杯子放回面前,若無其事地接著看書,只是不著痕跡地將方才端杯子的左手放到了石桌下。
這沒出息的手,抖得厲害,若被發現可就不好了。
從頭到尾,對面那個坐如金鐘的閔肅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心中有個聲音在驚詫地疾呼——
託盤中分明還有一個空茶杯,五爺您為什麼要刻意漠視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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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益於傅凜的「鼎力支持」,閔肅自沒再與葉鳳歌「鬥飯」定輸贏,任勞任怨地由著葉鳳歌畫了整整五日。
當然,這五日裡,「恰巧閒來無事」的傅凜不是坐在一旁看書,便是安靜擺弄著一堆精巧的木雕零件。
其間自少不得許多「不大正直」的小動作。
例如時不時拿些小肉乾、小點心送到認真作畫的葉鳳歌嘴邊;時不時喂她喝上一口茶,再將杯子拿回來自己偷摸喝光……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反正到了最後,閔肅已從一開始的莫名驚詫,變成了麻木的習以為常。
甚至有點想自戳雙目。
九月十五的清晨,傅凜與葉鳳歌正在北院的小廳中一道吃早飯,管事宿大娘神色異樣地出現在了門口。
傅凜與葉鳳歌不約而同地停下進食的動作,詫異地對視一眼。
宿大娘在這宅子裡也算是德高望重的長輩,傅凜對她向來也敬重禮遇,尋常若有什麼事,都是小丫頭、小竹僮們過來通稟,哪裡需要她老人家親自從前院過來。
宿大娘遠遠站在門口,一絲不苟地向傅凜行了禮,才有些遲疑地開口道,「五爺,瀝文少爺回來了……」
傅凜打小病歪歪,傅家自然也不指望他能偃武修文,想著能活著養大就不錯了,也就沒送他進書院,連正經的開蒙都沒有。
他最初住在臨川傅宅中的那幾年,便是家中眾人有誰得空、又恰巧想起他來,就去任意教他識些字解悶。
還是到這宅子來的第二年,傅家才安排了一位姓裴的先生從臨川過來,正經教傅凜讀書。
而這位裴先生的幼子裴瀝文與傅凜年歲相近,自是順理成章地做了傅凜的伴讀。
傅凜從去年初就開始著手做些生意,但他終究不便時常出外奔波,外頭的許多事就交給裴瀝文去辦。
這次裴瀝文奉傅凜之命去了靠海境的沅城,出門已近三個月。
一聽是裴瀝文回來,傅凜面上難得有點愉悅之色外顯,放下筷子就要起身去前院。
畢竟此次沅城之行是傅凜非常看重的,他難免有些著急想知道裴瀝文帶回來的消息是好是壞。
不過,當他瞥見葉鳳歌以眼風掃過來的警告後,立刻乖乖坐好,安分地重新拿起筷子。
「知道了,」傅凜對宿大娘點點頭,「您著人將他領到書樓前稍候,我吃完早飯……」
葉鳳歌再次投來一瞥,他抬眼望向房梁,眸底有淡淡縱容的笑意,「吃完早飯,喝完藥,就過去。」
宿大娘訥訥應了一聲,欲言又止。
「還有事?」傅凜淡淡蹙眉,看向宿大娘。
從來沉穩老練的宿大娘面上顯出些為難躊躇,清了清嗓子後,才垂臉訥訥道,「傅將軍也……親自來了,還帶了客人。五爺是否……」
傅凜拿著筷子的手一緊,玉面倏地罩了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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